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建民:中國有自信

“撒切爾夫人曾說中國不會成為超級大國，今天來看，這句話客觀嗎？”“客觀。”8月2日，《新杏壇》講座一位觀眾這樣發問，吳建民回答干脆。在日內瓦人權會議上，他曾以這樣的風格舌戰他國大使。

吳建民，曾任中國駐法大使、外交學院院長，現任國際展覽局主席，是擔任這一職位的第一位亞洲人。他還曾榮獲法國總統希拉克授予的榮譽勛級“大將軍”勛章。

在8月2日的《新杏壇》講座上，吳建民細細闡述中國人和而不同的智慧，因何反對走大國主義道路，暗藏語鋒。

話到激昂處，吳建民會離開講桌，一步步走到臺前，語調、情緒、手勢揮發著外交家的氣質。主持人提醒，考慮到舞臺燈光，請不要隨便走動。他隨和地笑一笑，點頭允諾。

8月2日早上，吳建民和筆者在南郊賓館有一次會面。進出電梯間，這位外交家仍堅持著女士優先的禮讓。

“我去過60多個國家，主要還是吃中國飯。”談起生活小事，吳建民流露出長者式的親切。7月31日至8月2日，吳建民從北京到濟南，每天一場公共講演。輾轉于國內外各種論壇，他喜歡和觀眾交流，尊重記者的采訪，不要求審稿。

“中國處在大變化過程中，我們經歷了很多事情。我想如果中國正在百家爭鳴的話，我把我的思考告訴大家，算是一家之言吧。”吳建民說。

愛國——能吃洋快餐、看大片嗎？

8月2日《新杏壇》講座上，吳建民演講的主題是《大國崛起與國民心態》。到提問環節，觀眾席上為了爭奪話筒，甚至發生了一點小小的騷亂。

濟南一位13歲的小姑娘問：“吳爺爺，我們小孩子也愛國，每天早上去升國旗。但是小孩子喜歡吃麥當勞、肯德基啊，喜歡看一些好萊塢大片，這算不算‘不愛國’呢？我們該怎么辦呢？”

“這個問題提得很好。愛國不是抽象的，愛國是具體的。愛國要同中國人的核心利益結合在一起。”吳建民回答。

中國今天的核心利益是什么？吳建民曾在多個場合強調，所謂核心利益，是實現中華民族、中華文明的偉大復興。要走復興之路，必須要持開放心態，學習世界上一切好的東西。

“在中國歷史上，我們引領人類文明上千年。后來為什么會落后？小平同志說出了結論：封閉導致落后，落后就要挨打。如果說愛國就是支持中國的、反對外國的，那是倒退回過去了。吃麥當勞、肯德基，看美國大片都是開放的結果。不要把愛國和開放對立起來，對立起來就要走向死胡同。我們愛祖國，也要愛人類。”吳建民說。

自信——13億人走向世界中心

吳建民打趣，搞外交的人像水里的鴨子，“春江水暖鴨先知”。“我們國家確實在崛起，你今天到世界各地去看一看，大家對中國人有一點刮目相看。”

“中國已經走到世界舞臺的中心。這個速度比預期的快得多。”吳建民說。

以全球化浪潮為“天時”，以亞洲地位上升為“地利”，以牢固的外交關系為“人和”。吳建民分析，這三方面因素令中國崛起占盡“天時、地利、人和”。2008年爆發的全球金融危機加速了這個過程。金融泡沫對美國、西歐、日本打擊巨大，中國的金融改革謹慎，相對沖擊比較小。當西方國家出現信貸危機，中國外匯儲備卻有兩萬多億，位置一下凸顯出來了。

誠如金庸武俠小說里貫穿的哲學——能力越大，責任越大。“世界對中國的期待從來沒有今天這么高，中國對世界事務的影響從來沒有今天這么大。”相對于歪曲事實的中國崩潰論和中國威脅論，吳建民贊同中國責任論。大國崛起，13 億人一起崛起，這是世界歷史上前所未有的。

反差——暴發戶及憤青思想

與中國崛起形成反差，國民的弱國心態尚未扭轉。吳建民說，有的同胞跑到巴黎，參觀游覽一圈，最后講：“這巴黎有什么好？很一般嘛！全都是老房子、破房子。哪里比得上我們國內的高樓多、新樓好！”國人有錢了，也喜歡穿名牌服飾，名牌商標越大越顯眼越好。吳建民指出，這里有一種暴發戶的思想，其實是喜歡顯擺的心態作怪，是不自信的表現。

