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兩個約莫40歲的男人站在婁加貴面前,婁加貴問,你們是誰?找我干什么?其中一個男人說,俺們是你的兒子。婁加貴說,怪不得我看著眼熟,你是大柱吧?另一個說,我是大柱。婁加貴尷尬地說,是啊,是啊!十幾年沒見,走在大街上都不敢認你們了。二柱說,15年了,俺爺爺出殯時你回去的。大柱說,俺娘住院了,她想見你,你跟俺們一塊走。婁加貴說,我和家里說一聲,收拾一下東西就去。
兄弟兩人在門口等了十來分鐘,婁加貴上車后說,都買車了啊,不錯,不錯。沒人搭理婁加貴的話茬,一車人悶不啦嘰地熬過了一個多小時。到了縣人民醫院,婁加貴買了些水果,跟在兩個兒子后面進了病房,就看見素蘭躺在床上,眼窩塌得很深。婁加貴說,二姐,你身體哪里不舒坦?素蘭對兩個兒子說,你們這兩個孩子還不叫爹?然后問婁加貴,他們叫你爹了沒有?婁加貴笑了笑。素蘭使勁讓聲音大些,說,大柱,你先叫。大柱叫了,接著,二柱也叫了。婁加貴連著“嗯”了兩下說,出息了,出息了。素蘭笑著說,你爹年紀大了,以后得空多去看看你爹,吃國庫的也不比咱家生活好多少。你們出去,俺和你爹有話說。
二
二柱把婁加貴送回市里,臨下車的時候扔給婁加貴一個報紙包,打開一看是一沓錢。婁加貴沒有臉要兒子的錢,二柱說,俺娘的意思。說完走了。
婁加貴回到家數了數錢,五千塊。這些錢比刺猬還扎人,絕不能讓巧珍知道,巧珍把錢把得很緊,入了她的手再想要出來門兒也沒有。婁加貴想了想,把錢藏在陽臺的工具箱下面,等以后有機會給老家的孫子孫女吧。雖然用錢的地方很多,明年兒子小康就要上大學,巧珍的社保、醫保等著辦,七七八八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冒出的一點兒事情都會讓他招架不了。
婁加貴到了馬路對面的面包店,巧珍正在磨豆汁,說,這里不用你忙活,回家給兒子做飯,晚上他要上自習課。婁加貴剛要走,巧珍說,你閨女來看你了,孝順你的東西在架子上,你帶回家吧。婁加貴看見兩瓶蘭陵老窖,兩盒萊蕪香腸,都是他喜歡的,便高高興興提著回家去了。
婁加貴這輩子結了三次婚,第一次還是當兵的時候,媒人把本村何裁縫的二閨女素蘭說給他,素蘭比他大一歲多,初中畢業后也做了裁縫。結婚五年,素蘭給婁加貴生了兩個兒子。婁加貴復原吃了國庫糧,安排到金屬公司開車,隨后他們離婚。離婚頭幾年,素蘭帶著兒子去單位找婁加貴,開始婁加貴還招呼她們娘仨吃飯,后來干脆躲起來不見,領導沒法處理他們的家務事。婁加貴第二個老婆是個小學教師,名叫嫻靜,心臟不好,醫生說她短期內不能要孩子,婁加貴也同意。好歹過了兩三年,嫻靜非要生個孩子不可,一年后生了女兒佳佳,又過了兩年,嫻靜心臟病發作去世。婁加貴又當爹又當媽把佳佳帶到十歲,自己40歲的時候才娶了巧珍。開始巧珍對佳佳很好,自從有了兒子小康,就顧不上佳佳了。婁加貴于心不忍,讓佳佳在自己家和小姨家兩頭跑。還好,佳佳學習很爭氣,大學畢業后考進建設銀行,前幾年結婚成家,給婁加貴生了一對雙胞胎外孫。佳佳有這樣的結果,婁加貴覺得對得起嫻靜的在天之靈。
現在有了五千塊錢,如果能用,最好給外孫買幾套衣服,要不買些玩具,他們不缺是他們的事兒,姥爺不能白叫,多少是個心意。當然不能讓巧珍知道,家里有什么底,巧珍心里最清楚。到了這個年齡,婁加貴最大的要求是,麻煩越少越好。
三
婁加貴做好飯等到小康回家,婁加貴說,你吃完飯歇一會兒再走,我去給你媽幫忙。
