
2007年,湖南上演“伯樂相中千里馬”的現代傳奇。9名博士后以一封聯合自薦信,獲得時任湖南省委書記張春賢垂青,從而入湘工作。3年來,這批“千里馬”在政情復雜的湖南官場歷經磨煉,如同“煉丹爐里的孫悟空”。
2010年4月,張春賢離湘赴新疆履新前,應9名博士后的請求,在臨行前接見了他們并合影留念。與當初引進博士后的熱鬧相比,這一畫面僅被當地媒體以寥寥數筆提及。3年過去,試驗的主導者已經離開,沒有人知道,該由誰來總結這次試驗的成敗。
當記者在湖南省國土廳基礎測繪處窄小的辦公室里見到陳建軍時,他剛結束一個兩小時的會議。
這位笑起來露出大酒窩的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博士后,今年剛從正處級副處長升任處長,手下管著4個人。在這個處室,他年齡最小、學歷最高。
在一同來到湖南的9名博士后中,陳建軍也是最早的3名正處長之一。陳處長說前一天晚上他凌晨2時才睡,為的是看一個材料。這正是這位博士后處長的特殊處境,或許也是他得以升遷的原因:“因為自己會,就自己動手。”3年前,這是一個現代版的“伯樂相中千里馬”的故事。2007年,包括陳建軍在內的15名北京博士后,向時任湖南省委書記的張春賢寫了一封聯合自薦信。在他推動下,9位博士后被招入湖南,從此告別學術,走上仕途。
在許多人眼里,9位博士后以一封信換來錦繡前程,可謂羨煞旁人。然而3年時間里世事變遷,他們在湖南的境況如何?適應地方政治生態嗎?
升官的,原地踏步的
3年前,從9位博士后一踏上湖南的大地開始,到前往韶山瞻仰毛澤東故居,再到分赴各地履職。湖南省專門組織座談會,讓他們共同面對媒體采訪。
那時,滿臉是笑的陳建軍就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9人中唯一的理工科博士后。基礎測繪處是一個更偏重技術的處室,對于這位遙感與地理信息系統應用與開發專業的博士后來說,一切都駕輕就熟。
北京師范大學博士后王雨田,在9人中最早得到提拔。2007年10月,他剛在岳陽市政府副秘書長任上干了6個月,便被通知接任正處級的岳陽經濟開發區管委會主任,甚至事先來不及征求他的意見。
那時,岳陽經濟開發區正內外交困。有關部門發現前任管委會主任存在經濟問題,后來發現分管國土、財政的兩位副主任也牽涉其中。更棘手的是,堂堂的開發區管委會已經3個月發不出工資。
受命于危難之際的王雨田,上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從省開發銀行借來3000萬元,在春節前付清了積欠的工程款。此前王雨田曾協助一位副市長分管金融,依靠這段經歷打底,他又開始清收應收賬款——誰能收回給他0.5%~1%的獎勵,結果當年一舉收回2000多萬元。到今年,開發區1.39億元應收賬款全部清收。
9位博士后中年齡最小的中國社科院博士后湯立斌,也很快得到提拔。2008年2月,33歲的他以接近全票當選為株洲最重要的蘆淞區區長,此時距離他擔任株洲市政府副秘書長尚不滿一年。9名博士后中年齡較大的釗作俊,現在仍然擔任長沙市委副秘書長,職務并未變動,但他所分管的卻是政法、穩定等重要工作。
擔任湘潭市政府副秘書長的卓翔沒有升職。他分管政務公開、信息化,是湘潭市十幾位市政府副秘書長之一,也是市政府新聞發言人。9名博士后中有5人留在省直機關工作,陳建軍之外的4人,都未得到提拔。
中國農業大學博士后邱化蛟任湖南省農業廳科教處副處長,目前在漣源市掛職副市長。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博士后王志升仍任湖南省經委投資處副處長。他先后執筆長株潭兩型社會配套改革實驗區的方案以及湖南省“十二五規劃”。
擔任湖南省國資委改革發展處副處長的王強和擔任省政府辦公廳政務公開處副處長的張富,顯得十分低調。王強本來十分健談,曾被記者看成9位博士后的“發言人”,但面對記者采訪請求,忙碌中的他婉拒。
適應的,不適應的
從事技術工作的陳建軍,所在單位的工作氛圍相對簡單,但他感嘆“最不好就是喝酒”。一次陪廳領導去山西調研,陳建軍喝怕了,“酒就是面子,不喝就是不給面子”。
來湖南前,釗作俊是9位博士后中唯一的正教授。他一度猶豫。“其實做教授既舒服,待遇也不比處級干部差,還有百分之百的人身自由。客觀地講,那就是個‘爺’吧。”現在作為市委副秘書長,他顯然沒有那么自在。這是一個直接為領導服務的崗位,要鞍前馬后,底下還要管一攤子事。2008年,長沙遭遇嚴重冰雪災害,釗作俊跟隨市領導指揮救災,連續十多天都凌晨兩點睡覺。災后又帶領工作組到農村蹲點40天,幫助救災減損。后來市委市政府總結表彰,他獲得市委機關唯一的一個三等功。
王雨田在9位博士后中提拔最早,但大伙兒都覺得他做得最辛苦,“壓力最大”。2009年12月初,在化解一場上訪者暴力沖擊機關事件的過程中,王雨田受到圍攻,受傷住院一個多星期。
更刺骨的磨煉,來自他們對官場生態和政治規則的適應。交談中,王雨田幾次用煉丹爐里的孫悟空來形容自己,“要么煉化,要么煉成火眼金睛”。
