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靈魂與“異類”的苦楚

內(nèi)容摘要:陳河的《女孩和三文魚》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西雅圖的華人女孩被綁架遇害的故事。留學生周沸冰由于無法走出童年記憶的陰影，加上海外生存的壓力與刺激，墮落為綁架殺人者并最終被捕。在異質(zhì)的社會環(huán)境中生存的周沸冰，始終無法獲得社會認同，在尋求自我確證的過程中，竟將天真無辜的女孩當做了報復的對象，這凸顯了人在異質(zhì)環(huán)境中被異化的悲劇。作品以三文魚為意象，暗喻了海外游子辛酸無奈的漂泊生活，并為作品營造了一種神秘凄涼的美感。

關鍵詞:綁架 海外生活 漂泊 哀傷

近年來，加籍華人陳河在國內(nèi)《收獲》、《人民文學》等著名刊物上發(fā)表了一批高質(zhì)量的作品，中篇小說《女孩與三文魚》更被國內(nèi)各大文學刊物相互轉(zhuǎn)載，好評如潮。作為旅居國外的華人，陳河曾經(jīng)在動蕩不安的阿爾巴尼亞生活，見證了第三世界民眾的困苦生活，親歷了被綁架的恐怖事件。而后他移民加拿大，又體驗了作為“邊緣人”在西方社會生存的辛酸與痛苦。這些經(jīng)歷不僅成為他寫作的直接素材，也給了他豐富的生命感悟，并在不知不覺中滲透進他的文字，使其作品帶著一種高遠宏大而滄桑的氣勢。與此同時，陳河又能以細膩的筆觸深入細節(jié)，刻畫人物心靈深處的悸動，流露出他對生命與自由的珍惜，對自然萬物的悲憫，給我們帶來了特殊的審美體驗。

作品《女孩和三文魚》講述了一個華人女孩被神秘綁架并遇害的故事，警方以“三文魚”為線索，順藤摸瓜，鎖定罪犯并最終破解了這起看似離奇的綁架案。這起讓天使一般的女孩如鮮花一樣隕落的綁架案在作者的筆下充滿了一種不可思議的美感，女孩似乎成為了綁架者的同謀，在尋找三文魚的夢境中，以她曾幻想的方式死去，成為了海洋的一部分。作者回避了對綁架情景的正面描寫，而是將重點放在了嫌疑人周沸冰身上，通過抽絲剝繭般的情景再現(xiàn)，為我們呈現(xiàn)了周沸冰等諸多海外華人在遭遇西方強勢文化時，被挾持與壓迫并不得不妥協(xié)甚至委曲求全的生存狀態(tài)。他們在異質(zhì)的社會環(huán)境中不斷遭遇到強勢者的壓迫，在夾縫中不得自由的生活，對于外界環(huán)境異常敏感，在難以維持自我主體與外在客體的平衡時，便容易在不堪壓力的情況下走上絕望的反抗甚至自我毀滅的道路。

童年陰影與海外生活的二重壓迫

在小說敘事中，背景“可以是龐大的決定力量，環(huán)境被視為某種物質(zhì)的或社會的原因，個人對它是很少有控制力量的。”[1]作為一篇破案小說，作品并不簡單局限于對案件的描寫，而是對社會環(huán)境也給予了較多的筆墨。對于周沸冰這樣一個帥氣靦腆，怎樣也無法和罪犯聯(lián)系起來的大男生來說，正是種種外界環(huán)境留給他的心理創(chuàng)傷，讓他無法自拔地陷入了罪惡的泥潭。遷徙異國的人們通常會產(chǎn)生移民休克癥等心理癥結，這種因生存與文化適應的障礙而發(fā)生的精神困擾是任何民族的移民都同樣會面對的。[2]對于在美國留學的周沸冰來說，這種心理癥結顯然更為突出。周沸冰雖家境不錯又具有超人的電腦天賦，然而對于異國的生活環(huán)境，卻久久難以適應。他荒廢著學業(yè)，卻熱衷于戶外運動和網(wǎng)絡，這種對現(xiàn)實生活的逃遁以及對探險與野外生活的向往，正真實地反映了他內(nèi)心想要遠離人群，逃避現(xiàn)實外界環(huán)境的期望，但這卻使他成為了“邊緣的邊緣”。

