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風格蕪雜的中篇小說(見《天津文學》2010年第六期),它讓我想到四個人,分別是廢名、沈從文、韓少功和殘雪,由此我斷定作者李健有可能是湖南人,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湖南新化。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這篇小說中所蘊含的復雜元素,比如廢名的詩性氛圍,沈從文的鄉土情韻,韓少功的神秘主義以及殘雪的另類思維等。
這部小說的氛圍酷似廢名的《桃園》,王老大和他的女兒阿毛,以經營一爿桃園為生,與“殺場”緊鄰,山上有阿毛媽媽的墳,空曠、孤獨、蕭殺卻仍不乏情趣,比如游人摘了王老大的桃子,女孩子兜了一捧花回去;爸爸挑水澆樹,一棵棵桃樹都是阿毛一手抱大的;酗酒的王老大,生病的阿毛,阿毛對王老大的腹誹與媽媽的內心對話,王老大為安慰阿毛用空瓶子換回的玻璃桃子最終讓孩子們打碎,似有若無卻緊緊牽系的親情……這就是廢名小說的“氣場”。在《約定坳螞蟻》中,田名正與女兒香蓮住在約定坳,他們種的是楊梅;本就三五戶人家卻都陸續搬走了,剩下他們單門獨戶;田名正一樣喜歡酗酒,香蓮受了委屈也有到娘的墳頭去哭訴的習慣;田名正因為不愿出打春祭的份子錢而不讓女兒去看法事,失手打了她之后又后悔不迭。這里營造的親情的氣氛依舊是若即若離,甚至不借助言辭,田名正的悔意只有一句:“爹沒籌款,我們不占這便宜。”而香蓮的解釋也只是“想像娘一樣替你向法師討碗神水”。親情以誤解的方式糾結在一起,造成傷害,又在只言片語中煙消云散。
從人物和結構上看,這部小說類似《邊城》,同為一個簡單的三角戀故事。不同的是,《邊城》里的天保和儺送同時愛上老船夫的外孫女——清純爛漫的翠翠,他們是因為過于含蓄和彼此推讓而造成了一場悲劇——天保遇難,儺送出走,獨留翠翠在船上擺渡。而在《約定坳螞蟻》中,椿寶因為兄長離世不愿嫂子“轉房”而逃離到香蓮家,田名正則想利用椿寶的憨實苦干圓自己多年來遷居新屋場的美夢,而香蓮則是被率先嘗到市場甜頭又毫無操守的暴發戶開發喚醒了生理欲望又稀里糊涂地陷入一場莫名其妙的情感中不可自拔、最終成了一個背負道德十字架的負罪女人。同樣的三角戀,可以是人性真善美的展示臺,令人唏噓感懷,也可以是世間假惡丑的顯示器,叫人喟嘆深思。較之《邊城》中的詩意溫婉和心照不宣,《約定坳螞蟻》更多地反映了人性本真的欲望與懵懂的道德律令之間的模糊界限。椿寶似乎是個愚弱的角色,而在嫂子“轉房”這件事上卻表現出超乎尋常的理性,香蓮本性善良單純,開發看中的也正是這一點,誰料后來卻做出了違背常理的瘋狂之舉,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鐵了心要守住一個明知是玩弄女性的男人,令人匪夷所思。從這個意義上講,小說的詩意僅僅體現在自然環境層面,而對人性的挖掘則顯然是詩意的消解,也因此而獲得了一定的深度,這種深度是以真善美的碎裂為代價的,其中包括著對人的潛意識中非理性成分的探究,甚至是無法用理論來解釋的。這種人性的嬗變大概也暗示了時代變遷對人的影響,盡管時代性不是這部小說著力說明的重點,但依然可以窺見端倪。
