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八九點鐘的太陽

目前，中國電影的芝麻花節(jié)節(jié)高，可以歸結于很多原因，唯一扯不上關系的，就是影片的品質。相反，稍有識見的人，都能看出新世紀以來，中國電影視章法如無物、見人理如云煙的狀態(tài)可謂愈演愈烈。從影像素質上來，中國電影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沒心沒肺，沒皮沒臉。毫不客氣地說，中國電影已經到了最黑暗的時期。最為吊詭的是，你還不能說這是完全的虛假繁榮或者是泡沫經濟在作祟。反正有人在拍，有人在看，這比什么都好。只是我擔心“狼來了”這樣的傳說會發(fā)生在我們身邊。更準確的說法，當魔術師第一次從帽子里變出一只小白兔時，我們會瞠目結舌。第二次呢，我們也許還會拍紅了巴掌。那么第三次，第四次呢?一句頂一萬句的說法，不要讓我們厭倦，更不要讓我們的電影從業(yè)者感到“自卑”。

蝸行龜爬的冰山一角

一說到中國電影的問題，很多有識之士就腦仁發(fā)漲。僅歸結電影審查肯定是遠遠不夠的，一部無關拳頭與枕頭、也無關一個頭兩個大之類的政治情結的影片，與市場的全盤接受并不會發(fā)生質的沖突。螳臂擋車的事故多，退一步海闊天空的美景同樣不少。話又說回來，中國電影的最大癥結，其實還是市場化不夠。光發(fā)行這一攤子事來說，還是政令在調控，所以才會出現(xiàn)某外國大片給國產奇片讓路的奇事。有次我采訪一位電影史家，他說中國電影的改革是步子太慢了，農村改革和工業(yè)改革都已經熱火朝天了，但電影改革卻相當被動，是真到了揭不開鍋的地步，才漸次關門大吉。所謂電影改革，簡單說，也就是各電影制作機構完全自負盈虧。為什么這樣一個簡單的措施，要持續(xù)這么長的時間?個人覺得，一則還是我們太習慣于電影的教化功能，所謂寓教于樂吧。二則是電影機制太過盤根錯結，拿張藝謀舉例，他從北京電影學院攝影系畢業(yè)，要干副攝影十年，才能升為攝影。不過，張藝謀夠走運也敢賭運，立下軍立狀，去當《一個和八個》的攝影。幸運的是，他還真脫穎出現(xiàn)在這般華盛景觀，但大多數(shù)人還是熬白了頭，熬不過心比天高，卻熬來了命比紙薄。一幫完全跟不上時代節(jié)拍，只對陳腐電影理念聽之任之之徒，在那兒張牙舞爪，甚至干脆擺出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架勢來。這樣的人拍出令人啼笑皆非或出離憤怒的影片出來，也全在情理之中了。

電影人才的輸送和輪替，只是中國電影蝸行龜爬的冰山一角。現(xiàn)在總有人對電影審查制存有微詞，一部電影的修改后發(fā)表或干脆禁映，在我看來，最多只是撓癢，而不會傷其筋。但那種人浮于事的制度，以及其制度背后的種種深層原因。才是中國電影發(fā)展的真正的攔路虎和絆腳石，需作更細致的探究，以及探究過后更猛烈的斧正。

“影像應生蟲”的電影盛世

單說電影人才，中國電影的唯一學府，北京電影學院，自改革開放后，也就78級的第五代，88級的第六代，還算為當時的中國電影市場注入了新鮮血液。這之后，至少學院派電影導演幾乎出現(xiàn)了斷層，起碼大規(guī)模的集體行動是看不見了。目前的中國電影，放眼一看，還是第五代的天下。而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風騷數(shù)百年之類的話，只能權當是傳說了。但總有針尖落到布袋里，提醒我們脫穎而出的種種事實。但也只是脫穎，還起不到萬箭齊發(fā)的效果。這樣來看寧浩，更像是特例中的特例，與其風格相近者楊慶之于《夜店》、田蒙之于《倔強的蘿卜》。同樣是笨賊奇遇記，卻各有各的聰明反被聰明誤，也各有各的皮笑肉不笑。就拿寧浩而言，勝場于在多線敘事的齊頭并進中，能做到有條不紊兼自圓其說。但人物與環(huán)境的關系常處于密閉狀，更廣闊的社會空間，以及更微妙的人事人情，全過于卡通化，也可以說是臉譜化。其近作《無人區(qū)》力圖作些改良，但目前成為了一樁懸案，不好定論。這方面，力圖照顧到更周詳?shù)氖拦嗜饲榈模故莿⒔摹都慈掌鸪獭罚菜阈α蠞M滿，只是手法過于陳舊，對人心的體察也有些想當然，價值觀也過于四平八穩(wěn)。

