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3年的某個午后,逃亡了半個多月的宮本走在一條荒蕪的山路上。秋天的太陽如一團在天空燃燒的烈火,火勢兇猛。陽光斜斜地照射下來,如蜜蜂一樣蜇在宮本的身上,讓他的皮膚隱隱有些疼痛。路面炙烤著腳板,宮本感覺就像在一塊發燙的鐵板上行走。汗水浸濕了宮本的衣裳,疲倦布滿他的全身。
翻過幾座大山之后,一座村莊終于出現在他的眼前。村子里一棵挨一棵地生長著古樹,那些古樹巍巍參天,枝葉浩蕩,樹干上布滿皺紋,像老人滄桑的面孔。樹根鉆出地面,如巨蟒交錯。蔥郁的樹葉下,隱逸著幾間草房。遠處是土地,地里的苞谷綠油油的,它們正在努力成長。有風吹過,苞谷趁機散布它們淡淡的氣味。聞到糧食的味道,宮本的饑餓更加強烈起來。他的肚子里就像有一只斑鳩,總是咕咕地叫喚。饑餓的糾纏促使宮本走進村莊,他決定弄些食物填飽肚子再重新上路。
宮本在村口發現路邊排滿了石頭雕琢的板凳,那是一些光潔的板凳,遠遠看去亮晃晃的,一點灰塵也沒有。宮本由那些青色的石頭板凳,判斷這是一個好客的村莊。村子里很安靜,連人影都沒有看到一個,宮本猜測村民們干活去了,還沒回來。這讓宮本感到安全起來,在半個月的逃亡生涯里,他走過不少地方,也挨了不少打。有幾次,如果不是宮本逃得快,也許就被那些中國人打死了,他經常披著青一塊紫一塊的皮膚逃竄。
看到空蕩蕩的村子,宮本身上繃緊的肌肉放松下來。幾條狗看到宮本,狂呼亂叫地圍過來。他一邊從地上撿起木棍抵擋狗的攻擊,一邊朝路邊的草房走去。 那間草房沒有鎖門,只有兩扇大門像兩排門牙似的合在一起。宮本推開門,像竊賊一樣走進去,他的腳步小心輕放,沒有弄出一點聲音,仿佛一位武林高手,在踏雪而行。
走進屋子,宮本感到一種叫涼爽的感覺遍布全身,這讓他十分舒服。宮本的嗓子里差不多快要冒煙了,他舔著兩片干燥的嘴唇,快速地朝墻角的水缸走去。宮本伸出頭往里看,發現水里晃動著一粒腦袋。那粒腦袋上臉部臟兮兮的,頭發像野草一樣又亂又長。宮本回過頭,發現屋里再無別人,這才想到那粒腦袋是自己的倒影。
宮本拿起水瓢,舀起水便往嘴里灌。水就如一條冰涼的蛇,鉆進他的喉嚨,然后爬進了他的肚子。宮本一瓢接一瓢,喝了好幾瓢,他的肚子像懷孕一樣慢慢大起來,里面晃動著嘩嘩的水聲。
他抹了一下嘴,朝廚房走去。揭開灶上的鐵鍋,發現里面有兩個苞谷粑。那是兩個香甜的苞谷粑,宮本的兩個鼻孔已經探明它們的味道。宮本看到苞谷粑那一剎,他的手就接到大腦的指令,以最快的速度抓起來塞進嘴里。苞谷粑在進入宮本的嘴里之后,馬上就恢復了生機,它們在宮本的口腔里快速生長,最后沿著他的食道一直長進胃部。宮本很快就消滅了一個苞谷粑,他覺得味道好極了,他已經很久沒吃到這么香的東西了。就在他準備把第二個也用嘴巴消滅的時候,門忽然叫喚起來,有人進來了。宮本一驚,慌忙鉆到桌子下面躲藏起來。
大門打開之后,屋里先進來一只水桶,接著進來一個姑娘。那個姑娘挑著水從外面歸來。姑娘走到水缸旁邊,停住了腳步,她看到地上有水。那些水是宮本喝的時候從瓢里泄露出來的,宮本的懷里像揣著兩只兔子,跳個不停。宮本看到姑娘站了一下,然后提著桶把水倒進缸里,他松了口氣,慶幸那個姑娘沒有發現自己的蹤跡。
宮本看到姑娘放下水桶出去了,于是張開嘴,繼續把手里的苞谷粑消滅掉。他用牙齒把苞谷粑嚼碎,一口接一口地咽進肚子里。他每咽下一次,感到身上的力氣就恢復一分,當他把苞谷粑全部吃完,他覺得身上的力氣差不多全回來了。他想這東西真好吃,可惜只有兩個,不然可以帶一點上路。
宮本拍拍肚子走出廚房,然后朝大門走去,他打算啟程。宮本伸手拉門,卻發現大門被鎖上了,他大吃一驚,曉得自己被人發現了。他試圖從窗戶跳出去,可窗戶也打不開。宮本忽然感到一絲恐慌,他想我會不會死在這里?宮本正那么想著,大門慢慢開了,宮本大吃一驚,他看到幾十個村民圍在外面,他們的手里有的提著棍子,有的拿石頭,有的揮著扁擔……他們的手里盡是一些奇形怪狀的武器。宮本想不通,外面怎么忽然就冒出這么多人。
那個挑水姑娘指著宮本說就是他,我剛才發現的就是他。宮本用生硬的漢語說我是好人,我沒做壞事。那個姑娘說你偷吃我們家的苞谷粑。宮本著急地說我肚子餓了,我只是吃了你家的一點東西。那個姑娘說別想狡辯,你就是壞人。
這時,有人喊了一聲七爺來了,接著一個黑瘦的老頭從人群后走出來。那個叫七爺的黑瘦的老頭說,別跟我們裝糊涂了,你這個日本鬼子,我兒子就是當兵的,我能不認得你這身衣裳嗎?
