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一個中毒的男人死在洲島醫院的手術臺上,很快,原因水落石出,是麻醉師心不在焉,使用劑量大大超過了規定。麻醉師是一個年輕小伙子,當他被銬上雙手帶出醫院時,我正好放學回來,看見麻醉師蒼白得如同白紙的臉龐,我的心為之一顫。
麻醉師責任重啊……圍觀的人紛紛議論。
那時,我才知道麻醉師一詞。
麻醉師給我的第一印象必須是,臉色白得如同剛剛鋪展開的白紙。
她是繼任的麻醉師。我打量她的面龐,果然很白,這點很符合我印象里麻醉師的特征。不過,我稍稍失望,她過于豐腴,讓人感覺膩煩,按照我少女期的審美眼光,豐腴是女性美的大忌,而且,她越近,我越失望,她的眼睛四處閃忽,沒有定處,眼眶細窄,到了尾梢,幾乎是一條細線,向眉梢拋起。如果有一陣風吹來,那條細線該會纏跑到哪里去?
我們在一個院子里,從來不說話。按照年齡,我應該喊她阿姨,說實話,靦腆的我盡管很少出口一些稱呼,但是,很多時候,我在心中稱呼了。但我沒有一次在心中稱呼她。
她是從長江那邊的醫院調到洲島醫院的,這含有懲罰意味,因為洲是江水中的孤洲,從來只有洲島人千方百計地走出去,沒有人愿意走進來。在我知道她是麻醉師后不久,麻醉師已經是醫院的熱門人物,某天清晨,她給她以前醫院院長的情書出現在醫院所有大門上,說出現,真是用詞輕緩,應該是被釘子釘,一頁一頁并排,還有一頁居下,信紙四角被牢固地粘在木板門上。信紙上,令人心跳、肉麻的詞語和句子均被紅筆打上粗粗的線條,異常醒目。木門上的情書靜靜地屈服于釘子,靜靜地被麻醉師憤怒的大手撕碎,然后飄浮在地上,風把它們帶到風落腳的地方。還有一些情書在大人們的嘴巴里生根、成長,然后雜交出面目不清的參天大樹。
我正是在一棵樹下撿到了情書的碎片,一陣心跳后,滿臉緋紅,慌忙捏緊了碎片,東張西望,最后扔掉碎片,逃之夭夭。
這個不知廉恥的女人……風中起伏著充滿鄙夷的竊竊私語。
麻醉師的怒容沒有維持一天,笑容又掛在她的臉上,她親熱地與人招呼,哈哈地與人談笑,把她剛買來的水果和零食分發給遇到的小孩、女人和老人——吃吧,才買來的,新鮮著呢。我不會接到什么,哪怕與她的眼神相遇也不可能,盡管,我有時會忍不住打量她豐腴的身體,但是,時間僅限于剎那。
麻醉師有一個男孩,瘦小、機靈,已經上小學了,可他看去,只是三四歲孩子的模樣。男孩子沒有麻醉師熱情如火的性格,他來去一陣風,眼神同樣是左右飄忽,但充滿了驚恐,不到一分鐘,眼神就落到他急促的腳上。
孩子的父親是教師,清晨出門,傍晚回家,也是來去一陣風。他是歡快的,卻不同于麻醉師熱鬧的歡快,是一個人自滿自足的歡快,他快速轉動的自行車輪下,留下清脆、婉轉的口哨聲。
很難得把這樣三個人放在一起,但麻醉師絕對是幸福的人,笑容如花般開在她的臉上。麻醉師似乎又是不幸的人,在家里,她常常怒容滿面,被灌了辣椒水似的暴喝聲和噼里啪啦摔東西的聲音一次次爆破宿舍樓的平靜。
唉,你的笑容呢……火暴的聲音里有孩子父親一遍遍的嘆息。
是啊,她的笑多重要啊,特別是手術臺上的笑。麻醉師有句名言:我的笑容是最好的麻醉劑。冠之名言,是因為這句話可有著深刻含義,據說,作為全醫院唯一的麻醉師,她地位的無人取代性決定了她的尊貴,她能調控那些主刀的醫師。換而言之,主刀的醫師必須保證麻醉師在手術臺上要笑,原因是,她不笑,手術就有麻煩。
有一段時間,麻醉師去了醫療器械消毒室。我母親也在這個消毒室里。消毒室在住院部和宿舍大樓之間,是一個平房,里面熱氣騰騰,房子上空的蒸汽如云霧般縈繞。房子前面有花園,種植了紫薇、臘梅、梔子花、桂花樹、樟樹,一年四季,花園生機盎然。我放學了喜歡到母親辦公室里溜達,發現麻醉師也在辦公室里,轉身就走。
母親帶來麻醉師的話——說你很怕她,是嗎?