這會兒店里不是很忙,但巧珍沒有閑下來。事實上婁加貴根本幫不了什么忙,所以他才感覺對不起巧珍,讓她受了很多苦。20年前的金屬公司還是吃香喝辣的好單位,自己又給領導開車,要不巧珍怎么會嫁給比她大15歲的男人?沒想到好好的單位說不行就不行了,婁加貴除了給人家開車沒別的本事,熬到去年辦了正式退休,每個月九百多塊錢退休金,這點錢一家人吃飯都緊巴巴的。家里一切多虧了巧珍,她原來是國棉廠的工人,下崗以后冬天賣面包,夏天賣豆汁,賺的是辛苦錢。后來盤下這家店面,生意僅僅可以維持。最近巧珍準備把面包店改成快餐盒飯店,過幾天開張。這五千塊錢如果能用,就說是買彩票中的獎,足夠解決盒飯店的簡單裝修和設備的資金問題,巧珍一定很高興。
開盒飯店至少要雇兩個人,一個蒸米飯、做衛生,一個做菜。巧珍嫌人多,想把不愛說話的王亞芬留下。婁加貴不同意,說,那樣你太累了,累壞了身體咋辦?巧珍說,你去中五百萬我就不干了,天天在家伺候你,伺候兒子。婁加貴每次勸巧珍的時候,巧珍都會這樣說。婁加貴不是沒有買過彩票,他堅持了三個月,一個星期買三注30選7,一共花了不到一百塊錢,中了一次五塊錢。巧珍很生氣,說,早知道這樣,不如買一百塊錢的肉給兒子吃。婁加貴不和巧珍犯犟,她說什么就是什么,大不了以后不買了。巧珍是刀子嘴豆腐心,說完就過去了,該怎么累還怎么累。只有一回巧珍和婁加貴吵架后提出離婚,被她嫂子勸住了。婁加貴現在想起來真要離婚,就回去和素蘭認個錯,兩人復婚,好好照顧她幾年。家里還有幾畝地,拾掇一下,生活不比城里差。還有兒子、兒媳、孫子、孫女一大幫子,一定熱鬧得很。
這樣的事婁加貴也就是想想罷了,一點意義都沒有,他不可能再離婚。30多年前的離婚已經讓他在單位臭了很長時間,甚至臭到了老家,回去看望父母要偷偷摸摸去,再偷偷摸摸地回。鄉親們最看不起吃了國庫糧就不要農村媳婦的人,這樣的人不是陳世美就是白眼狼。再說嫻靜家人一直認為嫻靜的死和他有關系,如果采取措施,嫻靜怎么會懷孕?和巧珍結婚時辦了不到十桌喜宴,參加的幾乎全是巧珍家的客人,沒有自己的戰友和同事。再離婚,和佳佳怎么說?佳佳從小沒有媽,如果不在她身邊,她萬一有個委屈都找不著人哭。巧珍更是個好女人,里里外外操不夠的心,從沒有嫌過自己,除了閑下來叨叨幾句,沒其他毛病。過去對不起素蘭,不能錯上加錯對不起巧珍。而最現實的問題是,61歲的小老頭沒人要,誰家缺爹啊!
四
一天,大柱打電話說他娘去世了,三天以后出殯,讓婁加貴回來。
婁加貴沒想到素蘭走得這么快,還尋思著等素蘭身體好了,讓她領著認認孫子孫女。這事兒瞞不過巧珍,巧珍感慨地說,大姐這輩子不容易,我走不開,你去了替我磕三個頭。然后拿出一千塊錢,非讓婁加貴帶著。婁加貴拗不過,只好把錢放進報紙包里。
素蘭的靈堂設在她和婁加貴成親時的老宅子,多少年沒人住了,屋頂的草剝落了很多。遺照上的素蘭很年輕,照片的左邊有處理的痕跡。婁加貴忽然想起來,這是他們的結婚照,還是在縣城照的,另外一半就是自己。看見素蘭的照片,婁加貴很難受,在她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又磕了三個響頭。大柱和二柱跪在靈堂一邊,婁加貴把二柱給的報紙包交給大柱。大柱從屁股底下拿出一個袋子說,這是俺娘讓俺交給你的東西。
婁加貴出了靈堂,走到僻靜的地方打開袋子,里面是一張舊報紙,婁加貴看清楚了標題上的幾個大字:我市從今天開始取消農業戶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