宮本說你們放我走吧,我還要趕路呢。七爺搖晃著腦袋說,說說,你咋跑到這里來了。宮本說我也不知道,我迷路半個多月,我看到你們的村子,想在這里弄點食物,吃飽就走。七爺說你們這些日本鬼子在中國殺了多少人,做了多少壞事,你今天還想從這里離開?
宮本的汗水一下子冒出來了,他說你們想干什么,你們不要亂來。七爺朝他嘿嘿一笑,說你們日本鬼子能亂來,為啥我們不能亂來。七爺把笑容一收,朝村民們一揮手,說給我抓起來!聽了七爺的話,村民們提著手里的武器,以合圍之勢漸漸朝宮本逼近。宮本從門后抓起一把鐮刀,緊張地說你們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看到宮本揮動著鐮刀,村民們停住了腳步,他們沒有人再往前走。這時,一個光頭用棍子撥開人群,嚷嚷著說閃開,讓我來收拾一下這個日本鬼子。宮本盯著沖上來的家伙,發現他的光頭很像一個南瓜,南瓜的表面閃動著一絲太陽的光芒。光頭用手里的棍子指著宮本,說小鬼子,來啊。宮本緊張地說我不想和你打架,我只想離開這里。光頭說打敗我,你就可以走了。宮本問是不是真的。光頭說當然是真的,我楊大排說話算話。宮本一咬牙齒,提起鐮刀朝楊大排沖去。他沒走幾步,眼前忽然晃動一下,楊大排的棍子重重地打在他的頭上,痛得他淚水都差點滾出來了。他伸手一摸,發現腦袋上長出一個大包,像小孩子伸過來的拳頭。
宮本握緊鐮刀,大叫一聲,奮不顧身地沖上前去。楊大排一臉兇狠,手里的棍子忽然伸了出去,一直抵達宮本的手臂。宮本感到手臂差不多斷了,手一松,鐮刀咣當一聲掉在地上。宮本晃了晃,第三次撲上前去,他試圖抱住對手。但他還沒撲到楊大排身邊,就被棍子打倒在地。宮本像死狗一樣躺在地上,覺得身上很痛。
七爺踹了地上的宮本一腳,得意地說,我們中國隨便一個村民就這樣英勇,你們日本人還要來侵略,這不是自討苦吃嗎?
楊大排說七爺,不如把他打死算了。聽了楊大排的話,很多村民都附和說是啊,這些日本人壞事做絕,不如把他打死算了。
宮本看民憤激揚,額頭的汗水冒得更兇了,他想今天我會不會死在這里?這么想的時候,他抬頭朝天上看去,太陽亮晃晃的,像一塊發光的鏡子。
七爺眼皮一翻,然后說他又不是一只雞,咋能說殺就殺了。楊大排激動地說,七爺,難道你就不想給小排和輝哥報仇?七爺的一張瘦臉忽然更黑了,他說咋不想?我就做夢都想給他們報仇!楊大排說,那就把這個日本鬼子殺了。七爺說不急,先把他綁起來,晚上審問一下,也許能問出什么軍事機密。楊大排說你看他這副模樣,像個討口子似的,能問出啥軍事機密?七爺說,你就曉得打架,你懂個屁!