我發愣,怕與不怕的界線是什么?這是一個很難以界定的問題,但是麻醉師用怕這個詞,讓我感覺沒面子,幾乎是急中生智,我回答——只是不喜歡她。我推開麻醉師托母親帶回來的話梅,不再到母親辦公室去。
逢到非要找母親不可,比如,我忘記帶鑰匙了,轉告父親的話,找母親拿東西等,我會隔著花園,喊母親出來。而每次都是麻醉師先聽見,跑出辦公室,朝我招手,又幫我喊母親出來。
在幾乎要喊她阿姨時,我又改變了主意。
我知道麻醉師為什么沒有當麻醉師了。她兒子感冒發燒,請醫院一個有名氣而年輕的醫生到家里為兒子看病,她竟然顯擺,站在宿舍樓上,尖著嗓門,大聲喊著年輕醫生的名字,要他馬上來給兒子看病。年輕醫生是醫院手術臺的主刀之一,在眾目睽睽下三步并兩步地趕到麻醉師家里。那天,麻醉師丈夫中午突然回家,年輕醫生頓時手足無措,慌里慌張地爬后面窗臺,下窗臺時,沒有來得及扣上皮帶的褲子滑了下來,醫生慌忙拉褲子,褲子沒有拉住,卻失了手,跌落下來,幸好只是三樓,右腿摔成了骨折。
年輕醫生的妻子是醫院護士長,她吵到院長那里,而另外幾個上手術臺的刀手妻子也趁機起義,麻醉師當不成麻醉師,調換崗位,到我母親辦公室里。
丑聞下的麻醉師一點也不惱怒,還是笑嘻嘻的模樣,萬分熱情地分發她剛剛買來的零食。
我不看她,她卻攔住我——你吃西紅柿嗎?給你。
我連連擺手,不要不要。
在我著急邁步時,她氣急敗壞地問:你怕我,真膽小。
我回頭看她,糾正,我不怕你,你又不是老虎。
她的眼角很嫵媚地翹起,說,我比老虎可好看多了,你看見有這么好看的老虎嗎?
我不想答她話,飛快離開,留下她虛張聲勢的笑聲——哈,哈哈……
一瞬間我突然明白,麻醉師才是膽小的人,她害怕我不理睬她,所以她討好我。我進而推之,她給其他人吃的、玩的,還有一些禮物,包括那熱情的招呼和響亮的哈哈,都是她討好的工具,按照她自個的話說,麻醉別人。她害怕人家不理睬她。
她為什么害怕?很明顯,她的名聲太壞。
壞名聲倒成了麻醉師的魅力。
上手術臺是很辛苦的事情,但現在,每個有主刀能力的醫生,當然是男醫生,都爭著上手術臺,都把每一次手術當成愉悅的享受(用我現在眼光來看,應該是偷情的享受,如果算不了偷情,至少應該是眉目傳情),反正,手術異常成功,醫院那時的聲譽在外,許多外地病人專程轉到這個醫院,醫院每個病室都滿滿的,甚至走廊上也安排了床鋪。關于神刀手的命名,一下子排出了三個。
那個摔成骨折的年輕醫生就是其中之一,剛剛做了父親,在痊愈后,明目張膽地與麻醉師出雙成對,尋著一切機會與麻醉師相處。護士長怨天尤人,找年輕醫生喋喋不休地說,找麻醉師交流,去麻醉師家里阻止……年輕醫生怒目圓睜,一手揪住護士長的頭發,一手狠命地按住護士長腦袋往墻壁上撞。護士長的頭發一把一把地飄在風中,她臉青眼腫地告狀。