弱國心態的另一個表現是，一碰就要跳起來。近來，南海局勢緊張，國家之間利益一旦出現摩擦，一些網民極易群情激憤，言必尚武，仿佛不開戰便無血性。

吳建民對此極不贊成。“尚武不是愛國，是誤國。今天能夠理性思考愛國的人占少數。今天中國最需要的是什么？是和平發展的環境。過去《國際歌》中唱：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今天和平和發展才是世界的主流。看不到這個變化，還用過去的眼光看就不行，世界變了。”吳建民強調，不是只有武力能說明一個國家的實力。美國實力夠強，但是你看美國發動伊拉克戰爭和阿富汗戰爭，發動戰爭容易，結束戰爭難，據美國國內爆出的數字，戰爭已經耗去8000億美元，令國家陷入窘境。中國講究和而不同，有利益沖突，解決利益沖突，提倡用和平的方式去解決。

濟南一位大學二年級的男生問吳建民：怎么看待憤青？“青年人都是這么走過的，慢慢知識多點，慢慢也就糾正過激的心態。”吳建民相信青年是無辜的，“青年有什么問題也是要我們這些老人來負責的。我從不指責青年人，但是我指責那些煽動、忽悠公眾情緒的人。不要被那種好像看來很激進很愛國實際上誤國的言行所忽悠，那是害國家的事情。我們不能做。”

國家逐漸強盛起來，國民應持何種心態？“你看現在社會上的人就知道，真正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是對的，他不會跟人家張牙舞爪地兇。沒有必要。我們走到世界舞臺，我主張一種平常的心態。我想我們的國民精神，應當是開放、包容、自信、平等的精神。”

旁觀——他們批評中國什么？

大國崛起，國際輿論對中國批評不絕于耳。

跳出中國看中國，據吳建民觀察，國際輿論對中國批評的言論，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人民幣被低估，國際上有人認為人民幣要升值30%以上，被低估的貨幣導致中國產業競爭力很強，他國工廠倒閉；再一個是對中國體制上的批評，認為中國政治制度不民主，這也涉及到對人權問題的批評。

一次吳建民接受BBC采訪，上一檔叫做《HARD TALK 》的節目，翻成中文是“實話實說”，問非常尖銳的問題。“主持人老是用一種俯視的眼光看中國。我說你老講中國人權這樣那樣，你有沒有看到，過去三十年，中國三億人脫貧！”

“三億人脫貧，意味著什么？我跟他講到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看到他眼神中震動了一下。”吳建民多次應對國際社會針對中國人權問題提出的質疑。與以往相比，國際社會承認中國在人權問題上取得了進步。

吳建民看到，批評背后，實則隱匿著國際輿論面對中國的忐忑。“首先他們的不滿來自于，你跟他們不一樣。幾百年來，世界以大西洋為中心，西方慢慢形成一種思想狀態、一種心態：我是最好的，你要和我一樣才對。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我們的地位在上升，他們的地位相對下降，能感覺到他們心里是不舒服的。”

“中國的事情，我們中國人要有信心。過去三十年大發展，我們沒有偷人家的，沒有搶人家的，沒有侵略人家。我們主要靠誠實勞動，得來進步。”吳建民向來不排斥和媒體打交道，因為媒體的背后是公眾。在他看來，國際上主流媒體對中國仍有偏見，只有少數來過中國的人對中國有了解，大多數人仍不了解中國。特別討厭中國的，只占極少數。

自省——中國面臨三大問題

記者隨行期間，吳建民的頭腦無時無刻不在運轉。在狹窄的汽車上，在休息室化妝間隙，都不妨礙他條分縷析，鋪開國際國內的宏大議題。

“中國需要自信，自信的一個表現，是能夠正視自身存在的問題。您認為中國目前最大的問題是什么？”記者問。

吳建民略一思考，切入主題：我認為中國再往前發展，面臨的問題有三個方面。

第一，中國正在崛起，在國際層面上，崛起的中國會引起不同的反應。如何克服在國際中崛起碰到的一系列障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第二，環境和資源的調配。我們的國家是一個資源貧乏的國家，我們30余年大發展成績巨大，但是環境污染破壞是嚴重的。我們再往前發展，要思考如何能發展得好一點。我們要發展，就要同世界各國合作，合作過程中，不要像當年西方國家似的，讓人家感覺你來搶資源了。這個挑戰非常嚴峻。

第三個方面的挑戰，就是我們現在所面臨的社會問題。我們現在貧富的差距、東西的差距都非常嚴峻。

吳建民說：“我在走訪世界許多國家時發現，一個國家往前走會有問題，站著不動，也會有問題，倒退更有問題。中國現在大體上在前進，問題也多得很。對于這些存在的問題，我并不悲觀。我覺得不能低估我們面臨挑戰的嚴峻，中國人也要有信心，逐步應對這些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