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由涼轉冷了,燕子飛到南方去了,金黃的玉米辮成辮子掛到樹杈上了,炸爆米花的來了。
炸爆米花的是一個干瘦的老頭,但他滄桑的聲音會讓村里所有的孩子興奮不已。所有的孩子都會準備好一碗玉米,所有的家長也都會為孩子準備好五分錢。當老人支好小鍋爐時,攤子前已經排起了隊。
老人的到來會讓我激動地蹦幾下,我和其它孩子一樣,準備好玉米,然后排隊,在小鍋爐打開時的炸響聲后,鉆進騰起的煙霧,當一回小小的神仙。所不同的是,我不用準備錢,因為那老人是我遠房的外公。
其實,我的外公也炸爆米花,在臨近的村子。在炸爆米花的空隙,他會過來給我送來一大包,而那時我常常在外面瘋玩,直到伙伴們用羨慕的眼光對我說:你外公來給你送棒子花了。我才匆匆跑回家,碰到已出門的外公。外公和我說不上一句話就會匆匆離開,我看到的常常是他的背影。
黃昏的時候,我的瘦外公會收拾用具,和我外公會合,兩人一同回家。
我曾經無數次設想他們回家的情景:黃昏時分,廣袤的平原上刮著干冷的風,兩位老人拉著平車一前一后走在鄉間小路上,車上裝載的東西劇烈地顛簸著,猶如他們的生活。他們談話嗎?不談吧,生活那么艱難,所有的力氣都用來奔波吧。
我曾經認為我最愛吃的食物就是爆米花,因為愛吃,所以我控制,我把爆米花分好多份,每天吃一份,我要把這份愛盡可能地延長,延長到我的兩位外公再次來的時候。
但是有一天,我的兩位外公都不來了。
我的瘦外公忙于兒子的蔬菜大棚,偶爾,他會有自己的一點時間,炸炸爆米花過過癮。偶爾,他會到我們村來,只是我已上學,來了也不常見他。我外公更是連過癮的機會也沒有了,他的炸爆米花的機子被親戚借走,這一借就再也沒有還。而他,忙于舅舅的彈棉花生意,每天早上出門,把人家的棉花收過來放車上,把彈好的棉絮給人家送去,他的車上總是滿滿的。
村里來了一位炸爆米花的新人,我依舊像往常準備玉米,至于錢,我有,那是平時給奶奶跑腿得的零花錢。
隔一段日子,我會去外婆家,外公常常不在家,他又去四處收棉花了。外婆忙于彈棉花,只是在休息時會對我長嘆一口氣:如果炸棒子花的機子還在就好了,你也可以有吃頭了。外婆的這句話雖不是我每次去都說,但給我了一個每次都說的感覺。
我考上高中的那年暑假,和奶奶住在一起。有一天凌晨,奶奶突然起不來了,三天后,她就去了另一個世界。她走之后,我常常覺得她就在那個小屋,要么坐在床上,要么坐在門前的板凳上;我常常不由自主地跑到那個小屋想問她有什么要求;我常常一遍又一遍地回憶她發病前的舉動,我覺得每一點都異常,而我疏忽了。
上大學前的那個暑假,母親帶著我和弟弟戰斗在田地。母親說,等把地里的活干完,就去和外婆外公聚一聚。終于有一天,我們換上了干凈的衣服,準備出發。就在那一刻,有一個人到我們家來,他說外公突發腦溢血,要我母親趕快過去。
外公去世后,母親常常自言自語,她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為什么非要等到把地里的活干完再去?
工作后,第一次領工資,我買了一只烤鴨回家。外婆正在我們家掰棉花,從吃烤鴨的第一口,她就不住地感慨從沒想到會吃到我買的東西。母親責怪她:什么想不到?只要活下去,吃的時候多著呢。但是,第二年春天,外婆在凌晨時分栽倒在了床邊,她得的是和外公同樣的病,但她比外公多挨了40多天。有一天,母親在打盹的時候看到外公來接她,醒來后,發現外婆與世長辭了。
戀愛時,還是男友的老公一見面就送我一堆零食,這似乎是別人教他的追女孩的方式,而且只教了他這一個,因為他只會送我零食。有一天,他進我宿舍,發現了一大堆他買的零食,他大為驚訝:你怎么不吃零食?那時我剛讀了一篇文章:為什么女孩子比男孩子愛吃零食?我也知道了嘴饞并不是做女孩子的大忌??晌野l現,我連爆米花都懶得吃。
現在,滿大街的爆米花都是現代風格的:玉米是小玉米,放上白糖、奶油,炸出來的爆米花華麗而甜蜜。我承認它好吃,卻越吃越覺得失落,我想是人們把它打扮得太好了,找不到當初的感覺了。但是,偶爾我也會看到用小鍋爐炸爆米花的人,也是老人,常常是在晚上,一強一弱的爐火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我買了一包吃,卻感到硬、澀、粗糙,這可是童年的那種爆米花。我想起了遠房的瘦外公,前些日子去舅舅家見到了他,他只剩下了一張黑黑的褶皮,他的骨頭已經完全撐不開那皮了,我知道,有一天歲月也會把他帶走。
有些事過去了,有些人不在了,有些東西還是留下來了,可是我們的感覺呢?為什么我們的感覺也不在了呢?還有什么能在歲月里長久不變地保留下來嗎?
有一天母親突然來到我成婚后的新家,帶了一包我記憶中的那種原始版的爆米花,她說:村里來了炸爆米花的,你最愛吃,就給你炸了送來了。母親說得輕描淡寫。她不喜坐車,騎車幾十里就是給我送爆米花,原來在她的心里,有些事情從來就不會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