護士長服毒了。麻醉師受到了打擊,是不安。不過,不是為護士長服毒不安,而是被年輕主刀醫生拒絕為護士長麻醉而不安。這似乎好笑,連麻醉師自己也覺得可笑,她逢人就笑著解嘲:呀,他怕我謀殺他老婆,我會嗎?沒有這個必要嘛,再說我可不是毒辣的人。年輕主刀醫生不理會麻醉師的解嘲,他自己給護士長手術、請人麻醉。
護士長在手術臺洗胃醒來后,她母親抱來還沒有一歲的孩子。護士長當即下床,抱著孩子去衛生局,終于,一家人調離那個醫院。
麻醉師與第二個神刀手在醫院值班室里幽會,被清潔工發現,以后,他們的秘密也成了公開秘密,麻醉師的才能因這次緋聞而大放異彩。在醫院迎新春聯歡會上,麻醉師配樂朗誦了一首致F的情詩,麻醉師在朗誦前,居然很深情地表白是自己寫的,送給她的愛情。大凡說到麻醉師或者那次聯歡會的,都自然提到麻醉師獨特大膽的表演,情詩寫得悱惻纏綿,麻醉師朗誦得聲情并茂。沉浸在吟誦中的麻醉師很出風頭,但會場并沒有響起掌聲,看著臺上的麻醉師,醫院職工全都愣住了。誰不曉得,F是第二神刀手姓氏的聲母?麻醉師居然旁若無人地公開表白,熾烈地渲染他們不能公開的感情,或者說暴露他們的偷情,所有職工目瞪口呆,他們或許想,這次說不準,兩個人有可能重新組成一個家庭。
麻醉師被戴眼鏡、長相極其文靜的女人當眾甩了巴掌。第二神刀手剛好查房回辦公室,麻醉師捂住臉龐嚶嚶哭泣,幽幽地說:“你告訴你的妻子,我們的……愛情?!鞭k公室里公然飛進愛情的蜜蜂,一下子綻開了耀眼的鮮花。每個人臉龐緋紅、眼睛明亮,的確,有鮮花般的醒目,如同灼灼閃亮的刀子,扎著第二神刀手的目光,第二神刀手每一寸肌膚都在告訴他,徹底曝光不是件快樂的事情。他垂下眼睛,沉默不語,麻醉師肝腸寸斷地跌坐在椅子上,氣息奄奄。
第二神刀手閉目,說:“我們離婚吧?!?/p>
第二神刀手妻子輕蔑一笑:“如果你是為了與這個女人結婚,我不會同意,我必須對我兒子負責?!?/p>
麻醉師這段感情很快終結。第二神刀手出去進修,留在了省城,再也沒有回來。麻醉師收獲的是,她給第二神刀手要求調進省城的信再次被釘子釘在醫院辦公室大門上,釘子周圍竟然被紅色墨水涂抹出心形,釘子扎在心臟中央,心形下面有同樣涂抹了紅墨水的逗號,逗號一路滴落,血水淋漓。
麻醉師這次沒有去撕,而是尖厲著嗓門大罵:軟包,你現在請我去省城,我還看不上。同樣,醫院里仍然起伏著輕視和鄙夷的議論,我記住了麻醉師的大罵,心中茫然:為什么遭到指責的只她一個人?
