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飄下紅絲帶

紅梅在醫院二樓拿到化驗單的時候，睜大了兩眼，看一眼，又看一眼，然后把化驗單靠近眼前。各項指標都正常，沒有一個十字架，紅梅不相信，心抖得厲害。她揉揉眼又一行一行仔細地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數字和符號，最終確定一切正常。可還是不相信，十年了，說好就好了，沒一點征兆。紅梅抖著手接過化驗單，把它捂在臉上，兩行熱淚順紙而下。

紅色寶馬像一團火在寬闊的馬路上滾動。紅梅急切地想見到雪梅。雪梅是紅梅的朋友，紅梅的隱秘雪梅都知道。車子拐進一條小巷，在一處破舊的樓房前停下，打開車門看到的是一間中老年活動中心。紅梅推門進去，三張桌子前圍滿了人正在忙活。紅梅一眼就看見了坐在正中的雪梅，此時雪梅把牌一推大聲說，胡了!滿臉堆笑。胡了得請客吧。紅梅招呼道。死妮子，跑哪去了，混發了就把我給忘了，這么長時間也不來看我。這不來了嗎。湊胡的老板站起來讓紅梅，紅梅紅梅坐下整牌，與雪梅打對家，一邊打牌一邊閑聊。

紅梅，昨天在電視上看見九發了，他還是那么帥氣，也不顯老，就是瘦多了，臉有些蒼白，還有點咳嗽，大概是累的吧。他上電視了?這你能不知道，那么大的事他沒跟你說?什么事我真不知道。死妮子，抱著金磚哭窮——裝哩，滿世界都知道了，你能不知道?我真不知道，什么事?市政府旁邊的那塊地皮被九發拍下來了，3.5億，成為新的地王，投資十億建華興廣場，你能不知道?你這妻子怎么當的。全屋里的人側目，這位就是華興集團的老總張九發的妻子?

紅梅的手氣特好，散場時，贏了一百多。雪梅去買東西順路坐上紅梅的車。剛把車門關上，紅梅一把拉過雪梅，緊緊地抱住她，在她臉上深深地親了一口。有啥好事了美得你?紅梅羞澀地一笑，小聲說，我行了。你行了，行什么了你?那個。雪梅明白了，驚嘆道，真的?我的天，十年了，終于熬到頭啦!紅梅把化驗單拿給雪梅看。雪梅竟落下了淚，不容易，真不容易。是九發的忠誠感動了上蒼吧!家資數億，沒聽過一點緋聞，換了別人早有三奶四奶的了，可九發始終摟著你這么個不中用的人，真是讓人感動。行了，就得好好疼疼九發。雪梅的話勾起紅梅無限的辛酸。

當年紅梅進火柴廠時，張九發已是廠辦公室副主任。沒人介紹，兩人記不清怎么就走到一塊，郎才女貌，天設地造。婚后兩人幸福得如同魚兒戲水，蜂兒伏花，一年后有了女兒樂樂。可好景不長，樂樂八歲時，火柴廠倒閉了，紅梅成了家庭主婦。九發是個不服輸的人，做起生意，他那聰明的頭腦很快摸清門路，發了財，注冊了一家名叫華興的房地產公司，事業蒸蒸日上。就在此時，紅梅老覺身體不舒服，兩性生活使她痛苦不堪，有時血流不止。紅梅叫雪梅陪著去醫院，經檢查，紅梅得了一種罕見的病，不能過兩性生活，否則會有生命危險，有大出血致死的可能。紅梅哭得死去活來，九發盡力安慰，帶她到各地診斷治療，效果不好。九發是個欲望強烈的人，他極力壓抑自己，偶爾喝了酒回來，不自覺地抱抱紅梅，摸摸她的身子，親親她的臉，躺在床上紅梅覺得九發的下身像棍一樣頂著她。紅梅非常難過，伸過手去想幫他，九發總是推開紅梅的手，轉過身去，或是起來到洗刷間往頭上澆盆涼水。紅梅提出離婚，九發不答應，說不能背離良心和道德，何況他是愛她的，夫妻就應該同舟共濟。紅梅又說，你去找個小的吧。九發笑笑，拍拍她的臉。紅梅又勸，不找二奶，找個相好的也行，或是到大酒店找個干凈的，我心里也舒服點，九發不為所動。后來兩人分了鋪，再后來九發在他的房間里擺上了佛像，讀起佛經，很虔誠。

