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經濟地位的確立對中國經濟發展至關重要,中國企業在遭受國際反傾銷過程中損失慘重。但是,作為中國最大的貿易伙伴歐盟、美國和日本無一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
背景
市場經濟地位”對中國的意義
市場經濟地位(簡稱MES)是一個經濟學名詞,在國際反傾銷調查中具有重要意義。如果一個國家被認為是“非市場經濟國家”,那么,反傾銷調查時的數據就要用一個經濟發展水平大體相當的“市場經濟國家”來替代,這對中國非常不利。如上世紀90年代,歐盟對中國的彩電反傾銷,就是將新加坡作為替代國來計算中國彩電的生產成本。當時,新加坡勞動力成本高出中國20多倍,這樣計算出來的所謂“正常”價格,遠遠高于中國彩電在歐洲的銷售價格,中國產品自然被計算成“低價傾銷”。
目前,中國遭受的外國反傾銷調查幾乎是全球之最。由于其他世貿成員不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使得中國企業在應訴國外反傾銷調查時處境極為不利,不但敗訴率高,而且被裁定的傾銷稅率也讓很多企業難以承受。往往在一次反傾銷案中敗訴,就會有一大批中小企業面臨倒閉,這不僅不公平,也威脅到中國經濟的穩定。中國前三大貿易伙伴歐盟、美國和日本,無一承認中國完全市場經濟地位,對中國應對國際貿易摩擦十分不利。
在不久前結束的第二輪中美戰略經濟對話中,“中國市場經濟地位”的關鍵議題沒有取得實質性成果,“以一種合作的方式迅速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的說法仍是老生常談,沒有實際意義。
市場經濟地位的確立對中國經濟發展至關重要,中國企業在遭受國際反傾銷過程中損失慘重。但是,作為中國最大的貿易伙伴歐盟、美國和日本無一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而美國作為一個方向標,它的松動應該是一個重大的政治信號。但是,這么多年來,美國在這個問題上一直不松口,以至于已經成為美國向中國索價的關鍵籌碼。
如今,離加入世貿組織議定書規定的2016年出口企業即可自動獲取市場經濟地位的時間越來越近,越往后拖,其經濟效益就越低。所以,中國是否應該調整策略,除了繼續爭取市場經濟地位外,還應該在哪些方面爭取自己的利益?
《新財經》就這些問題,專訪了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美國研究生所所長袁鵬、對外經貿大學國際貿易學院院長趙忠秀、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副主任趙可金。
中國市場經濟地位成美國籌碼
《新財經》:美國在這一輪中美戰略經濟對話中提出,將以合作的方式迅速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關于這樣的提法,應該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您認為這一次與之前相比,有沒有實質性的區別?
袁 鵬:關于中國市場經濟地位問題已經談了很多年,美國始終把這個問題吊在那里,并沒有回絕,但一直拖延。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到今天為止已經成為美國牽制中國經濟發展的一張牌,美國是不會輕易丟掉的。美國希望用市場經濟地位換取中國以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為突破口的金融改革和金融開放。
實際上,中國在第一產業和第二產業方面的開放已經做得很充分了,但在美國看來,在這兩個產業上還是沒有滿足它的胃口。所以,在中國的第一產業和第二產業開放不是很充分之前,美國是不會讓步的。
美國希望的理想狀態:第一是第三產業的開發,對金融、保險、服務等領域的開放;第二是在自主創新和政府采購方面確保美國在華企業和對華投資的利益。因此,隨著中國在這兩方面的發展,美國會不斷提出新的要求。同時,中國在發展過程中也要對美國有新的要求。于是,“市場經濟地位”就像脖子上掛的一桶水,只能看到,喝不到。