還有一個神刀手,依然有他與麻醉師的種種傳聞。我一個口琴見證了他們的糾葛,至今這個口琴還躺在某個箱子里,銹跡斑斑,很多次它面臨被拋棄的命運時,都因為我一念之差而僥幸得到保存。
當時,第三神刀手還是單身漢,不是我們當地人,他個子高高的,很瘦,戴眼鏡,說著標準的京腔,文氣又傲氣。他幾乎不與當地人來往,上班下班都一個人,在他坐著時,他的桌子上總有一本書。第三神刀手還會拉一手小提琴,傍晚時分,他斜倚著敞開的窗臺,小提琴橫躺,抵在他的脖子上,似乎一艘等待起航的船,他的右手操縱拉弓,猶如劃動船舶的搖櫓,搖櫓在琴弦來來回回,激蕩出淙淙澗流,幽幽地淌過醫院各個角落,此際,落日熔金,霞光萬丈,琴聲澤披出珠寶般的光澤。第三神刀手不僅僅是文氣、傲氣了,還有一份浪漫的藝術氣質,這些圍攏成籬笆,把他與眾人隔離開來。
無疑,盡管他有高超醫術,醫院是講究技術的單位,但醫院仍然是充滿世俗生活味道的小社會,他的旁若無人并不受到歡迎。
經常,他被安排下鄉。
在麻醉師頻繁要求下鄉時,人們才發現麻醉師的某些蛛絲馬跡。她喜歡上了第三神刀手,人們再說他們時,沒有用“好上”這個詞語,是因為小伙子的冷淡,起碼沒有男女“好上”的最基本的熱情。但麻醉師凝視小伙子熱切的眼神,她殷勤地圍著小伙子轉來轉去,均無法隱蔽地出賣了她的感情。
也在那時,我突然感覺,麻醉師好像換了一個人,沒有以前的咋咋呼呼,也沒有見面熟的熱情,她突然文靜了,走路輕手輕腳,笑容淺了,淡淡的笑意掛在她的臉上,眼睛的嫵媚居然有了動人意思,連她的聲音也變了,輕而淡。不過,還有怎么也改變不了的隨意。是的,她的眼神四下閃忽,無時不刻地在傳播隨意。隨意意味著麻醉師不可能成為小伙子那樣傲氣的人,而是一個親切的人。
有誰能過分拒絕親切呢?傲氣的小伙子也不例外。
小伙子住在醫院一幢舊樓房里,房子前面以前是住院部,但以前的醫院大門與現在的醫院大門方向剛好相反,也就是說,前面的成為了后面,后面的成為了前面。我所說的老房子前面指的就是以前的后面,當時在后面,沒有粉刷,自上而下的紅色磚頭現在一覽無余,于是被稱做紅樓。紅樓住著才分配來的年輕人,上下三層,空著一些房間,有許多家庭因為家里住房緊,在紅樓里有另外房間,我的房間就在紅樓里。
紅樓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三個人,一個是拉小提琴的第三神刀手,再就是合住一個寢室的黃依依和單木。黃依依是才分配來的藥房醫生,活潑大方,能歌善舞,她有一個挺拔而生動的鼻子,這使她的形象異常歐化。單木是婦產科醫生,剛從省城進修回來,文靜秀氣,有白瓷一樣的肌膚,她的眼睛如同深潭,看人時,水汽幽幽,清澈卻不可測。仿佛注定,她們與第三神刀手會有瓜葛。
剛好是暑假,除了吃飯,我幾乎都呆在紅樓。每天都能遇到麻醉師,我們仍然不說話,如果按照以前情形,我們很有可能說話,我不說她會找機會拉我說,可現在情形變了,麻醉師突然文靜了、矜持了,她看也不看我一眼。
幽幽的提琴聲如淙淙澗流淌過時,總能看見她進出小伙子的房間,為他清洗墊單、被褥,為他送來冰鎮的西瓜和涼粉,為他帶來日常生活用品。有時,我還能聽見,麻醉師乒乒乓乓地在小伙子房間里切菜,里面夾雜著小伙子傲氣的聲音——沒有必要啊,我就在食堂里吃,很簡單的。麻醉師就著急地說:“那怎么行,長期這樣,肚子哪會有油水?”乒乒乓乓后,麻醉師的聲音又響起:你這里不適合做廚房,干脆到我家里吃。
的確,流出清泉般的琴聲的地方,不適合飄出嗆人胃口的油煙。小伙子宿舍里,再也沒有響起乒乒乓乓的聲音。我猜測,小伙子去麻醉師家里吃飯去了。
那個暑假,我剛剛學會吹口琴,而且剛買了新口琴,興趣盎然,整天都在找時間吹琴。一天中午,我按捺不住興致,吹起口琴,麻醉師敲開了我的門,很不耐煩,指著口琴,說,中午是午休時間,你吹琴就是打攪。
我本來是理虧,但她說話的語氣咄咄逼人,何況公論中的她讓我一直輕視。我理直氣壯地回敬:關你什么事情。
麻醉師臉色變了,她很生氣:你還不耐煩?哦,你曉得惹人生氣不是好事情吧。
我脫口而出:你又不住這里,礙你了嗎?