二
夜晚就像一雙眼睛,這雙眼睛閉上之后,天就黑了,什么也看不見。村莊里很安靜,像墓地那么安靜。窗戶就像一個個燈籠那么亮了起來,夜里的燈光就如秘密似的從窗戶的格子里往外泄露。這個時候,差不多所有的村民都在暗淡的燈光下吃飯。遠處,傳來幾聲狗叫。
晚飯過后,七爺家熱鬧起來,村民們就像一群晚歸的雞,紛紛走進來。他們有的坐在板凳上,有的坐在門檻上,還有的沒地方坐,便像蛤蟆似的蹲在墻角。白天那個挑水的姑娘是七爺的女兒。七爺喊著她的名字說,英子,給爹泡杯茶。英子于是開始燒水,水開之后,她往水缸里放了一把茶,然后沖上水給七爺端來。七爺端著茶杯,坐在屋子上方的椅子上,他威嚴地咳嗽幾聲之后,屋子里安靜下來。所有人都閉上嘴,看著七爺。七爺喝了一口水,說把人押過來。
兩個押著宮本的家伙聽了七爺的話,把他從角落里拉出來,押到七爺面前。七爺重重地在桌子上拍了一巴掌,桌子在他的拍打下跳了起來,茶杯里的水也跳了起出來。七爺讓他老實交代問題。
宮本使力抬起頭,說交代什么問題?七爺說交代軍事機密。宮本說我什么也不知道。七爺嘿嘿笑了笑,說看來你嘴挺硬的啊。宮本說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難道你們讓我睜著眼睛說瞎話嗎。七爺說你是鬼子兵,會啥也不知道?宮本搖頭,表示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七爺臉一沉,說看來不給你嘗嘗苦頭,你是不會開口的。宮本一下子緊張起來,說你們放了我吧,我不會忘記你們的。七爺沒理會,七爺說來人,給我掌嘴。
楊大排摩拳擦掌地站出來,說我來。宮本看到一只手高高舉了起來,接著那只手響亮地落在自己臉上。宮本的臉上疼痛起來,他說你們別打了,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七爺從嘴里吐出一片茶葉,然后說再打!楊大排像得了什么大便宜,咧著嘴笑得更歡了,他揮起手,又給了宮本幾巴掌。宮本感到臉上的皮膚愈來愈緊。七爺問道,不想吃苦頭就從實招來。宮本搖著頭,什么也沒說。
七爺揚了揚手,說這個鬼子兵不老實交代情況,給我用刑。
楊大排高興地說行,然后從火爐里抽出一把火鉗,他在宮本的面前晃動著火鉗,說今天有你受的了。宮本看到火鉗上的火色慢慢變暗,不由得哆嗦起來。楊大排往前邁了一步,宮本明顯地感到火鉗的熱氣正炙烤著自己的臉部。楊大排得意地說,再問你一次,說不說?宮本恐慌地叫起來,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們讓我說什么?楊大排狠狠地說你這是自討苦吃。他將火鉗朝宮本的大腿按去。宮本就像挨刀子的豬一樣慘厲地叫喚起來,疼痛的感覺傳遍全身。那兩個押守他的人怕他掙脫出去,緊緊把他扭住。
七爺指著他說,咋樣,曉得我們的厲害了吧?宮本的額頭上布滿了汗水,他說你們放過我吧,求求你們放了我。七爺說看來你還是不肯招啊,好,接著用刑,我就不信你是鐵打的。
宮本一聽這話,身上發軟,褲襠忽然就濕了。他張開嘴,正想說什么,楊大排的火鉗已經第二次落下來了,一股焦臭的味道從傷口散發出來。宮本的嘴里又發出一聲響亮的叫喊,然后像團爛泥似的堆在地上,他緊閉著眼和嘴,一點也不想動,他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這時,七爺放下茶杯走過來了,朝地上的宮本看了看,吩咐人往他的臉上潑水。宮本感到臉上一陣冰冷,慢慢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七爺站在旁邊。七爺說,你真的不知道軍事機密?
宮本用微弱的聲音說,我是軍醫,在部隊里只負責給人治病,別的什么也不清楚。
七爺說既然你不曉得軍事機密,那就交代別的問題,你叫啥名字?宮本說了自己的名字。七爺說你干沒干過壞事,殺沒殺過中國人?宮本搖頭。七爺說真沒有?宮本說沒有,我一個人也沒殺過。七爺說那我問問你,你們日本人不好好呆在家里,為啥大老遠的跑來侵略中國?
宮本說,這是天皇的命令,我們當了兵,就只有服從天皇的命令。
七爺說那你干啥不好,為啥偏要當兵?
宮本感到腿上的傷愈來愈痛,他說,我們國家有憲法規定,有兄弟兩人,就必須有一個人出門去服兵役,哥哥在家,所以我只有出來參軍。
七爺說,那你咋跑到我們村來了?