從此輪中美戰略經濟對話來看,中美雙方確實提出了一些意見,但美國并沒有給予正面回應,只是說會加快對華合作的進度。從兩國事后的反應來看,還是認為現在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的時機不成熟。
趙忠秀:2008年6月,在第4次中美戰略經濟對話中,美方就曾表態,將“通過合作方式迅速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2009年,首輪中美對話又予以重申。2010年5月,這一話題又成為此輪中美對話的關鍵議題。
但事實上,此議題始終沒有達成實質性成果,美方只是承諾將在貿易救濟調查中,認真考慮并給予提出“市場導向行業”申請的中國企業公正、合理的待遇,并通過中美商貿聯委會,以一種合作的方式迅速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
所謂“合作的方式”,保守地理解只是一種外交辭令,是一種維持溝通的說辭,并沒有太大的實質意義。其背后隱含的意思,是中國要做出其他市場開放方面的讓步,美國才會考慮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將于2010年下半年舉行的中美商貿聯委會上,可能的結果是繼續深入討論這個問題,而不是確定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
趙可金:這次的中美戰略經濟對話有點令人失望,關于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問題,僅僅是一個假設,雙方沒有絲毫的共識,也沒有確定一個時間點。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在這個問題上都沒有過多的推動。所以,我覺得象征意義大于實際意義。從美國國內的政治形態來看,奧巴馬短期內不會在這個問題上有太大的突破。
現在,美國國內有相當一些聲音認為,奧巴馬的對華政策是錯誤的,不如布什政府在對華政策上從中國獲得的好處多。比如,布什政府期間,美國向臺灣出售武器、要求人民幣升值,從7.8元升到6.8元。在很多問題上,幾乎是布什政府希望中國做什么,中國都盡量配合。但奧巴馬上臺以后,他采取的對華政策并沒有讓中國就范,相反,中國的回應非常強硬,在一些問題上沒有很好地配合美國。
另外,在過去傳統意義上對中國一直有負面看法的一些人,甚至包括在中國拿到好處的一些大公司,對中國的印象也是朝著負面發展。在這種態勢下,中美關系很難在奧巴馬手中有所突破。所以,給予中國市場經濟地位,也僅僅是美國的一個說法。
《新財經》:短期內,美國在迅速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這個問題上會不會有所突破?
趙忠秀:市場經濟地位問題是中美經貿關系的關鍵問題,看似是貿易救濟中的技術性問題,實質是一個戰略問題,也是美方索價的關鍵籌碼。除非有重大的利益交換,否則美國并不會輕易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按現在的觀察,美國的外交手段帶有非常明顯的實用主義特點,中美對話的成果也不是強制性的,美國也不會恪守“言必信,行必果”的準則。所謂的“迅速承認”不會是今年之內完成,而是以各種借口拖延,節外生枝,反復折騰。可能的結果是略早于2015年,甚至一直到中國加入世貿組織協定中承諾的2016年,美國才有可能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
袁 鵬:短期內承認還是有可能的,因為現在中美之間的貿易額如此巨大,美國今后的出口倍增計劃和下一步的中美團體合作,都需要中美在法制方面進行一些突破,而且,現在美國對華高科技出口的口子也已經打開。在這樣的大背景下,中美雙方的距離應該越來越近,而不是越走越遠。但是,中美關系的緊迫性也會提升,圍繞這個問題的聚焦會越來越多,會進入到一個具體的推進過程。我覺得,近兩年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還是有希望的。
中國無法達到美國標準
《新財經》:市場經濟地位國家的標準是什么?中國目前是否具備這個標準?中國在哪些方面還比較欠缺?