在現(xiàn)有環(huán)境中無法獲得自我價值確認和社會認同，必然容易從昔日故鄉(xiāng)回憶和歷史脈絡中尋找認同皈依的方向。他不遺余力地保持一些舊有的習慣來建立與往昔的人事物之間的關系，以懷念過去美好時光的方式來慰藉自己孤獨的心靈，如“我記得我和他(爸爸)每人一包薯片，一瓶可樂，一起打電子游戲。我現(xiàn)在還保持著這個習慣。”[3]但往事并不都是美好的，主人公周沸冰便被童年的心理陰影籠罩，無法擺脫那令人窒息的恐怖記憶，這極大地影響了當前的生活。他因自己未能及時保護致使女友被打而向其道歉時說道:“發(fā)生在昏暗的小房間里的爭吵，叫喊和廝打是我最怕的事。”[4]他童年被寄養(yǎng)在別人家里，與父母聚少離多，被寄養(yǎng)的人家中，丈夫和妻子總是在夜間發(fā)生爭斗和廝打，最為恐怖的一次，妻子差點被丈夫掐死，童年時目睹的這些歇斯底里的爭執(zhí)、尖叫甚至是死亡，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創(chuàng)傷，使他變得“很神經(jīng)質(zhì)”，并且“有時很沖動，有時很膽怯”。作者在處理周沸冰童年的噩夢般的經(jīng)歷給他留下了強烈的心理陰影這一情節(jié)時，巧妙地運用聊天記錄、電話等監(jiān)聽記錄的方式來展現(xiàn)，使這一人物直接從幕后進入前臺，將這一疑點重重的嫌疑人的經(jīng)歷和真實的心理狀況毫無保留地展示出來，纖毫畢現(xiàn)地揭示了他脆弱敏感的心理特質(zhì)以及他犯罪的動機。

正是由于周沸冰在日常生活中的孤獨與不得志，他除了選擇遠離人群，逃避社會以外，也傾向于尋找社會中其他的邊緣人與弱勢群體以獲得認同感與歸屬感。雖然在其女友劉依娟的眼里，他是個和按摩女“混”在一起的不長進的男生，但他卻依然我行我素，他曾對一個按摩女說:“我和你們這些人在一起，覺得蠻開心的。”[5]在這個異國的城市里，只有同為弱勢群體的“他者”，才能夠給周沸冰一種同類相處的自在感與認同感。同為邊緣人的華人女友劉依娟本能夠給他身心的溫暖，可女友考入名校，而自己依然一名不文，使天性敏感脆弱的他更加自卑。尤其是當房東打了女友耳光時，他“就像一個膽小鬼加傻瓜一樣站在一邊”，這讓他更抬不起頭，甚至失去了與人群接觸的勇氣。

父母年長與經(jīng)濟的壓力讓他逐漸擺脫了隨性與怯懦，變得成熟懂事起來。他做兼職以減輕父母的經(jīng)濟壓力，努力學習并高分通過了托福考試。可用學業(yè)成績證明自己依然無法讓他克服心理的恐懼與焦慮，女友被打耳光這一事件讓他“一直不能原諒自己”，他因為沒能保護女友而不斷自責。在他對女友的愛護與依戀的背后，隱藏著他無法獲得自我認同的實質(zhì)，他需要通過成就來證明自己，而久被壓抑的自我也有著爆發(fā)的渴望。他將自己想象成在玻璃罩中無法逃脫從而自殘的蟋蟀，不斷陷入各種絕境，顯示出了他對現(xiàn)實困惑無助的態(tài)度和尋求爆發(fā)甚至毀滅的內(nèi)心訴求。