麻醉師臉紅了,鼻子和額頭沁出細密的汗珠,她憤怒地掃了我一眼,轉身就走。
我不免得意。麻醉師又進來了,換了副面孔,眼角掛著微笑,細著聲音解釋:小伙子醫生在準備考研究生,中午要休息好,否則難以集中精力,會影響學習。剛轉身,馬上又回來,給我帶來兩個船形西瓜,放在書桌上。麻醉師繼續用輕淡如風的聲音解釋:我嘛,今天中午剛好過來,說實在的,你的口琴技術太爛——她閃忽不定的眼睛如同釘子盯在我臉上,我微微點頭,耷拉下臉龐。麻醉師輕聲笑起來:“沒什么說的,我就羨慕有真學問的,祝福你也能考到北京去……啊,對了,我們今天這事,可沒什么說的,你對誰也不要講……”
紅樓旁邊都是上了年代的大樹,大熱天里,相對其他地方,它要涼快些。但樹大,蟬聲越發聒噪,裸露的紅磚頭粗糙、顏色深重,給我汗水涔涔的感覺。再加上一些單身住戶在房子里燒菜做飯,熱氣騰騰。我絲毫不受影響,在屬于自己的房間里看書、做作業、吹口琴。我簡直迷戀上口琴,嘴巴在一個個窄小的洞口邊來回磕絆,單純、細弱略微憂傷的琴音,如同我迷茫的心事,起伏著青春期的情緒。那時,我居然會了點口琴經典曲目《憂傷的金沙橋》,我反復地吹來吹去,琴聲如訴,一遍遍地流淌在我的心田,猶如清涼的風拂過酷熱的時日。
大概半個月后一個晚上,我發現口琴不見了。
我滿頭大汗地尋找。小伙子醫生趿拉著拖鞋站在我房門前,他遞給我口琴,正是我的——喏,在樓梯口撿到的。
我從沒有把口琴帶出我的房間……我萬分納悶。
“嘿,美妙的琴聲是關不住的,它希望更多的人聽見?!毙』镒雍苡哪?,繼續說,“你的口琴吹得不錯,相對其他琴聲,口琴聲單純,因為單純就必須清越,心情要保持安靜……”
麻醉師突然站在房門前,我和小伙子都停下來看她。房間頓時岑寂下來,電扇呼呼地扇出熱風,嗡嗡的夜蚊子從我耳邊飛過。
你們……談什么呢?麻醉師打破了岑寂,眼神左右閃忽。小伙子拿起我剛放在桌子上的口琴,朝麻醉師揚了揚。然后,離開了房間。
麻醉師跟著轉身,在跨出房門時,她回頭看我,閃忽的眼神如同釘子釘在我眼睛上。
接著,麻醉師吵嚷的聲音在紅樓里響開了——她不管不顧地吹琴,我怕影響你的休息……房間里伸出張望的腦袋。小伙子顯得驚慌,看著充滿疑慮和探詢的眼睛,一把推出麻醉師,麻醉師倒在地上,小伙子砰的一聲關上房門。在地上的麻醉師倒沉默了,坐了一會兒,站起來,離開了紅樓。
我趴在窗臺前,看麻醉師落魄的身影,一絲憐憫襲上心頭。麻醉師是真的愛上了小伙子,而愛——有錯嗎?少女時的我在他人的愛情中,品嘗到苦澀。
愛有罪嗎?麻醉師也這樣詢問。她被一個人深深刺傷了,這個人就是單木。
單木出了大事情,成為醫院最不幸的人。在出事前,單木肯定是醫院最幸福的人。
第三神刀手喜歡上了婦產科醫生單木,他借著一把小提琴打動了單木的芳心,他們戀愛了。其實,最先發現他們戀愛的肯定不是黃依依,而是麻醉師,麻醉師從清傲的第三神刀手的琴聲中,最先聽出了背叛。但她沒有辦法阻止,多么正常啊,一個文質彬彬的小伙子,一個美麗迷人的姑娘,他們有著緊密相吸的磁場,一個微笑,一個舉動甚至一個眼神就能把他們連接成一個整體,超越眾人之外。這令麻醉師簡直心碎,她心中裝著的那個人,對自己卻熟視無睹,甚至無視她的存在。琴聲越清幽纏綿,麻醉師越失魂落魄。麻醉師盯著單木輕盈如風的背影,久久出神,她不相信自己束手無策。
單木被病人告狀,在一次手術中,把一個紗布故意縫進病人肚子里。當快爛掉的紗布從病人肚子里取出時,單木臉色慘白,她怎么也回憶不起,她把清洗傷口的紗布放進病人肚子的細節。再無知,也不會犯這樣低級錯誤,她有必要把紗布故意縫進病人肚子嗎?這幾乎等于殺人,殺人總得有一個理由吧?事實存在,紗布已經縫在肚子里,單木是手術主刀。單木百口莫辯。
單木離開醫院那天,僅僅對第三神刀手說了一句話——愛,比手術刀更加鋒利,不僅僅可以治病救人,還可以用來殺人。
第三神刀手站起,手掌拍向麻醉師,歇斯底里地喊道——你這個巫婆,變態的女人!