他認為自己憑著實力,終于煉了過來。三年間,他立過一次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但對更為具體的細節,王雨田欲言又止。面對“你是否感到孤單”、“你有沒有想過‘老子不干了’”這樣的問題,他數度哽咽。
王雨田的女兒本來在北師大附小上學,結果跟著他到了岳陽,“你知道,北師大附小是中國最好的學校,對于孩子來說,這是一個重大損失,我知道這對她是不公平的……”作為9名博士后中的“老大哥”,釗作俊并不愿意多談困難。他試圖用“器官移植”來比喻,“畢竟是從外地過來,器官移植還有一些排異現象,何況你是活生生的人。”他在工作中同樣免不了受到某些規則的困擾。當思路正確而不被采納的時候,他會感到遺憾,不過仍然認同機關的做事原則就是服從上級。
博士后們都認同個人的努力和實力的作用,但也不約而同強調領導支持的重要性。釗作俊說,“我覺得非常重要的一點,還是領導的重視。領導不支持,一年半載你就走人了”。讓釗作俊感到高興的是,即使工作十分繁忙,市委書記還會經常給他打個電話:“釗作俊,沒事你過來跟我坐會兒。”書記會和他聊工作上的問題,問他有哪些收獲、哪些啟發,生活上有沒有困難。“一把手不排外,那誰也排不了。”陳建軍說。
身份給他們帶來什么
和很多人的設想不一樣,“博士后”的身份并不討巧。一位博士后認為:“一群小學生中如果只有一個初中生乃至大學生,這個大學生是受歧視的。”于是他在湖南從來不講他是博士或博士后。
不可否認,博士后的素質積累還是給他們帶來一定的優勢。王雨田上任時,岳陽經濟開發區在全市信訪考核倒數第一,上訪人數最多。他上任后,用三年時間完成了積壓多年的土地出讓金清欠工作,實現了24%的財政收入增長,各類矛盾逐步化解,上訪量降至岳陽市區最后一位。
其實壓力很多時候來自他們自己。王雨田說:“同樣的事情,要做得更漂亮一些,否則你就不是博士后。”來自北大光華管理學院的王志升,能直接從博士后學術背景和資源中獲益。對于區域發展、區域規劃中的產業布局和結構調整等問題,王志升常向博士后合作導師于鴻君教授請教,并組織不少交流活動。
刑法專業的釗作俊曾在《湖南日報》等媒體上發表過多篇關于兩型社會、新型城市化和新型工業化的調研文章。他說,“沒有一定的基礎、方法和調研能力,是搞不出來的。”博士后們大多承認,外地人的身份和特殊的入職經歷曾給他們造成過困擾。
2007年4月,剛到岳陽的王雨田便遇到了難題:即將服務的副市長,剛從江蘇到湖南掛職。王雨田承認,當時產生了不少摩擦和誤會,后來才融洽起來。“他到這里需要一個老到的、熟悉情況的,但我也是兩眼一抹黑,而且我們又是這樣來的。”湘潭市政府副秘書長卓翔回顧過去3年,“在信息化、網站建設上做了一些有意義的工作;在宣傳湖南和湘潭上,寫了一些調研報告。”他編輯出版了《公民自救》、《走向法治》等幾本書,前者曾獲“全國抗震救災圖書特別獎”,后者據稱“賣到了臺灣”。這些似乎和湘潭并沒有太大的關系。
卓翔和王雨田的辦公室大門都隨時向上訪戶敞開。卓翔說自己的專業正好可以用上:“群眾來,一大半都是法律問題,都是法律可以解決的。只要講到位,我一半都可以勸走。”就在記者采訪期間,新聞發言人卓翔完成了一次“滅火”任務。一家湖南媒體記者要報道湘潭的一條負面新聞,卓翔請這位記者不要報道,一邊打電話給市委宣傳部。放下電話,他說:“我們的職責就是這樣,沒有辦法。”
試驗成敗需要時間檢驗
王雨田的導師、武漢大學教授馬克昌一度并不贊成王雨田的選擇,他說王雨田太實在,認為他一定會吃虧。3年后,馬克昌的看法發生了變化。王雨田每年都去看望89歲的馬老師,一坐幾小時。王雨田說,“我知道他很高興”。對于湖南來說,引進9位博士后所展現的開放姿態,要遠遠大于9個人的前途。陳建軍說:“我們那個途徑不會成為潮流,也不會成為主流。”但卓翔卻不這么看。他認為湖南3年前的做法有“先見之明”,如今地方保護主義盛行,就是干部缺乏異地交流,“中央理應在全國范圍內交流干部”。
有人將9位博士后的任命看作一場人事制度的“創新試驗”,但實際上,這并不是一場獨立的“試驗”。
據《湖南日報》報道,就在9位博士后入湘前后,在省委書記張春賢牽線搭橋下,湖南啟動了與廣東、浙江等6省、市互派干部任職、掛職的計劃。湖南省內黨政干部也進行“橫向交流、上下互動”。2006年到2009年,湖南省幾次越級提拔縣鄉干部進入省直機關,并從省直機關、省屬企業和高校選派干部到市縣任職。
中央黨校教授葉篤初在接受采訪時說,干部隊伍無非是三種狀況,一是發揮余熱型;二是新加入干部隊伍,正在鍛煉中;三是身擔重任,需要在工作中提高能力的,這種干部關系到當下乃至今后10年、20年的發展。9名博士后入湘不違反干部選拔任用原則,它的實際效果要經過時間檢驗,但這種努力本身是值得肯定的創新。
3年過去,9位博士后交出了自己的試驗報告。如何評估這次試驗的成敗,這是對博士后的一次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