宮本解釋說自己因為看不慣日軍燒殺搶掠,有一次急行軍的時候偷偷逃出來了,本來想混進運送軍用物資的部隊返回日本。但迷了路,結果走到這里來了。
七爺問宮本來中國多久了。宮本告訴他自己才來兩年。七爺不信,說那你的中國話咋說得那么好?宮本說我父親曾在中國經商八年,我的中國話是他教我的。七爺不高興了,說你們這些小日本,賺了我們中國人的錢,還要來打我們中國人。
楊大排問七爺還用不用刑,七爺說可能這個小鬼子真的啥也不知道,先把他關起來,想到辦法再收拾他。楊大排仍然沒有放棄殺宮本的念頭,說七爺,這些日本鬼子不曉得干了多少壞事,不如我們把他干掉算了。有幾個村民也站出來要求七爺把他殺掉。七爺手一揮,說不行。楊大排說,咋不行?七爺說,上次曹連長他們來村里,他們說過,要優待俘虜,要顧全大局,要是就這樣把他殺了,以后讓曹連長曉得了不好交差。
楊大排說那咋辦,不殺他,難道就這樣放了他?七爺想了一下,說先把他關起來,過幾天忙完地里的活,我親自把他押送到縣城交給曹連長,到時候是殺是剮就不是我們的事了。楊大排生氣地說狗屁!楊大排這么說完,氣呼呼地走了。
宮本被人像拖死狗似的從地上拖起來,最后扔進一間陰暗的屋子。屋子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有老鼠跑動的聲音從墻角傳來,這個時候,它們一定在盜竊糧食。
宮本躺在冰冷的地上,像木頭似的一動不動,疼痛像蟲子一樣爬滿全身,每動一下,那些蟲子都會劇烈地竄動。宮本在黑暗里躺了一陣,身體僵硬起來,手腳好像不是他的手腳,它們已經脫離大腦的領導,慢慢麻木起來。窗戶外面,夜蟲不停地鳴叫,遠處的山林里,傳來貓頭鷹一聲接一聲的哀號。
宮本躺在地上遙想日本,那里的土地很肥沃,山上的風景像畫一樣漂亮,櫻花綻放的時候,樹上滿是色彩,微風在樹叢里穿梭,花香差不多彌漫了整片國土。宮本想如果在日本,這個時候,我或許正在家里幸福地吃著生魚片。如果沒有這場戰爭,如果我們不來中國,如果我們不殺那么多人……那該多好啊!那樣,我就不會吃苦受累,更不會亡命天涯……
三
第二天,宮本被一種聲音驚醒,睜開眼睛,看到天已大亮,早晨的陽光從窗戶里照射進來。那種聲音依然存在,它來自于門外。宮本一拐一拐地跛著腳走到窗口,看到英子正在外面洗衣服。英子蹲在地上,她的面前,是一個木盆,木盆里的水在英子的攪動下晃了出來,然后鉆進泥土。宮本看著勤勞漂亮的英子,心想可惜這里不是日本,如果在日本看到這樣能干的姑娘,我一定娶她為妻。
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但宮本只能眺目遠望,他看到青澀的野草和莊稼,還看到樹林和成群的鳥兒,他看到的一切,都在陽光里自由生長。宮本想如果我是一只鳥兒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從窗口飛出去,飛到遼闊的天上。宮本不是鳥兒,也不會飛,所以他只能老老實實地呆在屋子里。在這個無比漫長的日子里,除了英子送飯進來的時間,大門始終被一把鐵鎖控制。
站在窗口,宮本嗅到了太陽炙烤泥土的味道。屋子里光線暗淡,宮本希望英子能放他出去,可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他看到陽光卻不能伸手觸摸,就像饑餓的人看到食物而不能入口,宮本為此感到十分難受,他想我不能就這樣下去,我一定要離開這個鬼地方。
傍晚,陽光漸漸從地上撤退,牧童趕著牛群歸來的喧鬧聲,隨風飄來,這一天已經接近尾聲。宮本就那么在窗口站了一天,在這個過程中,他變得神情恍惚,有幾次,竟然想不起自己為什么站在那里。當他聽到外面由遠而近地傳來腳步聲的時候,他終于清醒過來。他慢慢想起,吃晚飯的時間已經到來。
宮本忽然想,我不是牛,我不能老是被關在這里,我要逃出去。
這樣想的時候,一種聲音自下而上劇烈地傳來,咚咚地響。宮本想這是什么聲音,難道有人打鼓嗎?他低下頭,看到自己的胸部突突地跳動著,終于明白那是自己的心跳。
門吱地叫喚一聲,然后打開了,宮本看到一塊長方形的亮光從門框里斜射進來。亮光里站著英子,她的手上,端著兩只碗,碗里是香噴噴的飯菜。宮本躲藏在門后,看到英子那一剎,手里的板凳就朝她的后腦勺拍下去。宮本拍出一聲悶響,然后他看到英子晃了幾下,慢慢倒在地上。宮本拖著一條受傷的腿,邁過地上的英子,往外面沖去。宮本急于逃離這個地方,他的兩條腿不停地交錯,他像戰馬一樣奔跑,跑過的地方,塵土飛揚。他跑得很快,就像沒受傷一樣,他差不多飛起來了。
道路在他的腳下像水一樣流淌,風呼呼地逃竄,宮本沒命地奔跑。他跑過村子,爬上山坡,最后鉆進一片密集的樹林。宮本跑進樹林的時候,一陣風撲面而來,他感到很涼爽,他想我終于離開那個村莊了。他在樹林里發足狂奔,腳下一空,忽然掉進一個洞里。經過短暫的墜落,撲通一聲掉到洞底。他感到身上疼痛無比,差點昏死過去。
宮本掙扎起來,試圖離開山洞,他像只壁虎似的在洞里爬來爬去。洞里面濕漉漉的,到處像魚肚子一般光滑,沒有使得上勁的地方,宮本爬了許久,徒勞無功。他驚慌地想,我出不去了,我是不是會死在這里?