下車時雪梅開玩笑說，晚上九發還不把你吃了，又拍拍紅梅的肩，悠著點，剛好，不要爆了輪胎。紅梅笑著，覺得氣血充盈，像山澗里的流水汩汩地淌，像臘月里待放的梅花，飽滿有力。她渴盼著見到九發。十年了，是該好好回報他了。有病以來，九發沒舍棄，沒嫌棄，更沒歧視，連個冷眼都沒給過。孩子到國外讀書后，怕她寂寞，開了家禮品行讓她照應。外邊再忙，九發每天準時晚六點到家，很少例外。此時紅梅腦海中幻化的是新婚之夜。兩人睜眼并排躺著，紅梅等不及，用手抓九發的手，九發的手一抖，紅梅說，該那個了。九發說，是該那個了，我不知道怎么樣那個。我知道。窗外幾個聽房的年輕人，不知誰喊了一句，然后是噼里啪啦的笑聲。第二天廠里人都知道了。該那個了，我不知道怎么樣那個，成了廠里的經典語。

紅梅一笑，渾身燥熱，另一組畫面闖入腦海。九發帶紅梅到南方旅游，住在山中的木樓上，環境清幽，兩人忘情地折騰了一夜。早晨起來，臨室的住客拍著九發的肩說，兄弟昨夜的臺風差點把我卷走。九發一本正經地說，別怕，有護欄，沒事的。紅梅打開車燈忍俊不禁地看了一眼反光鏡，一輛大奔擦肩而過，紅梅似覺眼熟。她又沉浸在幻像中，水庫邊、山林里、汽車中、沙發上，這些壓抑了多年的畫面，不招自來，排山倒海一般洶涌起伏，像激光畫面快速轉換。?

九發卻不在家。紅梅在餐桌的空盤下邊，發現了兩張紙和一封厚厚的信。上邊的紙是一份化驗單，沒有姓名，密密麻麻的數字符號，紅梅看不懂。只是那幾個醒目的“十”讓她厭惡和反感，她判斷這人病得不輕，是九發的?紅梅疑惑。另一張紙是九發寫給紅梅的。

梅:

你去了醫院，我也去了醫院，你好了，我問過醫生，可我卻不能跟你見面，實在抱歉!我知道你是多么想擁抱我，多么渴望跟我上床，唉!這些都不可能了。我給你留下的化驗單也許你看不懂，可它卻宣判了我還有三個月的生命。幾年了我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所有的一切在留下的另一封信里都說清楚了。

梅，市政府旁邊的地皮我拍下來了，這是我為自己立的一塊碑，公司里的一切我都安排妥當，華興廣場建好后，在前邊加上我的名字，全稱叫九發華興廣場。梅!原諒我不能再陪你了，我現在走，還能給世人留下一個意氣風發的健康的有魅力的張九發印象。女兒是堅強的，不要告訴她我患了病，在女兒的心目中，我永遠是光輝的高大的。不要告訴任何人我患了病……

梅!親愛的，真想拉拉你的手，摸摸你的耳垂，親親你的面頰，真想抱你到床上……我走了，梅，若有來世，我還會再娶你。別了!

深深愛你的九發

紅梅拿著紙的手劇烈地抖動，兩行清淚砸在紙上。不!不!紅梅尖叫著。

許久，紅梅拆開了那封厚厚的信。

梅:

在你患病后的第二年的一個下午……

紅梅像滾到了蒺藜堆里，滿目是刺，她看不下去，把紙裝進信封呆坐著，腦中一片空白，似在等待一個結局。

不知何時，電視里播發了一條新聞使紅梅驚起。

南部山區，因雪大路滑，一輛大奔跌入山谷……

紅梅癱坐在椅子上。一對金魚在缸里緩緩地相伴游動。

一年后，紅梅參加完九發華興廣場竣工典禮，又來到市艾滋病協會捐款活動現場。紅梅高高舉起捐款牌，上邊醒目地寫著一億元人民幣。禮炮鳴響，紛紛揚揚的紅絲帶從空中飄下，落在人們的胸前。

誰也不清楚，華興的老板紅梅為什么把這么多的錢捐給“艾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