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什么,有著怎樣的排列和長度?”清晨醒來,我的腦海盤旋著這個疑問,思緒在博爾赫斯那時空迷亂的《小徑分岔的花園》中迷失。
常常想著打破時間的界限,以為按照自己能夠把持的時間節點生活,就可以在時間的逼仄空間里過得游刃有余。在不必早起上班的時候,我總要凌晨兩三點睡覺,十點以后起床。醒來后渾身酸疼,四肢無力,之所以要起床,是因為無法再入睡,而且央視電影頻道的精彩大片就要開始。斜倚在沙發上,看電視屏幕上混沌的光影,思維像磨損的齒輪,抖落一些碎屑和灰塵,又慢慢旋轉。
清早的日影在悄悄挪動。庸常人的一天,就這么自覺地進入時間的秩序。
我的房間里凌亂不堪,破窗而入的日光親昵著家具,或者在一本雜志的封面上轉來轉去,酷似不邀而至的客人——不知道做什么,也不想離開。六歲的兒子在一堆零碎部件中間,慢慢拼裝他的“奧特曼”玩具——跪在地上,雙腿外翻,低頭彎腰,那些零部件嘩啦嘩啦響,而他的姿勢很久都不會改變——他的玩具是我所不能理解的,我甚至常常產生把那些破爛全部扔掉的沖動;他的專注也是我不能理解的,半小時的圖畫作業他往往因為注意力不集中要一個小時才能完成。于是心里隱隱的有些不安或者不滿慢慢上升,最后變成了一聲嚴厲的指令:起來,該做老師布置的作業了!兒子一個激靈,嘟囔著小嘴,起身,從我面前訕訕走過,邊走邊瞪著我,眼神刀子似的,表明他對我的不滿。這些年,他略顯結實的身體在一點點長大,開始比較自己與小伙伴的不同,很多事物已經超出他的理解和接受能力。有一點,我們父子顯然是共同的,那就是敏感和任性。同屬男性的一股雄心,豎直著我的神經,也開始撞擊著兒子的幼小心靈。上述原因,讓一對父子之間的交流,顯得有些抵牾。
日正當午。打開屋門,一些冷氣穿過門扉倏忽而來。早春的冷有些尖銳,只是任何尖銳,只要在暗影里穿越或者徘徊哪怕一秒鐘,都會被除去一些棱角,或厚或薄地包裝上一層鈍滯。我只是微微一抖身體,立刻恢復事不關己的姿態。一個戴眼鏡穿睡衣拖鞋的少婦端著滿滿一盆衣物上樓,腳步緩慢,聲音綿軟如泥。很快又下樓,塑料盆子晃來晃去,把光影攪得一閃一閃的,整個人也一閃一閃地飄走。我認識這個人,他們一家人住在六樓,母女酷肖,每次見到都讓我想起魯迅的那個比喻——“像同一個模子鑄出來的兩枚秦朝古錢幣,只不過一枚很古老,帶著泥土,邊緣已經磨損,另一枚光彩奪目,潔凈明亮,完全保持著新鑄出來的那種成色”。我初次見到他們的時候,那個年輕女人還挺著大肚子。很快,一個小男孩就在他外婆的懷里甜甜地笑。我確信那個男孩是認識我的,每次見到,他都粲然一笑——晶亮的目光落在我的目光里,就像透明玻璃杯落在柔軟的枕頭上;而那枕頭里柔軟的紗,也一顫一顫的,有飛動的感覺。
屋頂上,有些陽光,風慢慢吹,那些剛剛晾上去的各種形狀各種顏色的衣物慢慢飄動,把陽光碰得叮叮當當響。樓頂涂滿防水瀝青,有的已經很久,成了泥灰的顏色。有的才涂上不久,還有些黑亮的光彩。四周有許多與這里相似的屋頂,高高低低,互不相干又連成一片,毫不掩飾經年的臟亂與茫然。每幢樓都有許多格子樣的房間,每個房間都有人以及與人相關的生態,每種生態都有存在的根由和情節。這些根由和情節,只是一些塵埃,在鋼筋水泥中掩埋,在空氣和大地上飄散,最后不留一絲蹤跡。而我們看到的,只是偶爾的浮光片羽。而我們本身,也只不過是一粒塵埃,在深不見底的時間的河流里沉浮。不管信不信,不管承認與否,一切都無始無終。
下樓,沿著稱作“南際路”的小街走。慢慢長大的南國香樟樹遮蔽著小街的靜。陽光已經很明亮了,即便是落在街面上,都能很分明地感覺出光的分量。街道兩邊零星地停了幾輛小轎車,車上一夜累積的灰塵發散著柔軟的光彩。一些人騎車走過,電瓶車或者自行車慢慢滑過狹窄的空間,夢囈一般地,遠了,在拐角處消失。一樹三角梅的枝條從墻頭探出,大大方方地向外界展示開得正艷的花朵,又顯得淺嘗輒止,極有節制。算來我在這個社區里已滿四年,而那樹花第五次在我面前開放,也讓我想起這是我在這里住的第五個年頭了。再過幾天,花就該謝,花瓣就該凋落。在墻外,花瓣一夜之間落滿地,風一吹,就慌不擇路地往街上飄,而早晨的一地花瓣,下午就沒了蹤影。有時想,那些花瓣的消失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情,“零落成泥碾作塵”,像時光消逝那么快!
