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圣經中應用了諸多典型的敘事方法,并對之后文學敘事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本文試圖通過分析《圣經·新約》中的“四福音書”來闡釋圣經對“多視角”重復敘事的應用。此外,通過對福克納、嚴歌苓經典作品的分析說明其在敘事方法上對圣經的繼承和發展,旨在突顯《圣經》在敘事方法上的文學價值。
關鍵詞:福音書 圣經 多視角 重復 矛盾
引言
對于圣經文學價值的定位,一直是眾多批評家爭論的焦點。有人認為,圣經內容的豐富性及其積極的教化作用毋庸置疑,從其在全球范圍內首屈一指的發售量便可得知。但是由于書中對故事的描寫多為事實性陳述,缺少修辭手法的潤色,且敘事的聚焦方式一概為外聚焦,缺乏對主人公心理發展的刻畫,因此其對文學發展的影響僅僅停留在內容和意義上,而在文體學方面的貢獻甚微。然而,在細讀圣經文本后,筆者卻產生了與之相悖的結論。從敘事學角度看,圣經應用了諸多現代敘事學闡述的內容,最典型的是對“多視角”敘事策略的應用。本文試圖通過分析《圣經·新約》中的“四福音書”來闡釋圣經在敘事方法上對文學的影響與貢獻。
1 圣經中的“多角度”重復敘事
“多角度”敘事,簡單說來就是使用不同的敘事者,從不同的角度來敘述同一個故事。盡管不同的敘述部分之間往往沒有情節上的連貫性,且會出現一些內容上的重復,但他們之間相互補充的關系塑造了故事的完整性。
“多角度”敘事方法在《圣經·新約》的“四福音書”(《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約翰福音》)中早已得到應用。這四部福音書都記載了耶穌早期傳道、行神跡及死后復活的事,但它是由馬克、馬太、路加、約翰四個門徒從自己的角度分別記述的。《馬太福音》與《路加福音》均強調了耶穌的家譜和童年經歷,這對另外兩部福音來說是一個補充。此外《馬太福音》注重對事實的客觀描述,而《路加福音》則使用比喻對人物性格及事態情景進行了頗具文學色彩的描述。《馬可福音》著重記載了耶穌作為“上帝的仆人”在治病救人及傳道過程中的種種事跡。《約翰福音》則最富哲理性,它側重于確立耶穌作為神子的救世主地位及其對人的教化作用。這四部福音書作為一個整體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完整的耶穌形象。他既是圣靈化身的神子,又是“體恤人之軟弱,愿意與人相同”(希伯來書4:15)的人子。他既是高高在上的“猶太人之王”(馬太福音2:2),又是為人祛病解憂、傳說布道的上帝的仆人。讀者對耶穌這一豐滿形象的接受和理解,正是基于“多角度”敘事方法構造出的完整性。通過不同敘事者敘述內容上的相互補充,作品本身能夠為讀者展現出一幅更為全面的圖景。
除了全面性與完整性之外,“多角度”敘事在圣經中還起到了加強真實性和確定性的說服作用,這恰恰有助于實現圣經本身的教化目的。設想如果福音書只有一部,那么讀者或許會質疑耶穌的諸多事跡是否為敘事者憑空捏造的,但是此處四位信徒的聲音同時呈現無疑加強了福音內容的真實性和可信度。馬太、馬可、路加及約翰在敘述過程中雖然各有側重,但作為耶穌的信徒,他們話語中表露的對耶穌無限崇拜和敬仰的態度卻是一致的。可以說四者反復講述耶穌事跡的目的都是為了宣揚耶穌基督的神圣與偉大,傳達上帝的福音。通過四者敘述內容的諸多重復,可以看到圣經本身的目的在于向讀者保證或讓讀者接受耶穌基督這一“真理”性的認知,即耶穌基督是上帝為了拯救人類而派來人間替人類贖罪的獨生子,是神的愛的具體體現,因此信仰耶穌就是信仰上帝,就能獲得救贖。
由此可見,圣經中對“多角度”敘事的應用是與內容上的“重復性”相結合的,換言之,其各敘述者之間維持著一種相輔相成的和諧關系,互不矛盾。這種敘事方法不僅保證了內容呈現上的全面、完整性,而且加強了福音書在讀者眼中的真實性和可信度。
2 現當代文學對圣經“多視角”敘事方法的繼承和發展
這種“多角度”敘事方法在之后的西方文學創作中被頻繁使用,作為文化起源的根基,圣經在敘事方法上的引導和啟蒙作用不容忽視。后世對“多角度”敘事運用最為嫻熟的要數美國作家福克納。在吸取圣經多敘事者敘事技巧的基礎上,福克納在“多角度”敘事的應用中加入了自己的創作元素。不同于圣經通過“多角度”重復敘事對文本真實性和可信度的保證,福克納小說中的敘事者們常常就同一個故事給予不同,甚至是相互矛盾的理解。換言之,敘述者們并不期待通過內容上的“重復性”塑造一種權威且統一的認知,而是采用一種發散模式,提供對事實陳述的多個不同版本,削弱每一位敘事者聲音的可靠性。這種“多角度”矛盾敘事呈現給讀者的是一幅被割裂的全景,雖然在一定程度上仍具備圣經敘事中的全面、完整性,但敘事者彼此間的反駁與爭吵使這種完整性被矛盾所充斥。