麻醉師捂住紅腫的臉龐,辯解:你沒有聽明白,單木怨你,不該和你相愛,說你毀了她……第三神刀手又一個拳頭揮上去,麻醉師并不躲閃,哽咽著說:我不后悔……愛有罪嗎?
麻醉師來紅樓更加頻繁了,但她充滿了焦慮,如同一個沒有任何勝算的守株待兔者,在悠長的走廊里來回走著,在紅樓下左右徘徊。小伙子看見麻醉師就跑,他幾乎不再拉小提琴了?;蛘哒f,在我放假的時日里,再也沒有聽見過第三神刀手的提琴聲。我上高三那年,小伙子考上北京某個醫學院的研究生,走了。
麻醉師還是麻醉師,她的花邊新聞層出不窮。她恢復以往的熱情奔放和咋咋呼呼,我們依然不再說話。也沒有機會說話了,我馬上要去上大學。
而在那年秋天,麻醉師發生了天大的事情,她的兒子死了。
她兒子已經快小學畢業了,但個子一點也不高,矮小、瘦弱,總是三四歲孩子的模樣。但他仍然是麻醉師的寶貝。麻醉師與人閑聊,講得最多的是她形如侏儒的孩子如何聰慧,學習如何優秀,自信地預言她兒子一定會出人頭地。
那年秋天,醫院正在修建新樓,基建就在醫院里。攪拌沙石和水泥的機器日夜轟鳴,盡管有豎立的木牌隔絕行人,木牌上有鮮紅的大字:基建場所,嚴禁出入。危險!危險兩個字在下面,比上面的字體要大。這有什么用呢?孩子們是不管這些的,危險兩個字對于孩子們而言簡直是誘惑,特別是男孩子,他們天生就有嘗試和挑戰的勇氣。他們也許就是抱著這樣的勇氣看看,到底有什么危險。
孩子們圍著攪拌機,想看清楚這張大口是怎樣把粗糲的石塊咀嚼成粉末的,它有怎樣的牙齒。工人們發現了圍觀的孩子,粗暴地吼走他們。
你們不要命了……孩子們到底被嚇住了,一哄而散。
麻醉師的兒子卻更覺得有趣,他想弄清楚,這臺攪拌機怎么有這么大的力量。他跑到麻醉師辦公室里,喝了一杯水,又一陣風似的跑開了。麻醉師并不在辦公室里,辦公室里的同事親自給麻醉師兒子倒水,回答他的話——你媽媽在做手術,給病人打麻醉藥咧。實際是,手術已經完成,但麻醉師和主刀醫生都不知道去向。其間,有病人家屬找主刀醫生未果。扯到別處了,還是說麻醉師的兒子。他又溜到攪拌機旁邊。本來他的個子太小,攪拌機要高他許多,形單影只的他即使站在攪拌機旁,還是很難被人發現。
麻醉師的兒子卻爬上攪拌機,剛伸手,他就被攪拌機拉了進去。那個瞬間,誰也沒有看見。留在人眼皮下的,是殘骸,粉末,血液。
麻醉師暈倒了。在木牌外面。
她的兒子瞬間就沒有了。只有一只手臂還完整,人們在講述時,不免猜測——是不是他伸進去的手臂?太蹊蹺了,為什么手臂還在,而其他部位卻成了粉末?