宮本躺在潮濕的洞底,絲毫不能動彈。疼痛就像一條勢利的狗,在他奔跑的時候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當他停止運動之后,出其不意地鉆出來。宮本每動一下,疼痛就在他受傷的地方咬上一口。
過了許久,太陽落下山坡,洞里僅有的一絲光芒也慢慢消失,里面一片黑暗。四周很安靜,沒有一點多余的聲音。躺在黑暗陰冷的洞里,宮本仿佛看到了死神的影子。宮本悲哀地認為自己很快就會死去,這個山洞很快就會變成自己的墳墓。這么想之后,宮本感到寒意慢慢鉆出泥土,漫過他的腳背,最后像洪水一樣將他淹沒。
宮本就那么躺在洞里,他的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就像一塊肉似的堆在地上。他的肚子咕咕地叫,感覺有些難受,他有些后悔自己不吃點東西再逃。他一點也不想動,他不知道身上的力氣跑哪里去了。
他感到頭有些暈,眼皮沉沉地往下墜。當眼皮徹底合攏之后,宮本的鼾聲從鼻孔里鉆了出來。走進睡眠的宮本忽然看到一種叫紅的顏色,那是鮮血,那些鮮血像一條河流似的嘩嘩地淌。紅色的河流里,有人在掙扎,他們把手伸出河面,試圖爬上岸來,可他們的手什么也抓不住。那些人被河流席卷而去,在消失之前,他們有的哭泣,有的哀號……宮本大叫一聲,忽然睜開了眼睛,河流消失了,那些凄厲刺耳的聲音也消失了,洞里黑黝黝的一片。
宮本呼吸急促,他的頭上布滿汗水。他又從夢中驚醒。他的夢總像一具慘死的尸體,鮮血淋漓的。他曾服食安眠藥物,可沒有一點用,噩夢仿佛一只魔掌,常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他拍醒。自從看到日軍殺死第一個人之后,宮本就開始被噩夢糾纏。
宮本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看到日軍殺死的,是一個小孩子。那是一個要飯的小孩,當時他奔跑在一塊田地上,宮本的幾個戰友抬起槍,他們較量槍法。幾聲槍響之后,那個小孩忽然倒了下去,在倒地的過程中,他的嘴里發出一聲尖銳的慘叫。那聲慘叫當晚傳進了宮本的夢里,讓他徹夜無眠。如果說那一次的慘叫并沒有在宮本的夢境里回響多久,那么第二次宮本目睹的慘況就讓噩夢在他的腦子里根深蒂固了。那一次,宮本所在聯隊在一個村莊進行掃蕩,他們逐戶搜查,全村數十百姓死于刀下,其中婦女在死亡之前,悉數飽受奸淫。
宮本躺在陰森森的洞里,一種叫恐怖的感覺將他包圍,他微微顫抖起來。每一次做完噩夢,他都無比害怕,都會不停地顫抖。他常常這么顫抖。他不止一次地想,再這樣下去,我一定會瘋掉的。
宮本試圖采用睡眠的方式來對付恐懼,可這個辦法沒有取得任何效果,驚醒之后就無法安然入睡。他甚至不敢閉上眼睛,眼皮合上之后,他經常看到一群渾身鮮血的人向自己走來。他們就像一群饑餓的狼,張牙舞爪地朝自己走來。
宮本無奈地呆在沒有一點光芒的洞穴里,感到十分難受。他覺得睡眠就像一個不知廉恥的妓女,頑強地勾引著他的眼皮。那兩片薄弱的眼皮沒有一點主張,在倦意的唆使下偷偷墜落,噩夢卻像一個警惕的殺手,總是在他入睡的時候出其不意地向他發動攻擊。
晚風呼呼地在上面穿梭,幾枚樹葉像雪片似的飄落下來,然后沙沙地掉在地上。盡管沒有一點睡意,可宮本還是安靜地躺著,就像死了那么躺著。他悲傷地想,掉進洞里,我再也不能返回家鄉,再也不能吃生魚片,再也不能看到故鄉那燦爛的櫻花了……宮本想了一陣,他感到腦袋昏沉起來。
四
夜晚和噩夢終于過去,天空在鳥兒清脆婉轉的叫聲里漸漸清醒過來。 洞口長滿茂盛的野草,旁邊生長著幾棵大樹,樹蔭就像雨傘一樣撐在洞穴的上空。透過野草和樹木網狀的縫隙,宮本看到太陽慢慢升起,洞里愈來愈亮。洞穴深處,有一潭紋絲不動的死水,里面浸泡著干枯的樹枝和發黃的木葉。宮本蜷縮在洞里,抬頭看去,看到有一只鳥兒在樹上跳動。
宮本站起身來,在洞里大聲求救,樹上的鳥兒受了驚,如子彈一樣射向天空。宮本叫了半天,竟沒有一個人從洞口看過來。他感到嗓子已經沙啞,他想在這樣荒蕪的地方,就算我把嗓子喊破,也不會有人聽到。宮本于是放棄了叫喊,他像頭受困的熊一樣拖著受傷的腿在洞穴里焦急地走來走去。
