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王維的《渭城曲》強調友情,淡化悲情,用瀟灑曠達的形象突破了自《詩經#8226;采薇》以來借“柳”色反襯離別之悲的抒情藩籬,為離別詩開拓了一種健康、積極的情感模式。
[關鍵詞] 溫情瀟灑 離別 心態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首送別詩,又名《送元二使安西》、《陽關三疊》等,早已蜚聲四海,深入人心。渭水橋邊,親友話別,見面難期。西出塞外,衰草黃沙,促膝談心,舉杯共語之人,從此分離,滿腹離情何以抒遣?此刻,大家反復詠嘆的是“西出陽關無故人”的詩句。“陽關三疊”能成為佳話,“至今猶膾炙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趙翼《甌北詩話》)。詩句看似平常無奇,卻頗能震撼人心。原因就在:它不但道出了人皆知而未能道出的共同心聲,更賦予了前行之人樂觀瀟灑的心態,創造了一種新的抒情模式。
此詩是王維送元二去西北邊疆而作。前兩句寫離別前的景色,渭城的清晨剛下過一場細雨,濕潤了地面,客舍邊的楊柳經過雨水的沖刷也變得更加蔥蘢。開篇營造了一種什么氛圍呢?胡漢生認為此處“給人一種凄冷的感覺”,筆者卻不這么認為。從“浥輕塵”可見雨下得不大,絕非暴風驟雨,而是牛毛細雨,既然打濕了輕塵,空氣經過濾必然變得清新,經細雨沖刷過的楊柳不會枝殘葉落,而是愈加翠色逼人,生機盎然。這樣的天氣應是清爽新鮮的,用這樣的開頭來顯示故鄉故國的可愛可親,令人留戀,這樣才與其后的勸酒惜別和諧一致。
后兩句“勸酒”一則顯示了我國由來已久的以酒餞行的習俗,更表現了王維對友人的關懷體貼。來,再喝一杯酒吧,出了陽關,就再也沒有我這樣的好朋友了。可以試想,剛下過雨的早晨應該有些許的涼意,喝酒暖暖身子吧,一個“再”字,突出了詩人用心良苦,可謂周到之至。設身處地,可以想象,值此良辰美景,好友相送,佳釀暖身,元二定然是心潮澎湃,暖意融融,心里更多的應是感動與不舍,而不是悲傷。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是詩人直抒胸臆,不是客氣婉轉之辭,可見與友人交情頗深。看似直白如話,卻語淡情濃,脈脈溫情里飽含了無限的留戀與關懷,耐人咀嚼。恰如陳鐵民《王維詩選》所言,“這兩句情語,妙在寫惜別的綿綿情意卻不道破,很有回味的馀地。語言也自然真率”,胡應麟評之,“自是口語而千載如新”。
“人生自古傷離別”,此詩卻一反常規,突顯故友情誼之深,強調挽留之情,而一掃悲戚之態,其瀟灑曠達的形象如在眼前,詩人樂觀的心態為我們創造了一種健康、積極的抒情方式。此篇雖亦借柳色寫離情,卻突破了以“柳”反襯離別之悲的抒情模式,可與《詩經#8226;采薇》中“昔我往矣,楊柳依依”相媲美。
“楊柳依依”四句,自東晉以來被稱為《詩經》中最佳詩句之一,被稱為杰作中的杰作,詩中的詩。《世說新語》記載了謝安謝玄叔侄倆的對話:謝公因子弟集聚,問《毛詩》何句最佳?遏稱曰:“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自謝氏以后,文學史對其盛譽綿延不絕。何也?它妙在體物工致,“以少總多,情貌無遺”,妙在“善于寫物態,慰人情”。而王夫之則提出了另一個妙理:“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他在《詩廣傳》進一步強調:“往伐,悲也;來歸,愉也。往而詠楊柳之依依,來而嘆雨雪之霏霏。善用其情者,不斂天物之榮凋以益己之悲愉而已矣。”意指春色是美好的,而征人離別之情卻是痛苦的。而春色愈美,愈能反襯出征人悲哀的別情。的確,“柳”與“留”諧音,暗指遠行之人與親友的留戀不舍之意,甚至到了唐代還發展成為一種“折柳贈別”的習俗。可以說,從《采薇》起,古人在離別詩中以“楊柳”(古時“楊”與“柳”同義)蘊哀思,來突顯離愁別恨,遂為經典,奠定了離別詩中“分別必憂愁,有柳愁更愁”的傷感基調,對后世影響深遠。如:
上馬不捉鞭,反折楊柳枝。蹀座吹長笛,愁殺行客兒。(樂府《折楊柳歌辭》)
楊花落盡子規啼,聞道龍標過五溪。(李白《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揚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鄭谷《淮上與友人別》)
多情自古傷離別……楊柳岸,曉風殘月。(柳永《雨霖鈴》)
柳絲長玉驄難系,恨不倩疏林掛住斜暉。(王實甫《西廂記》)
以上都是家喻戶曉的經典名句,都抒寫離愁別緒,或惆悵失落,或悲悲啼啼,抒情基調都是傷感壓抑的。在處理“柳”與“別”的問題上沒有跳出《采薇》末章以楊柳襯離愁的藩籬。
我們再看下面這組:
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杜甫《絕句》)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劉禹錫《竹枝詞》)
最是一年春好處,絕勝煙柳滿皇都。(韓愈《早春》)
沾衣欲濕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志南《絕句》)
這也是一組含“柳”的名句,我們非但看不出詩人任何傷感的思緒,相反,倒是令人品出了春意盎然的喜悅。可見,青青楊柳作為一種自然景觀本無情感色彩,而是詩人賦予了它心理色彩。源于西方的移情論認為:人在了解和體察外物時,將自身的情感體驗投射到審美對象中,并被它所感染,與之產生交融合一的情感共鳴。江河不會“咆哮”,春花不會“濺淚”,猿猱不會“哀啼”,楊柳亦無悲歡之態,故“楊柳”未必因離別而倍添愁緒,關鍵是看詩人的心態如何,而詩人的心態亦會感染到征人。從詩中可知,元二前往的是邊疆大漠,前途可謂渺茫暗淡,但王維作為故友卻沒有表現出俗套的悲戚和廉價的安慰,抑或牽強的鼓勵,因為從心理學的角度分析,在這種背景下,所有的悲戚和勸勉之詞只能直接或變相的加重遠行之人的心理負擔,使之趨于頹喪。王維定然深諳此道,于是采取情感轉移法,強調友情,淡化悲情,給友人一份溫馨,一種動力,使之能以一種健康陽光的心態輕裝上陣,從容面對未來。感于此種深情厚誼,元二的萬里征程也定然灑滿陽光。
此詩語言素樸明凈,如話家常一樣將他人心曲娓娓道來,把一種淡淡的情緒色彩熨帖在讀者的內心,在閑適的品嘗中慢慢咀嚼其韻味,這樣的詩句,是人們精神生活中的共同財富。難怪后來被譜以琴曲,久唱不衰。胡應麟曰:“盛唐絕,《渭城朝雨》為冠”,此語不為過也。
從王維的樂觀心態,亦可看出他作為“詩佛”的隨緣而適的人生情懷,是“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淡定從容。因此只有深得佛理的王維才能寫出這樣的詩句。可見,王維雖素有“詩佛”之稱,但他并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自命清高者,亦非是跳出三界外、冷眼看生活的淡漠者,相反,他是一個頗具人性關懷與仁者之風的性情中人。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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