而墻內凋落的花瓣,很多掛在自己的青枝綠葉上,久久不肯消失,今天在,明天還在,再過幾天也許還在。紅慢慢變灰,變白,最后消失,葉子就越發地綠。我想,那些花瓣應該是漸漸融進自己的枝葉了。很多突兀、新鮮的東西,常常都有這樣的消解過程——在古舊、安靜、沉穩之間,要么逃逸,要么融入?;ǘ渑c季節,往往用無關的感性的東西激起一些不融入不妥協的愿望,斷送難以計數的“靈光乍現”。
小街的左側民房門口擺著花圈,紙幛輕飄,墨跡黑亮。在這條小街上住的眾多老人中的一員走完了生命的旅程,永遠離世而去。死亡是生命的終結方式,在毫無知覺中超越生命,超越生活的意義,成為所有追求的總和。于是,想起圣經上常用的一種表達句式:“他完成了自己的生命,榮歸自己的樂園?!睕]有悲傷和神圣的裝點,那些話很自然地滑過一個人的一生?!叭巳褐羞@些面孔幽靈一般顯現/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的許多花瓣”,我的腦海掠過龐德的詩句時,也掠過川端康成、海明威、老舍等逝者的臉。他們在人生的某個中途站點,匆忙掙脫時間巨手的擺布,提前結束了自己的旅程。他們在時間的另一端或說在時間的秩序外,是否默默觀照著正在生命旅程中的人們?
而“榮歸”,著實讓人感受到對生命最真切的撫摸,最實在的慰藉。常常遇到一個老人在街上走,雞皮鶴發,步履蹣跚,偶爾很費力地敲敲后背,我總是認真地看他的身形與神態,總希望看懂一個人臨近“榮歸”時的心態,看明白一個即將被老人自己拋棄的身體。后來覺得那種想法極其可笑。人到了這時,會有怎樣的想法呢,能夠在街上走走,已經很快樂了。度過,在度過中活著,然后離開,不需要想什么吧。以后,不會太久,我也會成為那個樣子。而面對的一切,依然鮮活,依然充滿激蕩的光影。
周末的辦公區出奇的安靜。偶爾幾個人走過,有的是把車開走,有的是到辦公室取東西,有的僅僅是抄近路。我在行政樓里,只是想在辦公室翻翻報刊。樓里空空的,給人一種很干凈的感覺。而我辦公室不遠處,幾個裝修工人敲出的輕微聲響,讓我覺得一種很詫異的親切。辦公樓是一種很奇怪的所在。節假日里空空如也,樓前幾輛車擺放得懶懶的,劃定車位的黃線白線也懶懶的,似乎風一吹就會歪倒。到上班時,人們神色莊嚴,腳步匆匆,為了公文上號召的各種事業,在慣性中運轉,在慣性中謀生,度過一天最好的時光。見面說聲“你好”,點頭,微笑,擦肩而過。認識與否不重要,有工作聯系,自然會認識。沒有聯系,認識也沒有意義。辦公樓里的朋友不會多,同事之間如果不是特別親密,相互之間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知道對方的家庭住址、家里還有哪些人。八小時以外就一哄而散,很難想象,那么多人幾分鐘之內就從辦公區里消失了。從樓上看去,辦公區還是很寬闊的。車輛整齊擺放,綠地和樹木都按照設定的規則生長,形成一種介于自然和人文之間的特殊生態。遠處是馬路,車流滾滾而去或者凝滯不前,都與辦公區無關。再遠處,是高樓。連接辦公區、馬路和高樓的,是飄忽不定的空氣。
一個人的一天,就在光影挪動的線徑中完成來回,而重復若干個這樣的來回,就是一個人的全部生命行程。
時間,令人充滿敬畏的時間,總在無聲的消逝中,給人一種不知所措的神秘感。
我的眼前突現1965年春日的某個黃昏,幾近失明的老博爾赫斯從巴黎塞納河畔獨自散步歸來,欣悅地對著自己的愛人瑪麗亞·兒玉口述說:“我隱約感覺美麗的光線在行走,時間在緩緩地移動,世界在我的感知中呈現著秩序之美?!?/p>
我沒有博爾赫斯天才似的先知先覺的能力,僅僅是個生命過程的旅行者。也許,對于時間而言,我做個旁觀者都是奢望。可是,誰能在荒蕪的時間曠野中,靜靜地完全看清草木的榮枯呢?
時針指向午后三點半?;腥绺羰腊悖L中傳來一聲博爾赫斯的咳嗽。
此時,我那可愛的兒子,他在成長進程的某個瞬間,完成了一個叫做“時光戰車”的玩具拼接。他快樂地喊叫著,任日光照耀著天使般的燦爛容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