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的味道小孩最知道。
“小孩盼過年,大人慮種田。”新年一到,我們小孩子就歡兒了,不光好吃的多了,還有壓歲錢。用它來買自己平時撈不著的小玩意。
我從年三十就嘟囔著要,嘟囔嘟囔著睡著了。第二天一起來,首先摸摸枕頭下的紅紙條纏著的壓歲錢,打開一看有一個手握鋼釬的工人(五元張),嘴撅得像豬八戒。還是給大和娘拜了年,一小會就忘了,樂顛樂顛滿莊跑著拜年了。
滕南那個叫時村的小村莊里有我小時候太多的春節(jié)故事。每次看完壓歲錢,我沒有想起看看大和娘的臉色。多年以后,娘說:“你三個姐兩個哥,就你的多。我也覺著拿不出手來。誰叫咱家……”那時我哪知道大和娘的難處。20多年后,成家立業(yè)了,柴米醬醋茶油鹽,哪一樣不要錢。生活,并不像我們小孩子拜年長輩們給的糖果一樣美好。
磕頭換來的吃頭,我得到的最少,不是小家子氣羞于人前——我的輩分長。繞滿莊,滿打滿算有十來個人能叫我“屈膝下跪”,年年下來,能享受我的(磕)頭的人很少。有信主的門插得嚴實合縫,我砸門,嬸子生氣:“滾一邊去,主啊饒恕這無知的小孩。”我經(jīng)過叫哥的門前,恨不得進去磕幾個頭,有人說給叫哥磕頭攤不著,除非你本人結婚之時;我就不明白大人為什么“長兄為父,老嫂比母”成天掛在嘴邊。
不拜就不拜。按說輩分長,給我磕頭的多了吧。娘說:你還小,受不起。我見到一趟一趟忙著拜年的老侄子小孫子們,“快給長輩拜年,你這一伙都得稱呼我。”“是老爺不扎胡子?”“有的羊生下來就有胡子,‘羊馬比君子’,再怎么說也得叫我小老爺。”“磕行,給壓歲錢!”壓歲錢不敢動,賺的“磕頭禮”就散光了,我很心滿意足了一回。當老爺?shù)母杏X就是好。
時間還早著呢?干什么去?滑雪壓冰。村當央有大坑。冰有板凳腿厚,薄的地方踩下去嘎吱嘎吱響,愛逞能的小孩快步跑過去,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掉進冰窟窿。雪還飄著,從我記事起,幾乎年年冬天下大雪,新年拉下的也不多。只是近幾年,雪花不想我們的鄉(xiāng)村了。村里明洪武年間挖土脫坯蓋房子用的凹陷地成了大坑。大和娘也說:我們的大坑干個差不多了,雪花不理我們的莊稼了,往年村里老人喜得咧著嘴笑,什么叫瑞雪兆豐年?我想回家聽聽娘講下雪的故事。
沒來得及問,娘叫我放火鞭,說是吃水餃了,仍不忘讓我端到香臺灶臺供仰供仰。水餃那個香,一年吃不幾回白面水餃。哪像現(xiàn)在,整天愁啊,愁得吃完上頓不知下頓吃嘛好了。
眼看著上午了,村里結過婚的老媳婦領著剛剛結婚的小媳婦或者半新不舊的媳婦拜年來了,多半由本家嬸子、大嫂領著侄媳婦、兄弟媳婦,說是給長輩拜年,還不如說是亮亮人物,“誰家誰家的新婦長得人樣又人伍。”
我懶得理。我的眾多的侄子、孫子等我玩扔瓦片跳房子的游戲呢?嫂子們見了我盡給我亂,“讓你侄媳婦給你說個花媳婦。”我吐舌頭,不知害羞:“誰稀罕?跟小閨女玩會掉頭發(fā),我的小侄子、孫子們還跟我玩?去去去,一邊去。”
說媳婦是早晚的事情。鄉(xiāng)人古語說:“結了婚才算是長大成人。”我真正長大了,又有了小孩,大人是不喜歡過年的,勞累整年好不容易歇息年前年后半個月;“小孩盼過年”,想要壓歲錢。我的兒子五歲了,伸著小爪子問我理直氣壯地喊:“壓歲錢!爸爸。”父母不是容易當?shù)摹梆B(yǎng)兒才知感父母恩”,我想起了小時候我的小手。
生活不像過年時吃的東西香噴噴、油汪汪、酥隆隆、脆生生,不像母親用白面油炸的糖果子,不像父親借五丈大鐵鍋拌沙子炒的花生,不像姐姐烙的焦黃煎餅,也不像流鼻涕男孩吃著的冰糖葫蘆,也不像鄰家女孩頭上的插花。生活就是這樣,一樣有滋有味,以前的年才叫年,才有年味,鄉(xiāng)村里、鄉(xiāng)場上年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