由于寧浩“神話”的接連發(fā)作，喜劇片這一類型算在中國電影市場填得密密實實，也成為中國電影所謂生力軍妄圖一躍入龍門的首選。但那些肉身撞墻式的偽幽默也開始在銀幕上泛濫成災，讓人覺得硬要捧腹的話有自取其辱之嫌，若保持冷靜又無疑是在浪費生命。北京電影學院的教師莊宇新在強行探索完《愛情的牙齒》后，就鼓搗出一部完全不倫不類的穿越片《隋朝來客》。古代像現(xiàn)代、現(xiàn)代像古代、愛情像友誼、友誼像愛情。來的都是客，不用嘴一張。這樣的產品，還可以說的有《羊肉泡饃麻辣燙》、《天下第一串》、《完美新娘》等。也基本都是些新人新作。長江還沒推倒前浪，后浪自己就變成了泡沫。

中國電影這幾年實在是太過熱鬧了，熱鬧到什么人都可以拍電影。演而優(yōu)則導，攝而優(yōu)則導就不必說了。連非著名相聲演員郭德綱、以居家男人形象出鏡的主持劉儀偉都跑過來趕集，也不知道他們能不能賣個仨瓜倆棗。要是，有一天，你隔壁的門房大爺沖著你喊action或cut，你也用不著大驚小怪，誰讓你生在這樣的一個撿到籃里都是菜的電影盛世呢。這樣來看，廣告導演出身的李蔚然的處女作《決戰(zhàn)剎馬鎮(zhèn)》則給人太多驚喜了，雖然跟《瘋狂的石頭》一樣，又是一出尋寶傳奇。但地氣接得更足，人物塑造也更具彈性。表面看去，純鄉(xiāng)土的狂歡，實則映射了現(xiàn)代人在物欲面前不能自持又強作鎮(zhèn)靜的種種窘態(tài)。尤為可貴的是，李蔚然作為新人，對明星的掌控極有心得，而在影像上的恣意歡謔，讓我們看到了他未來的更大可能性。《決戰(zhàn)剎馬鎮(zhèn)》是繼寧浩的“瘋狂”系列后，中國最具質素的喜劇電影。這是李蔚然的光榮，但也是中國當下電影的悲哀。

除了喜劇片，隨著2009年依萌導演的《非常完美》，使這位電影新人光榮進入到億元俱樂部的行列里去。2010年，這類所謂的時尚白領片也開始盛行起來。徐靜蕾的《杜拉拉升職記》又賣了一個盆滿缽滿。同樣，話題人物鄢頗也推出了《搖擺的婚約》，其實鄢頗之前與其前妻梅婷合作的《阿司匹林》也有這個特色。兩部影片都相當空洞，老實說，《非常完美》也透出份不食人間煙火，自說自話的勁，但好在制作精美，敘事流暢，全當成人童話來看，也無大礙。而鄢頗的這兩部作品，全犯了校園文藝青年的幼稚病，煞有介事地糾纏于自己的小情小緒，出了麻疹就以為得了傷寒，把不是問題的問題搞成了令自己輾轉反側的心有千千結。青年導演犯這樣毛病的，真不在少數(shù)。小江的《PK，COM》、程耳的《第三個人》(這片鄢頗還有客串)、高藝鑫的《盜版貓》、楊競澤的《感情生活》莫不如此。有種莫名其妙的自戀，一部電影不是不能自戀，前提是搞清自己狀況的情況下，再去愛自己，這是不是讓旁人看上去，也會好受一些呢?