從地域文化的環境和場景來看,《約定坳螞蟻》處處顯示出韓少功式的神秘主義傾向,如螞蟻試圖將醉倒在路邊的田名正扛走,章桂芝對每年春天打春祭的虔誠,香蓮娘活著的時候喜歡向法師替丈夫討神水,田名正興土木遷新居時的“退煞”儀式,椿寶在深夜吹葫蘆呼鵪鶉的禁忌居然使得香蓮很偶然地保全了自己,同時也使椿寶失去了一次難得的相互成全的機會。原因竟在于椿寶相信吹葫蘆是不能走調的,“假若一不小心走了調,就會變成淫穢之聲。這種淫穢之聲極容易把一些陰狠之物吸引攏來,朝你張牙舞爪”。這種說法聽來讓人匪夷所思,甚至會因此認為椿寶有些愚昧,因為他對禁忌的迷信不但失去了香蓮,而且事實上也真的引來了開發這個“陰狠之物”。但我們只能對椿寶的迷信表示遺憾卻無法橫加指責,概因楚地巫風盛行,“楚人好巫”之風由來已久。據考證,“楚人好巫”的傳統始于炎黃時代,《新論·言體篇》中記載:“昔楚靈王驕逸輕下,簡賢務鬼,信巫祝之道,齋戒潔鮮,以祀上帝,禮群鬼,躬執羽黼,起舞壇前。吳人來攻,其國人告急,而靈王鼓舞自若,顧應之曰:‘寡人方祭上帝,樂明神,當蒙福佑焉,不敢赴救。’而吳兵遂至,俘獲其太子及后姬以下,甚可傷。”楚靈王祭祀如此全神貫注,以致兵臨城下都不去理睬,結果自取其辱。這雖是傳說,卻也從側面佐證了楚人對鬼神之事的虔敬。關于楚族“淫祀”的原因,有學者這樣解釋:“楚國社會是直接從原始社會中出生的,楚人的精神生活仍然散發出濃烈的神秘氣息。”楚人認為:“天與地之間,神鬼與人之間,山川與人之間,乃至禽獸與人之間,都有某種奇特的聯系。”可見楚之巫風由來已久。多年的文化積淀極易以某種“集體無意識”的方式根植于人們的頭腦,進而演變為一種民俗文化或本土觀念直接作用于人們的行為方式。湖湘地域文化的神巫色彩在湖南的地方志中有大量記載,同時也大大影響了這塊土地上的作家。我們從沈從文、韓少功、殘雪等湘籍作家的作品中足見其受神巫色彩影響至深。儒教大師孔子云:“祭如在,祭神如神在。”這反映了古代先民們的樸素信仰,更重要的是,神巫能在楚地人的日常生活中發揮諸如祈福、避邪、預測吉兇、醫療和解決糾紛的作用,可見人們對神巫的尊崇。因此,如果不理解楚地的巫文化便很難對此作公允深入的評價。
事實上,從整個世界范圍乃至人類的起源來看,巫文化幾乎無處不在并且一直與人類同生共存。在英國學者羅賓·布里吉斯的著作《與巫為鄰——歐洲巫術的社會和文化語境》一書中,巫術是與不幸、事故、赤貧、惡意、懷疑、不滿、嫉妒、恐懼、背叛、投射、幻想、報復、懲罰、迫害、死亡、精神疾病、藥物治療和拜鬼儀式等直接相關的,它貫穿心理儀式、宗教道德、婚姻秩序、民情風俗、社會規范、疾病戰爭、政治策略甚至宇宙的超自然力量。巫師則被認為是“背離了自己與生俱來的對社會的忠誠,轉而做魔鬼的代理人”。這些史實和論斷無一例外地說明了巫術在人類生活中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以及它的魅惑性、爭議性與不可知性。人們一方面在對這種方法以及這個群體的人產生各種各樣的質疑,或者試圖用科學的方式去解釋或揭穿他們騙人的把戲,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這種方法的詭異、神秘、實用和普適,它貌似無根無據,像靈魂催眠,卻又祛病除災,佑福庇運。這大概便是它生生不滅的秘笈所在,也是世界各地的學者作家不貲投入巨大熱情描寫探究的原因所在。
在短短四萬余字的篇幅中,僅香蓮對螞蟻的迷戀就出現六次之多,并曾被椿寶的母親章桂芝視為詭異且因此成為反對他們結合的理由。第一次是在香蓮的母親離世時,第二次是與椿寶的母親章桂芝相遇時,第三次是與椿寶一起鋤地時,第四次是在家里被開發騷擾時,第五次是在睡夢中,第六次是在椿寶與開發兩個男人間猶疑不決時。其實香蓮對螞蟻的迷戀有深層的心理誘因,只是這種潛意識從來不曾被人察覺。香蓮生活在一個閉塞、孤獨的環境中,唯一可以對話的母親已然離世,只能與酗酒的父親相依為命,艱難度日。生活賦予她的,一方面是精神上無法溝通的無盡隔膜,本就與人隔絕的環境因為父親的貧窮倔強又死要面子,不愿籌份子錢而使香蓮失去一次下山看法事的機會并因此挨打,而另一方面等待她的卻是體力上的無盡勞作。
有時候,她真的想清閑地玩耍一天,不剁豬草煮潲,不清理豬欄衛生,看它還敢不敢翹尾巴。但她又擔心真的虧待了豬餓死了豬,怕遭父親的打罵,家里也損失不起,因此她只是想想,從不敢付諸行動。
