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你到天亮

手機一直沒有響。

兩眼酸澀的石美英仍表現得很有耐心，她總是對自己說，再等等，再等等，說不定馬上就會響起，石破天驚一樣，驚天動地一樣，震耳欲聾一樣。一旦手機驟然響起，她會立即讓一刻也沒離開的右手大拇指迅速按下接聽鍵，再把手機快速地貼在耳朵上，很激動地喂一聲。可手機咋就沒響呢?是不是壞了?

此時，手機上的時間是04:30，也就是說，她已在這里整整等了12個小時。昨天下午的這個時間，她撿到了這個手機，本來午飯后是沒打算出來的，可不知咋回事，兒子一去學校，她就鎖了門，直奔這條路來了，來了就看到了這個銀白色的翻蓋手機，就在原地等這個手機的主人。有一個人向自己靠過來，到跟前，張嘴就說這個手機是他的。她瞅瞅不像個正經人，就指著附近的公用電話亭笑笑說，我也相信是你的，你去呼一下這個手機，要是能讓它響起來，你就拿走。那人一愣說，號碼忘了。她嘴一撇，連號碼都忘了?你能用啥證明是你的?我對你說了吧，這手機是我自己的，我在這里是等一個親戚的。那人眼一瞪，你的?你配有嘛?她一聽火了，說，我不配，你更不配，我早就看見你在這里鬼頭鬼腦地瞎轉悠，再不走，我就叫警察。說完，她就打開手機蓋，按起鍵來。那人一看趕緊溜了。她心里一笑，然后嘴一撇道，年輕人學啥不比學這強?跟我來這一套，拜師傅去吧。

天快黑的時候，再沒有人來認領，她想這丟手機的人真是怪，手機沒了這么長時間咋自己不找親朋也不呼呢?再不來，我可得要走了，兒子明天參加高考。想當年，要是父母對我表示一下支持或鼓勵，我幸許不會名落孫山早早嫁人，又拋下雙方老人帶著不到四歲的兒子，千里迢迢來到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找那個至今連個影也沒見的死鬼，干這份讓千人煩萬人瞧不起的營生。那死鬼也是，說好的到這里掙了錢就回家，自己不管再難也要讓兒子過最好的生活受最好的教育，可咋就一連這么多年音信全無呢?我跑遍了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咋連你個人毛也沒見呢?

聽到兒子的喊聲，她很吃驚，瞅瞅沒有同學一塊，就沒有快步走掉。兒子走過來問她咋還不回家，她就向兒子說了撿到手機的事，兒子說，看這手機，不是多好，可挺迎時，沒人要，就去舊手機店賣掉，肯定比你好幾天的收入都多。她說，能這樣嗎?兒子笑笑說，當然不能，我是說著玩的，要不明天再來等。她說，要是人家急得找不到呢?兒子說，人家肯定會呼這手機的，到時咱告訴人家不就行了?她說，要是人家到了咱家，嘴上說謝謝，心里又會咋說我們呢?兒子盡管知道拾到東西就在原地等失主是媽媽從小養成的習慣，他仍想勸媽媽回家，便把路上撿到的兩個礦泉水空瓶子放進她身邊的袋里說，媽，不會的。她說，兒子，會的。兒子又說，我們要想昧下，不是早把手機關了?就是不關，我們不接，他也不會知道手機在哪里，何況你已等了這么長時間，就是拿回家里，他知道也會理解，誰天這么晚了還不回家?兒子又說，要不，我在這等，你回家。她忙說，別，兒子，你明天要高考了……僵持了一會兒，兒子這才走了。