在洞里徘徊一陣,宮本開始感到饑餓,他的肚子像鳥兒一樣叫喚起來。那不是一只鳥的叫喚,而是一群鳥兒的叫喚。那群鳥兒不僅在他的肚子里叫喚,還用它們尖銳的嘴和鋒利的爪子在宮本的腸胃里又抓又撓,仿佛爭奪一只死去的動物。他在洞里看來看去,尋找著可以充饑的食物,他找遍各個角落,沒有發現一點可吃的東西。
他像沒頭蒼蠅似的在洞里轉了一陣,感到有些疲憊,于是停下腳步蹲在洞穴里。他伸手扯自己的頭發,像扯一叢凌亂的野草,幾根黑色的頭發,順著他的手指落下。洞里很安靜,如墳墓似的沒有一點聲音,宮本感到快喘不過氣來,他覺得死神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世界沉寂了很久,宮本終于聽到外面有一些輕微的響聲。開始他以為是風吹草動,后來那聲音愈來愈近,宮本總算聽清那是腳步聲。他一下子跳起來,在洞里抬頭大叫。腳步聲終于走近。宮本看到洞口黑了一下,然后看到兩粒探向洞穴的腦袋。其中一粒腦袋上的嘴叫了起來,說那個日本鬼子在這里。
宮本看到洞口伸來一根樹枝,他抓住樹枝,像猴子似的爬了上去。離開洞口之后,宮本坐在洞邊大聲呼吸,他慶幸自己脫離了死神的魔掌。在他看來,在洞里度過一個晚上,就是往陰間走了一圈。宮本張目眺望,發現陽光是那么明媚,微風是那么暖和,就連鳥兒的鳴叫,也是那么清脆悅耳。
洞外站著一群村民,他們把宮本抓了回去。
屋子里還是那么陰暗,里面的物件模糊不清,有的地方,甚至一點光線也沒有,黑壓壓的。有幾只老鼠跑出來,一會兒,又跑回去。它們對屋子里的宮本視若無睹。宮本蹲在地上,看那些老鼠跑來跑去,他就那么看著,看得津津有味。有時候許久不見老鼠跑出來,他會變得煩躁不安。
屋子里有些悶熱,宮本蹲了一陣,額頭漸漸冒出一層細如毛雨的汗水。他站起來,在屋里伸展手腳,動了幾下,腳還有些麻木。就在這時候,忽然聽到門外響了一聲,他以為英子又給自己送吃的東西來了,可過了許久,仍然沒看到英子和食物的出現。宮本奇怪地走過去,伸手拉門,居然一下就開了,那把鐵鎖銹跡斑斑地歪在一邊。宮本試圖得知是誰放自己出去的,他四周看了看,影子都沒看到一個。他什么也顧不上了,順著門外的小路,發足便跑。
宮本跑得很快,就像一陣風那么快,轉眼工夫,就跑到很遠的地方了。這一次,他沒有再跑向樹林,而是鉆進了茂密的苞谷林。地里彌漫著泥土和植物的味道。苞谷在風里搖擺著它們長長的葉子,就像一群正在操練的士兵揮舞著他們長長的利劍。宮本在地里奔跑的時候,那些像劍一樣鋒利的葉片在他的臉上和手上割出一條條紅色的痕跡。當他鉆出苞谷林的時候,他的臉上已經布滿了網狀的傷痕。
看到村莊被遠遠地拋在身后,他不由得松了一口氣。他想,我終于離開了那個可怕的地方。宮本眺望前方,看到連綿的山嶺、綠色的草地,和那些慢慢消滅青草的牛群。太陽像個喝醉的家伙,紅光滿面地懸在天上。微風在路邊奔跑,然后鉆進枝繁葉茂的樹林里。宮本深深地吸了口氣,感到十分舒暢。
就在宮本感到十分舒暢的時候,一個叫楊大排的人忽然出現在他的面前。楊大排的手里提著一根棍子,他的手里仿佛永遠提著一根棍子。宮本吃驚地說怎么是你?楊大排朝他笑笑,說咋不能是我?宮本問是不是來抓我回去的?楊大排說是我放你出來的。宮本詫異地說,你為什么要放我出來?楊大排臉上的笑容不見了,他說因為在這里我才能把你殺掉,在村子里,七爺他老人家不讓動你。
宮本慢慢往后退,他說我沒有冒犯你,你為什么要殺我?楊大排眼里忽然殺氣大增,他說我弟弟楊小排就是死在你們日本人的槍口下,他和七爺的兒子一起上了戰場,去了就沒再回來,你說這算不算仇恨?看到楊大排兇狠的表情,宮本身上的毫毛一根一根地在他的皮膚上站了起來,他驚慌地說我沒有殺過人,更沒有殺他們。楊大排激動地說可你們殺了那么多中國人,國恨家仇,我豈能不報!
看到楊大排慢慢朝自己走近,宮本感到危險也慢慢朝自己走近。宮本往后面看了一下,忽然轉身就跑。楊大排看到宮本跑了,提著棍子,像野狗似的追了過去。一陣風從后面吹來,它像郵差一樣把楊大排的聲音捎進宮本的耳朵。宮本于是聽到一個響亮的聲音,那個響亮的聲音說:小鬼子,你給我站住!
