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談到蘇軾,世人總折服于他詩詞中流露的極其超脫樂觀的人生態度,關于他的思想,“外儒內道”、“儒釋道”三家雜糅的說法已經得到學界比較一致的肯定。人們習慣于他整體風格的豪壯中解讀其積極入世、樂觀曠達的一點,卻很難正視其詩詞中流露出的更為濃厚的消極出世、釋道為骨的一面,事實上,蘇軾性情超脫的原因并非基于樂觀,而正是緣由于此。這在其詩作《和子由澠池懷古》中有著具體的表現。
關鍵詞:樂觀 消極 超脫 緣由
蘇軾《和子由澠池懷古》詩云: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老僧已死成新塔,壞壁無由見舊題。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蘇轍原詩《懷黽池寄子瞻兄》:相攜話別鄭原上,共道長途怕雪泥。歸騎還尋大梁陌,行人已渡古崤西。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遙想獨游佳味少,無言騅馬但鳴嘶。
蘇轍原詩的基調是懷古,因為他19歲那年考中進士,曾被任命為澠池縣的主簿,但因故未到任。嘉佑元年和兄蘇軾隨父同往京城應試,又經過這里,有仿僧留題之事,所以在詩中寫道:“曾為縣吏民知否?舊宿僧房壁共題。”詩中感慨與澠池的緣分,如果有緣為何無法長久駐足?如果無緣,為何一再與它發生聯系?蘇軾的唱和之詩,針對這些感慨,進一步對人生發表了一段議論。這就是詩的前四句。在蘇軾看來,不僅具體的生活事件行無定蹤,整個人生都充滿了不可知,這就如同鴻雁在飛行的過程中,于雪地上一駐足,留下爪痕,而不久鴻飛雪化,一切都不復存在。
有人解析這首詩時,認為這是青年蘇軾發出的對人生的感嘆和疑問,承認人生的不可知性,但隨即又從詩中的后兩句中找到積極向上的意義:人生有著不可知的一面,但并不代表人生是盲目的;過去的東西雖已消逝,但并不意味著它不曾存在。如崤山道上的那段經歷,騎著蹇驢,在艱難崎嶇的山路上顛簸行進,這不就是一種歷練,一種經驗,一種人生的財富?所以分析者認為蘇軾要表達的是:人生雖然無常,但不應該放棄努力;事物雖然有偶然性,但不應該放棄對必然性的追求。最后更是感喟,若不經過一番艱難困苦,又怎能考取進士實現抱負呢?極其的樂觀向上,這才是蘇軾人生觀的縮影。
必須承認蘇軾的一貫風格是積極的,如同《赤壁賦》中“若以不變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但不應該把所有的詩作都往一個點上生硬地附會撕扯,對于一個思想豐富的人來說,作品中偶爾流露出對偶然性的徹底無奈,對人生不可知的一時感喟,是正常的,作品的產生不僅有由作者的心性決定的一面,同時也受到當時情景的影響。在我看來這首詩的詩眼就是“偶然”,所有的詩句都圍繞著這一中心命題打轉,至于最后的兩句:“往日崎嶇還記否,路長人困蹇驢嘶”更是表露了這一思想。這“路長人困”是可以形容“往日”的,那時候的困苦照舊如同“飛鴻踏雪”已經不再存在,只能通過記憶來回想。但這“路長人困”也可以指代現在或未來,這現在或未來的“路長人困”終將如同之前的“路長人困”一般消失無影,在這濃厚的傷感中又透著淡淡的超脫感,一切都將消失,半點不由人,不管好與壞,都將不復重現,了解了這一點,謙遜也好,馴服也罷,人之于世最應該的就是恭敬地接受未來將由神秘之主安排的一切,不躁動,不怨艾,一種“笑看花開花落,不管云卷云舒”。這與他無數次地浩嘆“人生如夢”(《念奴嬌·赤壁懷古》)、“萬事到頭都是夢”(《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笑勞生一夢”(《醉蓬萊》)、“世事一場大夢”(《西江月》)的心境相似。《草堂詩余正集》已經看到了這一點,其卷二評論:“東坡升沉去住,一生莫定,故開口說夢。如云‘人間如夢’,‘世事一場大夢’,‘未轉頭時皆夢’,‘古今如夢,何曾夢覺’,‘君臣一夢,古今虛名’,屢讀之,胸中鄙吝自然消去。”人生的有限短暫和命運的虛幻不可知,使蘇軾感到“長恨此身非我有”,難以自我把握。這在他其余的作品中亦有表露,如《沁園春·赴密州,早行,馬上寄子由》中的“袖手何妨閑處看”;《滿庭芳·歸去來兮》中的“人生底事,來往如梭”;再有為人熟知的《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中的“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在《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銘》中有記蘇轍記述蘇軾的讀書過程為:“初好賈誼,陸贄書,論古今之亂,不為空言。繼而讀《莊子》,喟然嘆惜曰:‘吾昔有見于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辯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可見蘇軾確實深深受到過道家和佛家的影響,只是與兩者極端的消極不同的是,蘇軾能將他們很好地與儒家“君子固窮”的堅毅精神結合起來。但無疑,老莊輕視有限時空和物質環境的超載態度以及佛家禪宗以平常心對待一切變故的觀念是其思想性質中更深層的東西。
在哲學中談“偶然性”很出名的是漢朝的王充。在他的《逢遇》、《幸偶》、《累害》等文章中都散發著“命不可免,時不可力”的自然命定論。“操行有常賢,仕宦無常遇。賢不賢,才也;遇不遇,時也……或高才潔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濁操,遇,在眾上……處尊居顯未必賢,遇也;位卑在下未必愚,不遇也。”“蜘蛛結網,蜚蟲過之,或脫或獲……俱行道德,禍福不均;并為仁義,利害不同。”他認為社會生活和自然現象都是偶然性在起支配作用,具體表現為兩點:一、自然界和人類社會并發的各種現象,如果在時間和空間上發生一定聯系的話,那不過是一種巧遇,彼此并無必然的因果聯系。譬如:“世謂”這一點是用來駁斥天人感應論的有利武器。二、自然界和人類社會所以會發生各種情況,是由于先天稟氣時的偶然性決定的。這就造成了絕對偶然性之說,以此形成的人生觀無疑是神秘主義、悲觀消極的,最終走向荒謬的星氣、骨相決定論。
與王充不同的是,蘇軾在這首詩中雖然承認人生的偶然性,不可知性,但卻正是因為這份徹底的了解而灑脫,而超越,而形成蘊含著堅定、沉著、曠達和樂觀等特質的超然物外的生命范式,從而蔑視丑惡,消解痛苦。隨遇而安,隨緣而動,得到機會施展抱負,就出來一展拳腳;不得機會則退身躬耕,終老一世。套用徐志摩的話就是:“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這一份“徹底的了解”非但不能由人曲解,甚至應該視為蘇軾傾慕的生活態度的基礎的鋪墊,是蘇軾性情超脫的緣由。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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