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17歲便做了村里的會計,從此奠定了他在酒場上叱咤風云的地位。但父親在酒場上耍足了威風回到家里便只會發酒瘋。祖母年邁,我們年小,母親便成了父親醉酒后的犧牲品。在我高考前一個月,本來就瘦弱的母親終因心力交瘁昏倒在田間而住進了醫院。我每天穿梭于醫院和學校之間,看著可憐的母親,又想到因此耽誤了高考,我恨極了父親。
他是奶奶的獨子,從小的養尊處優使他形成了驕縱蠻橫的性格。成年后又沾染了煙酒惡習,整天忙于運動,東吃西喝,更談不上疼愛我們。高中三年住校我是靠饅頭咸菜度過的,而他坐在大門口抽著煙、喝著酒的樣子在村民眼里早已成了標志性形象。在我記憶中他惟一一次輔導我功課是在我讀小學一年級時。那天晚上他喝醉酒回來,措不及防地要提我默字,我嚇得魂飛魄散,哪里還能寫出字來!父親勃然大怒,把書砸在我頭上便憤然離去,從此,我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離他遠去。
因母親住院耽誤了高考,父親卻再不許我復讀。我不甘心,把自己反鎖在屋里以示抗議。三天以后,父親也許怕我餓死或是患上精神病,終于同意我去復讀,但錢的問題須自己解決。我便用結婚時不要陪嫁作為交換條件,讓母親去鄰居家為我借來四百元錢。驕陽似火的八月,我騎著一輛破舊的自行車,獨自奔向縣城,車上載著我的全部行李,載著我沉重的誓言和夢想……最終,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圓了大學夢。
工作以后,我用積攢的工資幫家里蓋了新房,添置了許多東西,惟獨不給父親買煙酒,酒友的嘲笑讓父親的眼睛充滿了失望,我只是佯裝不見,心里卻暗自得意。結婚時我執意不要任何陪嫁。父親大醉后捶胸頓足,哭得天昏地暗,只說對不起我,如果我不要陪嫁,他會難受一輩子。這是蠻橫的父親第一次在家里哭,而且哭得像個做錯了事卻得不到原諒的孩子。已是成人的我便不再堅持,答應他可以為我做些簡單的桌椅。
父親像得了寬恕一樣,高興地忙里忙外。買料,請木匠,又訕訕地把酒桌搬到了院子里——家具制作現場,以便監督、幫忙,看見我過來,就會討好似地對我笑。
我出嫁那天,父親破了雷打不動的喝酒慣例,臉上是笑、眼里是淚地忙碌著。夫家來接的時候,他攔住花車涕泗橫流。透過車窗,我猛然發現那個蠻橫的父親竟已是白發蒼蒼的老人了!我不能自已,一股熱淚順流而下。但婚后每次回娘家,我依然不給父親買酒喝、買煙抽,那是我心中永難化解的堅冰。
一年后,我兒子出生了。出院以后我才得知,幾天來,父親茶飯不思,晝夜不寢,只是喝酒抽煙,黃瘦了許多。他是聽說我早產加上難產后為我的生命擔憂,但為了照顧病重的祖母又無法去縣城打探消息。看到我們母子平安到家,他老淚橫流,又端起了酒杯。我摟著新生的兒子,隱隱感受到父親那份拳拳愛心。
我產后極度虛弱,為了讓我早日康復,父親隔三差五便會燉了湯讓母親送到我十里外的婆家來,等母親回去他一定會問是否看著我吃下。父親知道我術后腸胃功能減弱,竟在臘月天頂著風雪來到村外的園里,扒開一尺厚的積雪,為我挖來一籃子黑苔苔。我握起帶著冰碴的黑苔苔,熱淚滾落,心中那塊堅冰也開始融化。
從此,逢年過節,我送的禮物中便多了煙酒之類,父親終于可以憑此去賺取酒友羨慕的目光,可以在酒桌上毫無顧忌地驕傲了。我帶去的雞魚除了小部分當天吃,其余的,父親總會樂顛顛地做好了給帶回來——與其說是去看望父母,倒不如說是買了雞魚讓父母免費加工,只是讓父母多了幾分為兒女忙碌的快樂。
我們忙于工作,兒子半歲以后,便托父母照顧。嗜酒如命的父親竟因為小外孫由一天兩酒改為一天一酒了,倒是給外孫一天做五次飯一次也沒有少過。我兒子一歲生日那天,父親做了滿滿一桌菜,召集全家慶祝。我兒子呀呀叫著把一杯酒送到老父親嘴邊,老父親張著沒牙的嘴,一臉滿足地笑著,如油畫般閃著光輝。
父親經常把我兒子放在脖子上,站在村口,向著我來的方向張望。鄰居說,老頭望女兒,孩子望媽媽。這是村民眼里父親的另一個標志性形象。
那年麥收,父親因勞累過度吐血進而查出肺癌晚期!我對父親的不滿與怨恨在頃刻之間隨淚水的傾泄而消失殆盡!
確診以后,我攙著父親慢慢行走在城市的大街上。淚在心底流淌成河,我卻依然笑著為不知病情的父親介紹著城市新面貌。給了我生命、曾被我仇視的父親呵!當我養兒方知報恩、知道疼他愛他的時候,他卻要離我而去了……父親聲音細弱,行動遲緩,昔日那個令我畏懼的強壯的父親竟然有一天衰弱得要讓女兒攙扶,讓女兒憐惜!
寬寬長長的大街上,一對父女相依相偎,輕輕地指點,細細地談笑,夕陽下,緩緩走著人間最后一段天倫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