要不是公婆天天念叨，就是那死鬼再過幾年也不回家，她也決不會抱著兒子到這來，就是來了，按她初來時的打算，無論找到找不到都回家，可找了幾天沒找到，錢卻花光了，價錢再低的旅店也不能住了。一天晚上，她就在郊區一家門旁的樹底下，把兒子往懷里一裹倚著樹就睡了，誰知半夜天下起了雨，眼看越下越大，自己倒不怕，可兒子太小，就拍了這家的門，沒想到這家人和善，不僅收留了她娘兒倆，一聽她說了攤上的難事，就把村頭閑著的兩間帶院子的房讓她娘兒倆住了，并安慰她，既然來了，索性就住下來慢慢找，只要人在這里，就能找到，真要這樣回去，到家你咋向公婆說呢?你公婆見你們一家三口沒一起回去，不是更吃不香睡不好了嗎?她想想也是，就住下了。雖說鍋灶柴禾是現成的，這家又給了些米面油鹽之類，可她想，就是人家再好，十天半個月行，再長人家不煩，自己也不好意思再住下去，何況自己又分文沒有。她于是就天天背著孩子邊撿破爛，邊找丈夫，希望能像上高中時記住的一句詞里說的，能在某天的某一刻彎腰撿起一個飲料瓶后，驀然回首，丈夫就在燈火欄柵處，然后一家三口歡天喜地回家。可希望總是在她每天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后破滅。她不氣餒，第二天仍然背著孩子出門，畢竟天天都能拿些錢回來，除了打發肚子，還能攢起來一些，她于是又想，等攢夠回去的路費找不到也回去，不曾想由于孩子小，天天又跟著自己在外面風吹日曬，吃的又冷熱不均，身子就明顯單薄，三天兩頭不是發燒就是咳嗽，攢的錢也就都給了醫院里。等孩子一好轉，她又從頭再來。這樣一晃就到了孩子上學的年齡，這家人又幫她給孩子找學校，當她跟著介紹人把兒子領進學校時，她見這學校比老家的強多了，這不就是夢想中讓兒子進的學校嗎?她于是又下決心，就讓孩子在這上，能上到哪，她就陪到哪。回家就給兩邊爹娘寫信，說孩子上學了，他爸又一直都忙得抽不出身，他們一家暫時還不能回去，到郵局寄信時，又附帶給兩邊老的各寄了一百元，說馬上又到八月十五了，權作給爹娘買月餅用。手頭寬余的時候，她也有時到收留她和兒子的人家去，先是說給房租，可人家說，閑著也是閑著，房子有人住比沒人住還好呢，見人家不要，逢年過節，她就變著法給人家老的小的表示點心意，人家見不好推辭，就收下，收下沒幾天，人家也給她娘兒倆送來過年過節的東西，無論質和量都遠遠超過她給人家的，這又讓她心里十二分的過意不去。

倚靠的一棵法桐，樹葉已分明可數，想那城外的天空也已經是人們常說的魚肚皮色了。沒想到的是，為這手機坐了一夜，瞅瞅手機，她不想再等了，既然人家不急，她又何必在這里耗著呢?還是交到派出所去吧，她不能再因此耽誤了兒子的早飯，她要讓兒子吃得飽飽的上考場。她站起身，活動活動發麻了的腿和腰，提起麻皮袋，正要抬步，手機卻劇烈地響起來。她精神一振，立即按鍵，唯恐對方掛斷，沒等手機放到耳邊，就先喂了一聲，就聽里邊一個男人的聲音說，你這手機是從哪里來的?她說，撿的。里邊說，這手機是我的。她問，咋才想起來找?里邊答，昨天上午跟朋友一塊喝暈了，回去倒頭就睡了，醒來才猛然意識到手機沒了，只恍惚記得是酒后去選的號。她又問，你以前難道沒用過手機?里邊又說，以前用的是移動號，欠費太多讓我扔了，這個聯通號是我昨天下午剛換的，你在哪?她想，這人一定是失主了，就說，你快來吧，我在新風小區西門等你一夜了。里邊說了句麻煩你再等等我這就過去就沒音了。這打手機的男人，咋聲音這么熟?會是誰呢?

不過五分鐘，從這小區正門方向開來的一輛紅色夏利出租車停在了跟前，從里面下來一個40多歲的高個男人，看穿著十分齊整，可能是沒梳洗就來了，臉上睡意還在。咋這么面熟呢?她努力與記憶里所有認識的人一一對號。就聽高個男人說，老大姐，你就是剛才跟我通話的吧?她覺得這口音真是太熟了，難道是他嗎?就激動地瞅著這個高個男人，邊點頭，邊把手機遞了過去。高個男人接過手機說，真是太謝謝你了，我還有事，得走了。說完，高個子男人就上了車。

這身影不能再熟了，她十分肯定地對自己說，是他，一定是他!她于是就對著已起動的出租車大喊，薛富貴，薛富貴，薛石的爸呀，我可找到你了，可找到你了……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