宮本回過頭,看到楊大排提著棍子對自己窮追不舍,駭了一跳。驚駭的宮本運用了全身的力氣,跑得很快,他愈跑愈快。聽到風聲呼呼地在耳邊響起,宮本恍惚起來,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匹健壯的野馬。現在,這匹健壯的野馬正朝遼闊的草原狂奔而去。
在宮本奔跑的過程中,忽然被樹樁絆倒,他于是像一根木頭似的滾下山坡。山坡上,野草瘋長,它們像一件綠色的大衣披在山坡上,把泥土和石頭掩蓋起來。那是一片很長的山坡,宮本滾了很久才到達山腳。宮本躺在地上,覺得像喝多了酒,腦袋昏沉沉的。太陽火辣辣地掛在上空,有些沉悶。他在地上躺了一會兒,感到腦袋像吃了解酒藥似的慢慢清醒了,才爬起來往前進發。
他沒走幾步,發現不遠處有幾個村民在地里勞動,于是飛快地蹲在草叢里。他在草叢里蹲了許久,發現那些村民始終沒有朝自己躲藏的地方看上一眼,于是才相信他們沒有發現自己。宮本撥開野草,看到那些勞作的村民把鋤頭舉過頭頂,然后翻開潮濕的泥土。天愈來愈熱,汗水才鉆出宮本的毛孔,馬上就被風吹干了。宮本看了一陣,感到腳有些麻木,準備悄悄溜走。正這么想著,忽然小腿上痛了一下,他低頭一看,看到一條手臂粗的蛇,他大叫一聲,從草叢中跳了出來。那條蛇咬了宮本一下,然后鉆進草叢游走了,它經過的地方,雜草不停地晃動。
宮本抱著腿倒在地上,他的嘴,大大地張開,里面發出痛苦的呻吟。村民們跑過來,看到一臉痛苦的宮本,他們說這個倒霉的日本鬼子被毒蛇咬了。
村民們放下地里的活,急忙把宮本抬回村里搶救。在行走的過程中,他們感到宮本很沉,爬上那片長長的山坡之后,他們的臉上掛滿了汗水。他們張著嘴,一邊喘氣,一邊咒罵宮本,說這個日本鬼子是不是剛剛吃了三百斤糧食,怎么這么重,抬一頭豬也沒這么累。
經過一番艱難的行走,村民們終于把宮本抬回村莊。他們一直把宮本抬到七爺家里,然后坐在板凳上不停地喘氣。七爺看著他們,發現他們就像掉進了水里一樣,汗水浸濕了衣裳。
宮本在床上像蟲子似的扭來扭去,他的傷口痛得厲害,就像一條野狗在撕咬。他的臉上冒出很多汗水,那些無中生有的汗水淋濕了大片枕頭。自從他被毒蛇咬傷那一刻起,他的嘴就一直咧開,里面吐出一串模糊的呻吟。七爺皺著眉頭說小鬼子,你叫個屁,你若不跑,也吃不了這么多苦頭。
七爺撈起宮本的褲腳,看到小腿肚子上有幾個小孔,那是毒蛇的牙齒咬出的傷口。傷口四周的皮膚,變成了黑色,仿佛一枚樹葉貼在上面。七爺俯下他佝僂的身子,張嘴在宮本的傷口上吸了起來。宮本哇哇叫喊起來,他感到另一條蛇正朝自己發動攻擊。
七爺吸一下就往地上吐一口,他吐出一些暗黑的血汁。當他吸出幾口血汁之后,宮本的皮膚漸漸恢復了原來的顏色,只有傷口像幾只小動物的眼睛似的張著。七爺吸完了毒,又找來一塊破布,把那幾只小動物眼睛似的傷口包扎起來。包扎完畢,七爺拍拍手說,小鬼子,不要叫了,你的傷過幾天就好。
看著地上的鮮血,宮本的眼睛慢慢濕了,他掙扎起來,深深朝七爺鞠了一個躬,他說七爺,我這條命是中國人給的,以后,我再也不走了,我要留在中國。七爺正端著一只碗漱口,聽了宮本的話,他把嘴里的水吐出來,詫異地問,你說啥,不走了?宮本說對,不走了,我以后就留在中國。七爺說那我可做不了主,忙過這幾天農活,我要送你去縣里,上邊對你怎么處理就是他們的事了。
五
這天早上,宮本正躺在關押他的屋子里睡覺,大門忽然就開了。宮本抬起頭,看到七爺和一個穿著軍裝的青年走了進來。七爺說,曹連長,這就是我們抓到的日本兵。那個叫曹連長的青年借著微弱的光線看了他一眼,說我們的政策是優待待虜,怎么把他關起來了。七爺笑了笑,說這不是怕出意外嗎。曹連長把宮本扶起來,問,聽說你打算留在中國?宮本說,對,我想留在中國。曹連長說為什么有這種想法?宮本說,我們日本士兵在中國犯下了不可饒恕的罪行,可是,七爺還親自為我吸毒治傷,中國人的胸懷讓我佩服,更讓我感動,我不愿再離開這片土地。
