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性視角下的類同文本

內容摘要:馮夢龍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與畢飛宇的《玉米》都以因緣觀為主旨，講述男女在婚戀上的因緣故事。通過文本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出，在不同時代的文學作品中，女性都不可避免地處于男性視角下，被符號化與物化，她們的悲劇命運也在類似的故事結構中無法改變。

關鍵詞:《蔣興哥重會珍珠衫》 《玉米》因緣 男性視角

馮夢龍的《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以傳統文化中因果觀為主旨，講述了蔣興哥、王三巧等人之間離奇巧合的婚戀故事，表現了“淫人妻女者，其妻女必被人淫”的教誨主題。當代作家畢飛宇的代表作《玉米》，以村支書王連方無所顧忌地占有全村有姿色的女人，而他的女兒們也在他失勢后被同村男人糟蹋的故事，暗合這一敘事模式。對于《玉米》的創作，作者也曾說過“一切都是輪回，一切都是命運”[1]這樣具有因緣思想的話。透過對這兩個文本的比較分析可以看出，盡管在不同的時代，身體政治的主題卻一直在上演，女性在男性視角下，處于“被看”的位置，并被物化與工具化，成為男性話語文本中被壓迫的直接對象。盡管男性視角下的作家們對女性投去了越來越多關注的目光，但在這種類型化的故事模式中，女性凄弱的命運顯然是無法改寫的。

被符號化的女性

在眾多男性視角下的文學作品中，女性往往無法擺脫“天使”和“妖婦”這兩種形象，從這兩種形象衍生而出的類似形象中，女性大多美貌性感，或風流妖嬈，或賢淑大方，這兩部作品也不例外。無論是《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王三巧、陳商妻，還是《玉米》中的玉米、玉秀、柳粉香，無一例外地擁有出眾的容貌、豐滿肉感的身材，雖性格各異，卻都對男性無比順從和依賴，這正符合了男性對女性從肉體到精神的多重烏托邦式構想。《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的王三巧被描寫得異常嬌艷，可謂“吳宮西子不如，楚國南威難賽。若比水月觀音，一樣燒香禮拜。”[2]這不但使蔣興哥對其寵愛有加，也使陳商在見過她一面后欲罷不能，進而花重金買通牙婆，處心積慮謀劃幾個月終成“好事”。《玉米》中的玉米被稱贊“大方耐看”，性格好勝要強的她，到了彭國梁面前卻成了馴服體貼的“妹子”，甚至感到“自卑”、“自慚形穢”了，在郭家興面前不僅處處討好巴結，甚至毫無尊嚴地逢迎與伺候。被村里所有女人羨慕與嫉妒的柳粉香則有著“一張好看的臉”、笑起來“格外地媚氣”，最讓王連方神魂顛倒的是“有慶家的上床之后渾身上下找不到一塊骨頭，軟塌塌地就會放電。”[3]

在男性視角下，女人不僅在客觀上成為男人玩弄、征服的對象，甚至在集體無意識的情況下自愿、自覺地屈從于男性。王連方在一開始對村里女人動手動腳的時候還有所顧忌，不得不自我安慰道:“怕什么呢?沒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嘛。就算她們不愿意，說到底也不會怎么樣。”[4]如果說王連方的自我安慰還有一絲顧慮的成分，那么女會計告訴王連方:“不要一上來就拉女人的褲子，就好像人家真的不肯了。”[5]這樣的說法，徹底地讓王連方安下心來，而這正與男性眼中的女人骨子里渴望被“強暴”這樣的想法暗合，女人被貼上了奴性的標簽。受到鼓勵與自我確認的王連方，開始肆無忌憚地占有任何他想要占有的女人，王家莊唯一能夠掌握“主觀能動性”的柳粉香，盡管采取了種種策略，也沒能逃脫被“睡”的命運。這種對女性從身體到心理的描寫，具有某種類型化的特征，這些美艷而馴服的女性在此成為了一種強烈的性符號，從而滿足了男性對女性的一種群體化欲望想象。