趙忠秀:根據中國加入世貿組織議定書的相關規定,中國在加入世貿組織的十五年內(2016年),在反傾銷確定價格的可比性個案中,都可以被作為“非市場經濟地位”國家來對待。但世貿組織并沒有對“非市場經濟地位”的含義作出具體明確的解釋。
1988年,美國《綜合貿易與競爭法案》首次對“非市場經濟國家”下了定義,其中的判斷標準包括:貨幣的可兌換性;對勞工與雇主之間可自由議定工資率的允許程度;對外國開辦合資企業或進行其他投資的允許程度;生產資料的政府控制或政府所有程度;對資源配置以及企業價格、產量決策的政府控制程度;以及美國商務部認為還應該予以考慮的其他因素。
如果按照美國的標準衡量,中國目前的確不完全符合美國定義的市場經濟標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也不可能演化成美國式的資本主義。但毋庸置疑,中國經濟的市場化程度在不斷提高,各項政策處于不斷改進和完善中。
目前,已經有79個國家和地區承認了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其中主要是發展中國家和澳大利亞、新西蘭等少數發達國家。但是,中國前三大貿易伙伴歐盟、美國和日本尚未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毫無疑問,美國的舉動將具有明顯的示范效應,如果美國率先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歐盟和日本也會很快承認。
趙可金:市場經濟國家的標準是國際通用的,主要看各個領域的市場化程度,包括國有經濟占整個經濟中的比重,包括法制化水平,知識產權水平等一系列指標。中國欠缺的可能是法制化建設,包括一些關鍵領域,像能源、電信等重要領域的國有化程度都比較高。這些領域雖然要保持一定的國有經濟比例,但也要形成競爭,使價格、資源更多通過市場來配置。中國要加入市場經濟的游戲圈,國外的公司必然要尋求競爭規則。可是,這次金融危機發生后,中國“國進民退”趨勢在加速,所以說,中國在這方面還存在一些問題。
美國的政治阻力
《新財經》:美國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的阻力主要在哪?是國會方面還是法律方面?美國會不會拿出一些籌碼用以交換?
趙忠秀:美國在1988年出臺《綜合貿易與競爭法案》之后,迄今為止沒有出臺過新的貿易立法,關于非市場經濟地位的定義不會輕易修改。美國政府如果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想從立法層面上獲得美國國會的認可,只有兩種途徑:第一,中國現行市場經濟體制完全符合美國定義的市場經濟國家標準;第二,美國國會修改“非市場經濟國家”的定義。目前看,這兩種途徑顯然都不可能實現。所以,走立法程序的可能性極小,美國不會從法律層面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予以確認。
更為現實的可能是,美國商務部單方面宣布予以承認中國市場經濟地位。按照美方的說法,在具體貿易政策實踐中,美國商務部將在貿易救濟調查中,認真考慮并給予提出“市場導向行業”申請的中國企業公正、合理的待遇,這是基于個案的便利安排而非體制性的改變。相對應的是,中國被訴企業要積極應訴并提出“市場導向行業”的認定請求。
但是,美國聯邦行政法規第19編中判斷市場導向型產業的標準是:第一,在價格和產量上不存在政府控制;第二,生產涉案產品的企業應當以私營企業或集體所有制為主;第三,所有重要投入,無論是物質的還是非物質的(如勞動力和管理費),都必須是以市場決定的價格購入。這其實意味著,即使美國商務部承認了中國市場經濟地位,也不是所有的中國企業都能在貿易救濟調查中申請到“市場經濟地位”。目前,中國還沒有一個行業在美國申請到此待遇,美國也不會輕易給予中國企業這一待遇。
中國市場經濟地位的承認問題,不僅僅是一個經濟問題,更是一個政治問題,對內,中國應進一步做好完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工作;對外,要整合好并發揮好中國總體外交優勢,通過協商、談判解決這一問題。
袁 鵬: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主要是美國國內的政治阻力。對于中國來說,市場經濟地位的確立肯定是越早越好,中國還得爭取。按道理,中國市場的開放程度在全世界,尤其在新興國家中是相當高的,像俄羅斯還沒有加入世貿組織,就已經是市場經濟國家了。而中國早就加入了世貿組織,卻不是市場經濟國家,這本身就是矛盾的。
中國如果在人民幣匯率問題上沒有按照美國人期待的進度進行,市場經濟地位必然會拖下去,我覺得中國也應該調整一下策略。
實際上,市場經濟地位對于中國,確實具有很重要的經濟利益,很多對華制裁措施,對中國企業造成的損失很大。但是,市場經濟地位并不能解決中美之間的貿易糾紛,因為貿易糾紛的本質是雙方的政治化問題。事實上,市場經濟地位的確立,越往后拖經濟效益就越低,中國無非是把它當做一張牌來打,用這個來要求美國放松其他領域的出口,包括對華的高科技出口、軍品的出口,等等。
中國應拋棄虛名
《新財經》:過去,中國企業遭受外國反傾銷調查的事件非常多,這給中國企業造成了很大的損失。所以,爭取市場經濟地位對中國企業來說至關重要。但在層層阻力下,中國是否也應該調整策略,以其他方式來爭取一些利益?