曹連長說你想留下來做什么?宮本說我想參加中國的軍隊。曹連長詫異地說,你想參加我們的軍隊?宮本鄭重地點了點頭。曹連長說難道你想和自己的同胞作戰?宮本說我不想和他們作戰,我痛恨打仗。曹連長說那還參加我們的部隊啊。宮本說我過去是隨軍醫生,我想參加你們的軍隊,為你們的傷員治病,他們傷在日本的炮火下,我就要盡量把他們治好,以此為日本贖罪。
曹連長想了一下,說由于你的身份比較特殊,我暫時不能答復你的要求。宮本著急地說,我留在貴國并沒有惡意,我只想盡自己的力量為日本贖罪,難道這也不行嗎?曹連長說我現在奉命率部轉移,前去和主力部隊會合,等我匯報上級后再作定奪,這些日子先留在村子,我會盡快派人和你聯系。
曹連長和宮本談了一陣,然后走了。臨走的時候,對七爺說以后就不要再對宮本先生進行關押了,另外生活上問題盡量為他解決。
宮本在曹連長的關照下獲得自由,七爺讓女兒英子給宮本騰了一間屋子。英子是個勤快的姑娘,她得到七爺的吩咐后很快就把屋子打掃得干干凈凈的,還在里面給宮本搭了床,床上鋪著厚厚的麥草。宮本躺在上面,感到床鋪軟軟的,十分舒服。自從隨軍來到中國,他很久沒睡到這樣舒服的床鋪了。
晚上,宮本很早就爬到床上躺下了。開始的時候,他睡很很香,他夢到了家鄉。夢里的家鄉盛開著燦爛的櫻花,那些櫻花散發出淡淡的香味。有風吹過的時候,那些絢麗的花瓣如雪片一樣飛舞起來。那些花瓣在墜落的過程中,忽然變成鮮血,一枚花瓣就是一滴鮮血,那是一些數不清的鮮血。那些鮮血掉到地上后,漸漸匯成血流,在櫻樹下嘩嘩地流淌……宮本驀然驚醒過來,他睜開眼睛,四周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見。他不知道這個噩夢意味著什么,但他再也無法睡去,他閉上眼睛,就看到那些刺目的鮮血。
宮本睜著眼睛等待黎明的來臨,這個夜晚顯得無比漫長,就像一個懶惰的黑漢,走得十分緩慢。當這個懶惰的黑漢慢慢走過村莊的時候,宮本覺得仿佛過了一年。他在床上滾動一下,翻身起床。他還沒有穿好衣服,大門忽然被人踢開,然后他目睹村民像一群惡狼那么一臉兇狠地沖進來。
走在最前面的是楊大排,他一把揪住宮本,恨恨地說:殺了這個日本鬼子!
村民們吼起來,說對,殺了他,殺了這個日本鬼子給曹連長報仇!
宮本看到憤怒的村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但他感到危險正慢慢朝自己逼近。他試圖讓自己不要驚慌,可兩條腿不再接受大腦的指令,自作主張地顫抖起來。
這個時候,七爺走進來了,他彎腰駝背,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他讓楊大排把宮本放下。楊大排紅著眼睛說,七爺,我們要給曹連長和他幾十個兄弟報仇啊!七爺說曹連長他們不會白死,我們中國士兵一定會給他們報仇血恨,但這個日本人不能殺,曹連長走的時候,一再交代大家要優待俘虜,如果我們殺了他,曹連長在九泉之下也不會安心的。楊大排哽咽著說,七爺,我們咽不下這口氣啊!
宮本從村民們憤怒的吼聲中,終于得知事情的真相。原來,昨天晚上曹連長率部離開村莊,試圖到指定地點與主力部隊會合,不料行軍不足百里,就碰到了日軍一個聯隊的兵力,于是全軍被俘。日軍聯隊長官在被俘士兵放下槍械后,揮著戰刀,狠狠地向曹連長砍去。一聲鈍響之后,曹連長被戰刀一分為二,腦袋像個西瓜似的掉在地上,脖子處的鮮血如水一樣噴了出來。曹連長失去了腦袋,慢慢往前走了幾步,終于倒了下去。后來,日軍長官命令屬下把余下的中國士兵分成五組進行射殺。一陣接一陣的槍響之后,48個中國士兵就像48棵樹那么倒下了。被俘士兵,無一生還。
宮本得知了事情的真相,他感到腦袋嗡嗡地響,仿佛有一群蜜蜂在里面飛舞。他看到村民們的嘴不停地張開,可他一點聲音也沒有聽到。宮本感到屋子里無比安靜,這讓他感到沉悶,抬頭從窗口看去,太陽紅得刺眼,仿佛一粒血珠正從天空滴下來。
曹永:農民。1984年出生于貴州省威寧縣一個偏遠山村。2008年開始寫作,在各省期刊發表小說若干,有作品被《中篇小說選刊》和《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