人們的議論不需要答案。但他們爭究麻醉師當時在哪里。是的,她的兒子找過她,沒有找到,如果找到了她,作為母親,她會問兒子玩什么,因為在搞基建,一定會交代兒子要注意安全,哪些哪些地方一定不能去……可是,麻醉師不在,她在和主刀幽會。麻醉師不可饒恕了,成為人們嘴巴里挨千刀萬刀的罪人。
不過偷情的罪,犯得可恥下流,引起了公憤。一些同事找到悲傷欲絕的孩子父親,義正詞嚴地說:“你老婆這樣亂來,你不可能不知道吧?!?/p>
孩子父親哪里有心思和饒舌的人理論,他氣急敗壞地趕他們,可是他們還在質問:既然你知道,你還放縱,結果釀成大錯,你沒有責任嗎?
孩子父親頓時火冒三丈,揪住一個人要扇巴掌。眾人拉住他,紛紛搖頭走了,嘴巴嘟噥:“難怪,難怪,原來這樣不分好歹?!?/p>
孩子父親終究改變了人們看法,他與麻醉師離婚了。說起他們一家,醫院人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眾口一詞地總結:咦,到底還是散了。仿佛,麻醉師家庭不散,天理難容。麻醉師成為孤家寡人,她把自己關在房子里,一直請假,直至這年完畢。
出現在人們面前的麻醉師沒有變化。她哈哈地笑,熱情萬分地與人招呼,慷慨地分給他人零食和禮物,熱鬧地與人戀愛。
還是有一些變化。麻醉師再也不上手術臺了。
但她仍然是醫院的麻醉師,因為,沒有專業的麻醉師。她不上手術臺,手術如何進行下去?醫院找她做工作,她不依,她的理由是,你們可以再進一個麻醉師來。醫院卻始終沒有再進麻醉師,事情就是這樣,有現成的麻醉師,這樣一個被水環繞的孤洲上的醫院,還進麻醉師干什么?
麻醉師被醫院多次叫去做工作。麻醉師提出要求,我兒子因為這事丟了,還要我做這事情,就得等我懷上孩子。
情形有了變化。以前,麻醉師風流事情,多被醫院鄙夷。而現在,醫院倒是真心希望,麻醉師的感情有依托,愛情能開花結果。麻醉師在全新的目光下,容光煥發,地位尊貴。
麻醉師終于嫁人了,不久,她的肚子明顯地凸起來。很可能,她是因為凸起來的肚子而趕緊嫁人。麻醉師又站在了手術臺上。
這次,麻醉師的丈夫是一個官員,是一個離婚的男人。在剛剛結婚不久,官員和麻醉師鬧起了離婚。吵打成了家常便飯。
可不是麻醉師的風流事,而是孩子的事情。官員本不能使女人懷孕才離婚,現在,麻醉師肚子突然大了起來,官員怎么能忍下這口氣?他拼命要和麻醉師離婚。而麻醉師剛結婚,又是懷著孩子結婚,肚子無論如何遮不住了,離婚了孩子怎么辦?于是拼死拼活地不離。
醫院可不管孩子的父親是誰,只知道,麻醉師又要有孩子了,就盡量依著麻醉師。麻醉師把醫院當成了家,一心一意地想把孩子生下來。
終究,麻醉師又成了單身女人,也成了單身母親。她的風流事再多,每一次仍然風生水起地熱鬧,也輪不上談婚說嫁了。麻醉師倒更沒有了管手,來來往往的男人幾乎讓醫院里的人看花了眼。
歲月荏苒,我已經是母親了,在一個春天的黃昏,帶著孩子回醫院娘家,又遇到了麻醉師,她到底是不可缺少的,仍舊是醫院里唯一的專業麻醉師,她的笑容帶著無法抑制的自信和榮光。
“咳,你應該祝賀我,我兒子考到北京去了?!彼凉M臉春色,緊緊盯住我的眼睛。我有些不自然,我確實沒有考到北京去。
哈,哈哈——
她的笑聲爽朗,在雞蛋黃般的夕陽中,借著習習的春風散發出珠玉般的圓潤。一瞬間,我耳邊響起黃昏中的提琴聲,我想起一陣風似跑掉的她曾經的兒子……驀地,我估算出她現在的兒子頂多十五歲。她說她的兒子一定能出人頭地,果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