三文魚:漂泊的命運與虛妄的守候

文章并未像一般破案故事那樣，以緊張的藝術張力充斥全文，甚至由始至終都沒有直接敘述女孩被綁架與被害的過程。作為點題意象的“三文魚”在文中成為了破案的關鍵，也是貫穿全文始終的線索，更毫無疑問地被賦予了強烈的象征意味，它填充了故事的敘事空缺，以一種朦朧惆悵的情調(diào)，給讀者留下了獨特的審美想象。文中主人公周沸冰是這樣描述這種魚類的:“三文魚是一種高緯度的冷水魚類，有著十分奇特的生命循環(huán)。它們在離大洋幾百幾千公里遠的淡水河流或湖泊孵化，生長一兩年后游向大海。在太平洋和在大西洋的咸水中生活數(shù)年后長大成熟，然后又被深藏在其身體內(nèi)的一種神秘基因催動，千里迢迢游回原棲息地……在那些它們生活過的清澈溪水的砂礫河床上，產(chǎn)下成千上萬的魚子，然后就會死在故鄉(xiāng)的河灣或溪流中，它們的尸體飄浮在河面上，等魚卵孵化出小魚，小魚就會吃它們的尸肉長大。”[6]這些遵循著奇特生命循環(huán)的三文魚，從出生到死亡的短短生命，經(jīng)歷了長時間的巡游，長期地生長在外，成熟之后又經(jīng)過跋涉回到故鄉(xiāng)，留下后代并完結漂泊動蕩的一生，像極了在外漂泊并體驗繁華歷盡艱難后最終落葉歸根的游子。小女孩杰西卡和周沸冰都喜歡幻想與追求自由，一直期待著觀看三文魚因被奇特的基因催動尋回原棲息地的洄游過程，這正強烈地暗示了同為華人的周沸冰和女孩杰西卡在外客居想要回到故鄉(xiāng)的渴望，而三文魚產(chǎn)子即死的結局，也預示著同為游子的他們注定不可能有完滿的結局。小女孩“像一條魚一樣，沉睡著漂流在冰冷的海水里。”[7]而周沸冰則在三文魚洄游能夠開釣的日子，如同自愿上鉤的魚兒一樣，落入了“姜太公”的囊中，正好呼應了前文的暗示。

三文魚就如同流浪者的鄉(xiāng)愁一樣，其象征了所有華人的痛楚，可愛乖巧的小女孩杰西卡做著變成人魚洄游故鄉(xiāng)的夢，卻以帶有夢幻色彩和神秘預言般的美感死亡，讓人如同惋惜流星一般的感傷;同是留學生的劉依娟，在寄人籬下的日子里，個人權益甚至人格尊嚴被野蠻地侮辱與踐踏，只身在外的她孤立無援，自己的男友卻是一個懦弱膽怯無法保護她的“零余人”，這使她飽受海外生活的辛酸;看似兇悍冷酷不通情理的女房東，經(jīng)常為了一點點小事和房客發(fā)生沖突，對劉依娟的暴力行為間接造成了愛女的被害，但她斤斤計較冷漠刻薄的背后，何嘗不是海外華人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使然，她曾向馬道林傾訴國外生活的艱難:“現(xiàn)在電費煤氣費多貴呀!”留學生租客們不懂收拾垃圾，所以“在垃圾收集日，我們還得把這些垃圾重新分類。要不收垃圾的工人都會看不起我們中國人的。”[8]這些不為人知的辛酸與無奈使作為家庭主婦的她敏感尖刻、節(jié)儉克己，以至于毫無人情味地維護著自己的權益與自尊，對本是同命相連的游子毫不客氣，卻由此給自己和家人的幸福種下了苦果;作為警察的馬道林，也是一個在香港股市失敗而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在調(diào)查案件時能夠切身體會案件中人物的情感，并不斷地為受害者和嫌疑人感到惋惜。在處理故事之中人物關系的時候，本文避免了直露的美華沖突，而是將華人置身于海外的生存環(huán)境，他們在異質(zhì)的社會環(huán)境中產(chǎn)生種種矛盾甚至引發(fā)悲劇。作者將異族沖突的問題放在異質(zhì)環(huán)境中的同族身上，放大了悲劇帶來的震撼力和感染力，從而更為深刻地揭示出了海外華人的生存悲劇。

對于作品中的人物及其所作所為，作者本人并沒有以鮮明的道德化立場來譴責某一方，而是將一種超脫、悲憫的情感色彩注入文字。故事中的每個人在其行為的背后，都有著不為人知的苦楚。在看似平靜的日常生活中，隱藏著環(huán)境壓迫下即將爆發(fā)的自我，這種久被壓抑的情緒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情感分裂、斗爭，成為了整個故事發(fā)展的內(nèi)驅(qū)力，在人性的掙扎與斗爭中，情節(jié)得以順利自然地推進。三文魚等意象的運用，不但形象地為我們呈現(xiàn)了游子的漂泊，而且為整部作品營造了神秘凄慘的美感，讓人讀了之后回味無窮，無法釋懷。

注釋:

[1]韋勒克、沃倫著，劉象愚等譯《文學理論》，第249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4年。

[2]朱立立《身份認同與華文文學研究》，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8年，第48頁。

[3]陳河《女孩與三文魚》，《北京文學 中篇小說月報》2007.1，第27頁。

[4] [5] [6] [7] [8]同上，第26頁，第28頁，第23-24頁，第19頁，第1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