袁 鵬:中國既要把市場經濟地位當回事,當成一張牌來打,并不斷地推動。也不應該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這一個問題上。事實上,即使真正有了市場經濟地位,在新時期還會有貿易摩擦和貿易壁壘。美國在未來幾年,要推出出口倍增計劃,美國會有一些新的手段和方法來應對。所以,從法律方面解決,不一定能帶來實際政策的相應更替,最終還需要通過各種對話的方式,有條不紊一步一步地促進具體的合作落實。
目前,中美貿易關系的主要矛盾點有兩方面:一方面,人民幣匯率問題,人民幣不是一個市場化自由兌換的貨幣;另一方面,市場準入的問題,也就是中國對美國相關產品的歧視性政策。這主要有三點,一是政府采購,中國更傾向于國有企業的產品,對其他的產品有歧視性。二是自主創新,中國的自主創新使西方品牌牟利的空間受到了壓縮。三是中國最近的一些舉措,包括對谷歌、對波音的制裁等,使美國看到中國在用政治手段打擊西方的企業,也導致了美國對中國貿易出現問題。所以,中國要加快人民幣匯率形成機制改革,中國的自主創新產品的認定政策應體現對美國等西方產品的公平競爭等。
趙可金:反傾銷對中國企業損失非常大,因為國外企業看中的就是中國企業的國有經濟背景,有財政補貼,還有出口退稅,這讓西方國家感覺中國產品有價格優勢。現在,國內的原材料價格在上漲,“富士康事件”促使一些勞動力價格也在上漲,這樣就可能擠壓掉一些資源密集型行業的生產空間。
但是,中國在中美交往過程中要突破一個思維誤區,中國喜歡求名,美國喜歡求利。美國人非常清楚中國想要什么,也清楚跟中國人打交道要付出一點代價,所以,美國是不會把這個名輕易給中國的。美國只想本著雙方都獲益的原則,用利益來交換,這是美國的思維。
中國在處理與美國的關系時,要拋棄求名的思想誤區,本著以利換利的原則,這樣,中美關系在今后可能會有一個比較積極的進展。如果中國一直求名,那就會被美國人牽制,美國會拿這個作為外交工具來漫天要價。在美國人看來,中國在過去三十年的主要目標是發展經濟,在這個前提下,雙方就可以合作。如果美國現在就給了中國市場經濟地位這個名,就會影響到美國的整個部署,以后美國就沒辦法拿這個東西要挾中國了。所以,美國人是不會一攬子解決這個問題的,這就是美國外交的傳統思維。
實際上,市場經濟國家只是一個虛名。即使在世貿組織框架下,很多國家也要有一些保護政策,可以采取非關稅壁壘。市場經濟地位也不能作為世貿組織體系內的一個通用規則,每個國家都會有自己的決定,即使承認中國的市場經濟地位,也不會是免費的,肯定會有一些要求。所以,中國應該拋棄虛名,去求利。
西方國家總是以此為口實向中國漫天要價。中國的優勢在于,中國的勞動力便宜,在現有的條件下,中國只能按照勞動密集型的出口方式來做。換言之,很多問題是國際政治斗爭的博弈游戲。所以,中國不要太把西方人的話當真,要根據自己的實際情況來選擇戰略。
中國也不必非得被別人牽著鼻子走,因為中國賣給西方的東西,很多西方國家都不生產了,他們不買中國的,買別人的會更貴。西方國家又不甘心只買中國的產品,總想敲點東西。所以,中國需要采取其他規則或做其他方面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