被物化的女性

在女性被符號化的表象背后，潛藏著女性被物化的實質。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陳商勾引騙奸了蔣興哥的妻子王三巧，結果他不但染病身亡，而且他的妻子平氏非常巧合地再嫁蔣興哥，正可謂“一報還一報”。女性在這里被明顯地“物化”:陳商侵占了他人的“物”，作為報應，他自己的“物”也被別人占有。女性被當成男性的附屬品，不僅在人身上，而且是在精神上。作品中的女性始終處于被勾引的狀態，她們失去了自我意識與情感追求，正如主人公王三巧面對蔣興哥的百般寵愛時對他情深意重，而遇到陳商猛烈的情感攻擊時，未經過多少思想掙扎就投入了陳商的懷抱，之后卻又能與蔣興哥破鏡重圓，重修舊好。男性視域中的女性，似乎只能被動地接受男人的情感、愛憐甚至是遺棄，而失去了主觀能動意識，始終處于一種低下的“被施予”甚至是被“施恩”的位置，女性從身體到精神、情感都淪為了男性的附庸。

“女性靠出賣自己的身體而獲得某種‘崇高’的利益，女性的身體始終是一種可供交換、犧牲的資源。”[6]在《玉米》中，女性更是被直接工具化。權勢的代表王連方將村里的女子當成一項重要資源來享用，當王連方被“雙規”后，玉秀和妹妹玉葉被當做報復王連方的工具被村民們糟蹋，而玉米則是主動地將自己的身體作為工具，借此獲取權力，達到家族重振的目的。女人根本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這么一個機會”，[7]她們的榮辱貴賤完全取決于她們所依附的男性，甚至是對于男性的服從程度。更為觸目驚心的是，為“坐穩了奴隸”，女人們之間展開了各種形式的斗爭。對于爭強好勝的玉米來說，“她絕對不能答應誰家比自家過得強”[8]，為了顯示母親生子的榮耀，她抱著王紅兵挨家挨戶去羞辱與父親有瓜葛的女人，與柳粉香更是針尖對麥芒的正面交鋒。在嫁給郭家興后，為了維護自己的地位與威嚴，她冷酷無情地破壞了玉秀的愛情，以至于將她推入更苦痛的境地。女人之間的這種“自相殘殺”，殘酷地反映了女性自我意識不覺醒的社會現實，她們無法忍受男性帶來的殘害，卻將矛頭指向了同性。然而這種被戟或自戟，卻是為了在低下的地位中獲得男性的“恩寵”，但無論怎樣的賣力，都無法擺脫被壓迫、征服的屈辱地位。

“穩定——失衡——穩定”的故事結構

從文本結構來說，兩個文本在處理愛情時，都存在著一個“平衡—打破平衡—平衡”的結構，但在具體內容上則有很大差異:《蔣興哥重會珍珠衫》中存在著“婚戀—(因外遇)被棄—破鏡重圓”的結構，以大團圓的喜劇性情節結尾;而《玉米》則是“期待—得到—失去”的結構，以玉米委身于權力而告終。盡管在故事具體內容上有所不同，但從這種類似的故事框架本身來看，女性在愛情面前顯然都處于一種被動的地位，只能采取一種守候的卑微姿態，妄圖掌握主動權的女性只能以失敗告終。

