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我對茶的最初印象,一直可最追溯到小時候讀《紅樓夢》,奇怪賈府上下怎么老是在飯后用茶嗽口,第二回合捧上來的方是吃的茶。那可有多浪費(fèi)呢。
原來他們一早即知茶可去口臭、殺菌之功效,用茶漱口實(shí)是講究衛(wèi)生之道,況且又不是用不起。連黛玉初來乍到時,也發(fā)現(xiàn)這一規(guī)矩不似在家中,勉強(qiáng)隨和著些吧。想那林如海一介書生,天性簡樸少應(yīng)酬,也難培養(yǎng)出這世祿官家的體面生活習(xí)慣。
我原是個鄉(xiāng)下窮孩子,天生天養(yǎng),管不了這許多勞甚子規(guī)矩。只知每天晨起,替母親洗干凈一把大茶娘。浸泡些許不知名的茶葉,母親就會一直喝到晚上去。
偶爾有些日子,母親可能是午問忘記喝,夜晚臨睡前發(fā)覺茶還剩余半大壺,非常心痛,舍不得浪費(fèi),硬是全灌進(jìn)肚里。
隔天早上,她就會埋怨昨晚頻頻上廁所,睡不好。有人勸她:“把茶留待明天才喝吧?!彼蓵p蔑地罵人:“使不得。隔夜茶千萬不可喝?!?/p>
到底為什么不能喝?始終說不出所以然。我如今也明白了。母親。
說起來,《紅樓夢》里最會品茶的當(dāng)首推妙玉。賈母暢游大觀園,去到她處偏指名道姓要吃一杯好茶才走。由此可知妙玉素來嗜茶。人人皆知。
她的古玩奇珍吃茶碗,連賈府也未必有。什么人該用什么杯喝什么茶須用什么水,此女子一一劃清界線。大俗人用舊年的雨水,道行稍高的用五年前收的梅花上的雪。心愛的人用自己日常吃茶的那只綠玉斗,劉佬佬那蠢物吃過半盞茶的成窯五彩小蓋鐘,她嫌骯臟,不要了。
喝茶喝到這個境界,似乎已去到盡頭了,只覺她很高很高,高得使我覺得很低很低,簡直不配喝茶。
我向來只有一把大茶壺。那是母親的嫁妝,她母親送給她,她把它傳了給我。我每每在晚餐后用這壺泡茶喝,大約總喝二、三杯左右。無論是風(fēng)是晴是雨,喝茶的感覺真好。
有時遇上突然而來的寒流,我會把整個壺抱在懷里取暖。那時也不必用茶杯,就這壺嘴直接喝會舒服得多。
每一次當(dāng)我握著大茶壺的壺把倒茶時,感覺仿佛和母親在握手。
母親青春少艾時就開始用這壺,時光倏爾而逝,母親一生也只用這壺泡茶了。它載滿了她所有美好或悲慟的日子。
我時時可以感覺到,母親的體溫仍遺留在壺把上。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說起來,寶玉應(yīng)也算是個茶中老手,怡紅院內(nèi)有專門侍候茶爐子的小丫頭呢,有茶沒茶唯她是問。
他也在學(xué)堂喝,有一次,成群賈姓二世祖打起架來。把寶玉的一碗茶也砸得碗碎茶流。吃了面怕滯食更加要喝,襲人她們燜了一茶缸子普洱茶等著他。
他絕無僅有動了氣,摔了茶鐘。辱罵水做的女孩兒的一次。是因?yàn)檐缪┌涯峭肫懔巳拇魏蟛懦錾臈髀恫杞o奶奶喝了去了。大概茜雪被摻進(jìn)了少許泥。實(shí)在是個姿色平庸之輩,不然他怎么舍得把她攆走。
天字第一號心肝寶貝還是黛玉,有日鳳姐將那暹羅國進(jìn)貢的茶葉往大觀園內(nèi)每人送兩瓶,獨(dú)獨(dú)這吹口風(fēng)也會倒的美人兒吃著說好,寶玉心里惦記著。雖燙傷臉不出門,仍巴巴的叫人往林姑娘那里送茶葉。賈公子窮畢生精力經(jīng)營之兒女私情,叫所有男人拍馬也追不上。
當(dāng)然,他并非無往而不利的。晴雯臨死前那碗從黑煤烏嘴的吊子倒出來,充滿油膻之氣,并無茶味、咸澀不堪、擔(dān)了虛名的茶令他眼中淚直流下來。連自己的身子都不知為何物了。那壺也不像個茶壺,茶也不大像茶,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口氣都灌下去了。
喝茶喝到這個凄厲地步,已難回頭。只覺她很低很低,低得讓我覺得很高很高。感動于有茶可喝。
我從來沒有間斷過喝茶,就像母親一樣。撒把無名無姓的茶葉進(jìn)大茶壺。看著茶葉慢慢在熱水中舒展風(fēng)姿,會撫平我生活中的磨難。我從來沒有間斷喝茶,那是我緬懷母親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