這就是香蓮生活的全部,灰暗死寂、枯燥乏味、了無生趣。這種生活與螞蟻永無止息的勞作是何其相似!螞蟻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弱小又生命力最強的生物之一,而有人則將人解釋為“上帝眼中的螞蟻,螞蟻眼中的上帝”。人在上帝面前自然是弱小的,他們永遠無法操控自己的命運,但相對于螞蟻而言,人類無疑具有生殺予奪的大權。所以,香蓮將自身的卑微弱小投射到更弱小的螞蟻身上,因為只有在對螞蟻的虐殺當中她才能感到自己是強大的,在這個游戲中,她只有樂趣與迷戀而從無愧疚和負罪感。
作者通過椿寶的母親章桂芝的觀察詳細地再現了香蓮虐殺螞蟻的場景。
遠遠地,只見香蓮身前一團細細光亮,比鏡子的反射光小卻還亮得多,像一個小火球。香蓮把那火球放在一張雪白的紙上移動著,聚精會神,時而失意,時而高興,情緒豐富,都流露在臉上。
走近,白紙上有幾只螞蟻像是被那團火炙暈了頭,團團轉圈子。看跡象它們是想逃匿,卻總也脫不了那個火圈。一只螞蟻僥幸爬到了紙的邊緣,遑急地往地上鉆。香蓮惡狠狠地捉了它,又丟柴似的把它扔在白紙的中央,將那團火球固定在它身上,罩著它。那螞蟻知道香蓮盯得緊,再也不跑了。不一會,騰起一股輕煙,還透著一股燒焦的氣味。那味不是香也不是臭,介于兩者之間。紙上只留下一個凝固的黑點和微微的黃暈。
的確類似一種兒童游戲抑或殘忍的巫術,卻是與虐殺者的心理暗疾息息相關的,這便是章桂芝視之為“詭異”的理由,她自然無法解讀香蓮此舉透露的隱秘心理和香蓮發自內心的追問:螞蟻生命的消失是否也為灶塘增添了一丁火星,一點火候呢?在這里,螞蟻投火的意象事實上隱喻了一股暗藏的力量。螞蟻無疑是微弱的,甚至是被忽略的,它毀滅不了這個世界,也帶不來什么實質性的災難,但它依然會以一己之力去與命運作最頑強的對抗。如果所有的螞蟻都如此呢?我們不敢想象,也因此有了“千里之堤毀于蟻穴”的古訓。從這個意義上說,螞蟻其實是領受神諭的仆人,謙恭、高貴、博愛、悲憫,一生只懂埋頭作業,關鍵時刻卻不惜縱身一躍。
這大概就是她最終選擇逃亡的根源所在。盡管椿寶似乎是無可挑剔的,可終歸是太乏味,他愣是用理性掐滅了香蓮蓬勃燃起的生命之火,還有一個原因,即開發代表了另外一個世界,也許是不可知的茫然、深淵抑或罪惡,但它是新鮮而令人迷醉的,是不可知的,比起與老實巴交的椿寶一輩子老死在約定坳,香蓮更愿意選擇未知。這既是對未知世界的探求,也是對自我生命意識的高度承擔和發掘,更是對以田名正為代表的父權制和家長作風制的一種挑戰。
因此,當香蓮在椿寶與開發兩個男人之間猶疑不決時,作者再次寫到了螞蟻在水中不斷掙扎沉浮的命運。
看著那些慌亂的螞蟻,香蓮坐在溪畔發呆。遠處傳來溪水嘩嘩跳動的聲音。絲瓜葉被水漾著,越漂越遠,螞蟻越漂越遠。這船是一條賊船,遲早是要翻的。一想到翻,香蓮晃過神來,趕緊用一根長長的樹枝遙觸在絲瓜葉上。螞蟻將樹枝當成救命稻草爬了上去。香蓮成了螞蟻眼里的巨人,她能控制螞蟻的命運走勢,收發自如。可是,香蓮只看到兩只螞蟻爬上來了。還有一只呢?為什么沒上來呢?難道它不想活了?也許它不堪忍受屈辱,寧愿選擇放棄生路也未可知啊。
從中可見香蓮對自己與螞蟻的命運有高度的認同感,并且不惜以一己之力與命運抗爭。盡管一敗涂地,這個結果簡直是一定的,但畢竟在投火的一刻曾火光乍現,好過用一生去等死。其實人生何嘗不是關于一只螞蟻的寓言?永無止歇的勞碌與煩惱中透射出一種冰冷、虛無的人生觀,只有在縱身的一瞬才能看到一抹亮色。
總之這是一個雜糅性拼湊性極強的文本,如果可能,希望作者在博采眾長的同時更能化腐朽為神奇,塑造屬于自己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