在《蔣興哥重會珍珠衫》的故事中，馮夢龍以一種誨淫誨盜的態度勸誡人們珍惜夫妻感情，并以因緣觀念為主導安排故事內容，批判了道德敗壞的男女。作者雖對“調戲”人妻的陳商給予了更強烈的譴責，卻無法遮蔽其明顯的男權思想。主人公王三巧僅僅是古代社會中偷情少婦類型中的“一個”， 并不具備豐富生動的形象特征，我們未能看到女性在愛情與婚姻，情欲與道德之間人性的掙扎與內心的苦楚，也無法得知女性自覺自愿的情感傾向和選擇。馮夢龍顯然滿足于對故事情節的講述，而忽視了人物內心世界的展現，未能深入挖掘女性的精神世界，以至于女性成為了男性想象中的失去個性的類同群體。因紅杏出墻而被休棄的三巧雖得以與蔣興哥重續前緣，卻只能屈居人下為妾，其大團圓式的喜劇結局需要以女性對男性的懺悔與皈依為基礎，而且本著道德化立場，從其地位的降低來勸誡女性須嚴守婦道，恪守女性道德操守。

在《玉米》中，畢飛宇則真實生動地為我們呈現了女性生存的社會環境和她們的生活經歷、情感體驗。玉米這種心比天高的女性，久久期盼的與“天上人”彭國梁間的愛情只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這幻影在她父親失權后立即殘酷地被打破了，她不得不屈辱而賣力地迎合郭家興，并選擇與權力交媾以獲得生存。她的愛情、婚姻都由不得自己做主，在絕對強勢的男性面前，她甚至沒有說“不”的權力。這種極具悲劇色彩的結局，不僅是作者自己所說的“人在人上的‘鬼文化’”使然，更是幾千年來難以改變的男尊女卑的社會結構造成的。女性在婚戀中始終處于被動的地位，想擁有權力，甚至于想要獲得做人的尊嚴，都必須依賴男性，女性須時刻以謹慎的態度仰望男性，才能夠更好地獲得男性的認可。畢飛宇在刻畫當代女性時顯得得心應手，這主要基于他對女性生存狀況的清醒認識。從王家莊的男尊女卑、重男輕女的客觀環境，到玉米轉瞬即逝的愛情，以“自行了斷”的方式來祭奠自己夭折的初戀，以及最后玉米卑微屈辱而又堅決地為權力獻身等，作者在日常化的冷靜敘述中寫出了女性的世俗生活和普遍命運。作品以現實情懷對當下普通女性的生存狀態進行了深入的發掘，穿越生活和政治的庸常性，從司空見慣的擁有權力的男性行為中揭示人性的丑陋，以及對女性的殘害，寄予了作者對女性命運的深沉思考。畢飛宇以傳統因緣觀滲入故事，狠狠地懲罰了作惡多端的王連方，但他無法改寫女性被壓迫的生存現實，作者無不動情地細訴女性被壓抑、壓迫并不得自由的苦楚，為我們譜寫了一曲女性命運的悲歌。

在因果報應的思想影響下，在《珍珠衫》與《玉米》這兩個類似框架下的文本中，作者都以男性化的視角進行審視，女性總是以符號化、物化的方式出現，成為男性視野想象下被符號化的“工具”，被當做男性淫欲遭到報應的直接承受者，女性的“被淫”，或是被當做教化的工具，或是成為人們哀嘆的對象。在婚戀中，女性永遠處于卑微低下的地位仰望甚至取悅男性，以獲取男人的情感施舍。隨著時代的進步，作家對社會和人性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馮夢龍以教誨為宗旨，將婚姻和感情的破裂簡單地歸咎于個人的不軌，而忽視了時代對人的戕害;畢飛宇則以人文關懷精神投射到故事中，深入剖析了這一現象產生的社會根源，這些“被損害和被扭曲的”人的悲劇，并不是個人的，而是社會的、時代的、歷史的，甚至是整個人類的。

注釋:

[1]畢飛宇《我們身上的鬼》，《小說月報》，2001年第5期。

[2]馮夢龍《喻世明言》，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3頁。

[3]畢飛宇《玉米》，上海: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8年，第21頁。

[4][5]同上，第20頁。

[6]劉慧英《20世紀初中國女權啟蒙中的救國女子形象》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2).156-170.

[7]畢飛宇《玉米》，上海:上海錦繡文章出版社，2008年，第39頁。

[8]同上，第1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