如福克納的經典作品《喧嘩與騷動》中同樣是有四位敘事者——白癡班吉、昆丁、杰生、迪爾西。四者的敘述圍繞家族中心人物凱蒂展開。對于白癡班吉來說,姐姐凱蒂是唯一疼愛他的人,因此是其生命的全部;對于昆丁這位恪守清教貞潔觀,又對凱蒂充滿占有欲的兄弟來說,凱蒂的失貞(戀愛、懷孕、結婚)一直令其無法釋懷,直至生命最后一刻;對于杰生來說,姐姐的失貞使其失去一大筆財產,他對凱蒂的感情只有單純的恨;最后正直的保姆迪爾西以更為客觀的視角講述了康普生家庭的事情,其對凱蒂的態度表現出一種同情與認可。由此可見,通過“多角度”敘事,《喧嘩與騷動》與《圣經》都呈現給我們一個更為完整與豐滿的主人公形象。福克納通過四位敘述者的聲音展現了凱蒂這一人物的不同側面,但是與《圣經》敘事不同,其并沒有讓四者的聲音產生重復,也并沒有為讀者確定一個文章所要表達的“最終意義”。四位敘事者話語之間的矛盾性體現了他們各自思想意識之間的交流與碰撞。至于“誰的話語是最為公正可信的”這一問題,作者將其決定權賦予了讀者。
從圣經的“多視角”重復敘事到現當代文學中頻繁出現的“多視角”矛盾敘事,這一發展過程似乎與“意義由誰賦予”這一在文學界長期爭論的問題有著相同的軌跡。之前,詮釋學家赫希堅持“意義(meaning)是作者賦予的”,一個文本的“意義只有一個,并且由作者決定;讀者對文本的理解只能算作會解(significances),可以豐富多樣,但不具備權威性”(伍小明 65)。但隨著接受理論的發展,對于文本意義的決定越來越朝著作品本身和讀者的方向傾斜。因此有了羅蘭·巴特的作者之死(death of the author)及之后的讀者反應論。其發展軌跡如下:作者→作品→讀者。
《圣經》作為“多角度”敘事方法的啟蒙,以“重復”的方式確立了作者對文本意義的賦予與鎖定。重復提高了敘事者的可靠性及敘事內容的可信度,因此文本產生了一個“終極意義”。然而隨著讀者在文學領域地位的上升,“多角度”敘事也從“重復互補性”逐漸轉為“矛盾分裂性”。作者在削弱敘事者可靠性的過程中,剝奪了傳統文學中帶領讀者尋找“終極意義”的領航者。因此,“終極意義”被抹殺,取而代之的是種種不確定性,讀者則被允許在諸多可能中,根據自我意識選擇并構建自己對文本的認知。
不僅僅是福克納,美國現當代亞裔文學中也有對“多角度”敘事的典型應用。如嚴歌苓的《白蛇》從官方、民間及愛慕者吳群山三個敘事視角闡述了文革時期著名舞蹈演員孫麗坤的故事。官方版本中,孫麗坤是思想上“誤入歧途”的舞蹈家;民間版本中,孫麗坤是亂搞男女關系的“國際大破鞋”;吳群山眼中孫麗坤是美麗多姿,令人向往的“白蛇”。可見在使主人公形象豐滿完整的同時,讀者也會覺察到不同敘事者在態度和觀點上的矛盾和分歧。而文本的主題內涵往往就蘊含在導致這種分歧的根源上。這種“多視角”矛盾敘事的應用,可以說是以“多視角”重復敘事為基礎發展起來的。在保留“多視角”之全面、完整性的同時,矛盾性相對于重復性更有利于讀者對文章意義生成的主動參與。當然,這里并不是認為“多視角”矛盾敘事要優于“多視角”重復敘事,因為具體在創作過程中選用哪種模式,要根據文章所要表達的主題以及創作目的而定。
《圣經》作為西方智慧及人格構成的啟明星,其創作目的重在教育意義。用敘事學觀點來說,就是著重強調敘事過程中作者與讀者的“權力關系”。“作者不需要讀者過多參與文本意義的生成,而是希望通過表述將一個特定的‘終極意義’傳達給讀者,以此完成教育和塑造的目的。”(金莉莉 110)基于這種創作意圖,《圣經》采用“多視角”重復敘事來加強文本可信度是必要的。再者,《圣經》在西方并非只供學者品讀,其讀者覆蓋范圍極為廣泛,就連思維體系尚不健全的兒童及未接受教育的文盲都要通過圣經來塑造自我。這也從另一側面解釋了為何圣經不適于應用“多角度”矛盾敘事,因為過多矛盾沖突及態度沖撞對于善惡之分尚不清晰的孩子,或是思辨能力簡單的文盲來說會是一種認知能力上的挑戰,甚至會帶來困惑與不安。因此,《圣經》在敘事方法上更靠近童話敘事,其目的在于引導讀者往既定方向思考(或稱“……是……”的思維模式),而不需要讀者的思辨系統過多地參與意義的生成。(即“……是否是……”的思維模式)
結論
綜上所述,圣經中存在諸多對現代敘事方法的應用并對之后的西方文學創作產生了積極的影響。“四福音書”中使用的“多視角”重復敘事不僅凸顯了耶穌形象的完整性,更重要的是通過內容的“重復”加強了福音書在讀者眼中的真實性,提高了可信度。西方文學在繼承這一敘事方法的同時,又對其進行進一步發展,從而產生了“多視角”矛盾敘事,用來揭露不同社會觀念及態度之間的矛盾性。當然,本文只是簡單地從敘事學“視角”這一方面對圣經的文學價值進行初探,相信進一步分析必定會發掘其更多的文學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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