“不敢”問路在何方

中國的這批導演新貴，鮮有人無我有、人有我優(yōu)的創(chuàng)新精神乃至能力，更多的時候只是充當他人影像的應聲蟲。說句不恭維的話，人家脫衣服，你也脫衣服，但問題是，你身材有人家的好嗎?但在泥沙俱下之時，也能沙里淘金。從北京電影學院出來的常征，新近完成的《馬文的戰(zhàn)爭》，雖有同名熱播電視劇在先，但仍拍出了中國當下電影所鮮見的現(xiàn)實感。一個準精神3P的故事，實際拋去了大而不當?shù)牡赖聝呻y，而直指現(xiàn)代人愛誰不是愛，愛了又如何的懸空狀態(tài)。同樣有著精神3P情結的《牛郎織女》，出自海外電影學子，也為作家出身的尹麗川的一部值得品咂再三的小品。表面看去自是“女人何苦為難女人”的性別自況，但還是描驀出中國現(xiàn)代進行時下的一卷風情畫。尹麗川的前作《公園》，疑是小津安二郎嫁女情結的中國變奏，但也較為詩意的迎合了時代的節(jié)拍。《公園》比相親題材的《愛情呼叫轉移》系列、《桃花運》、乃至《非誠勿擾》都更貼近現(xiàn)代人的婚姻實景。尹麗川的導演潛力不容小覷。

另一位女導演王分的《箱子》，也是甚囂塵上的驚悚片中的一部，在感官刺激之外，刺探現(xiàn)代人精神縫隙的作品。說到女導演，《海洋天堂》的導演薛曉璐就不得不提了，她的這部處女作，不僅讓李連杰演起了文藝小品，其幕后陣容(如攝影杜可風、美工奚仲文、剪接張叔平)之鼎盛，足令同行羨慕嫉妒恨。但據(jù)說薛曉璐是參與了李連杰所積極倡導推行的壹基金，才有些機緣，也不知是真是假。就影片而言，在溫馨感人的父子戲之外，讓人感慨的是，誰在自閉，又或者誰在得到真正的解脫。這比同時期的《歲月神偷》和《我們天上見》一味地言為心聲，都更見心思，都更顯對時代的探詢，而不僅僅是簡單的回溯。

不難看出，中國電影的新生力量在文藝片領域要比其在商業(yè)電影上的發(fā)揮，明顯要得心應手些，也更懂得如何量力而行，量體裁衣。可能歸結于中國商業(yè)電影，由于目的性太強，反而容易失去方向。更深的癥結還在于中國商業(yè)電影目前還處在邯鄲學步的階段，相反，文藝電影，只要誠實地面對自我，外加熨貼舒暢的表達，便不至于讓人難以卒讀。可以一說的導演，還有執(zhí)導《我的唐朝兄弟》的楊樹鵬，之前還有一部不起眼的作品《烽火》。都力圖在歷史視野里放諸現(xiàn)代化的思考，無奈其野心過大，負荷過重，常給人難以承擔之嫌。但影以載道的品格還是不折不扣地保留住了。另一位是奪得2009年金雞獎最佳導演處女作獎的李大為，曾和其母劉國權一道拍攝過熱鬧一時的《金粉世家》。首推銀幕的作品《走著瞧》，是十余年來，極為罕見的，將目光投放到文革時期。并以準魔幻現(xiàn)實主義風格，將人與驢之間的角力處理得既幽默橫生又驚心動魄，比另一部相似題材的《斗牛》處理地更加神采飛揚，且圓熟暢通。但其人與驢之間視點的位移，尚未達到自由跳脫的境界。但其手法和見識，在年輕導演中已相當難得。

還想說一下張猛，他于2007年推出《耳朵大有福》之后，就悄無聲息了。這部范偉出演的喜劇影片，是一曲悲欣交集的關于再就業(yè)的“長征組歌”。以不得已為之的精神勝利法進入我們這個經濟轉型、財富再次分配的迷人時代。其實，隨著中國電影市場化的漸趨完善，每年都會有大批青年導演殺入電影業(yè)，分得一杯羹者少，空手而歸者眾。隨便一列就是一份長長的名單:《拉丁生活》的李凱、《十七》的姬誠、《多大事啊》的韓秋池、《情系梧桐》的雷金克、《春風鎮(zhèn)》的伊崢、《八佰棒》的柯楓、《米香》的王洪飛、白海濱。這個名單還可以一直拉下去。但這些連曇花一現(xiàn)都算不了的新人新作，在中國電影每年的出產表里，卻占據(jù)著相當大的比例。這些令我們無比陌生的名字，估計還會令我們繼續(xù)對他們保持生疏。這些與觀眾絕緣的影片如何成為火火紅紅的中國電影市場的暗流，同樣值得我們去深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