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見到凱文斯夫婦,是在那條林蔭道上。
我和丈夫都有倒跑鍛煉的習慣。每天早上,我們總會一邊倒跑一邊談論一些有趣的事情。每當看到一棵棵白楊樹在兩邊飛馳,朝陽一點點升起,我們的身心就會感到無比的愉悅。每天清晨跑步的時候,我們總在林蔭道上看到一對老夫婦的身影。他倆都有60多歲的樣子,與其他老人沒有什么不同,只是那位老婦人雙腿殘疾,坐在輪椅里;她的丈夫則面帶微笑,慢慢地推著她在林蔭道上行走。他時不時地俯下身來聽妻子說著什么,然后倆人一同大笑起來。我和丈夫常被這份發自內心的歡樂情緒所感染。然而真正引發我們好奇心的,則是老婦人腳上的那雙紅色芭蕾舞鞋。
一位雙腿早已殘疾的老婦人總是把一雙芭蕾舞鞋穿在腳上,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和丈夫一直想知道。
有一天早晨,我們在公園里多鍛煉了一會兒,正準備離去時,看見那對老夫婦慢慢向一條長椅走去。這真是一個絕妙的時機!我和丈夫立刻加快腳步,向他們走了過去。
“你們好!今天天氣不錯,是嗎?”我熱情地向他們打招呼。
“是的,的確是這樣。”那位老婦人開口說。這時,我看到他們的臉上同時露出溫和的笑容。
因為我們四人常在林蔭道見面,所以很快就互相認識了。寒暄過后,我很自然地把話題轉向那雙芭蕾舞鞋。聽完我的問話,老婦人顯得很激動,眼睛也變得異常明亮起來:“你是這個城市第一個向我提出這個問題的人,我很高興回答你,很高興。”然后,她深情地凝望一眼身邊的丈夫,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對我們說——
“那是40多年前的事了。那時的我,是底特律大學藝術系的一名女學生。緣于對芭蕾同樣的愛好,我和系里的十多位同學成立了一個芭蕾舞劇團。我們從一開始就約定,關于芭蕾的一切排練和演出費用均采用AA制,也就是說,每接到一個劇本,無論你是女主角、男主角,還是女配角、男配角,都要對自己的角色負全責,從化妝、服裝到道具。也許這聽起來不是一件很困難的事,至少劇團里的很多同學都這樣認為,但于我而言,哪怕只扮演一個配角的費用,也會在我的生活費中占用很大的比例。我是一個從小跟著奶奶長大的孤兒,父母去世前留下了為數不多的遺產,為了讓奶奶晚年生活有保障,我從上大學的第一天起就發誓不伸手向家里要一分錢。就這樣,我爭取到了幫學校收發報紙的機會,靠勤工儉學來維持學業。學校知道我的情況后,每月都給我一點補貼。本來這樣足可以讓我和其他同學一樣安然無憂地度過大學時光,但對芭蕾天生的渴望和熱愛讓我不甘于此。加入芭蕾舞劇團后,我把買衣服、營養品的錢都用在了芭蕾劇目的排練和準備上。你知道,芭蕾藝術對服裝的要求是很完美甚至苛刻的,就以《小天鵝》為例,白紗裙、舞鞋、頭飾等的花費對于一位勤工儉學的女學生來說的確有些吃力,但內心深處對芭蕾藝術的癡愛讓我咬牙堅持,從未想過放棄。為了準備好每臺演出劇目,我緊衣縮食,一個季度只穿兩身衣服,每天都買食堂里最便宜的飯菜。盡管如此,內心涌動的那種源自藝術的激情,讓我每天都陶醉在芭蕾的世界里。每個排練節目的晚上,當別人都回去休息或去夜市逛街、喝奶茶時,我獨自執著地守在芭桿和鏡子旁邊,一遍遍地練習基本功,排練舞蹈動作,那段歲月是充實、艱苦而美好的。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辛苦和努力都不會白費。有一次演出時,扮演茶花女的演員菲麗需要連續做六次安特蕾莎(芭蕾舞動作,跳起后雙腳互擊數次),不知是下的功夫不夠還是沒有專心的緣故,菲麗總是做不到位,于是我便成了她的替身。你瞧,練出一身過硬的芭蕾舞基本功還真能派上用場呢!我感受到一種超乎尋常的自信心和自豪感,但與此同時,過高強度的訓練和過少量的營養攝取讓我日漸消瘦,身體狀況也開始下降。
“‘嗨,莎娜,你能不能幫我個忙?’在一次去食堂打飯的路上,凱文斯笑瞇瞇地擋住了我的去路。凱文斯是我們系人人皆知的‘芭蕾王子’,人長得高大帥氣,為人處事儒雅有度,受到很多女生的傾慕。凱文斯告訴我,他的父母都在國外,沒有時間照顧他,總是用不菲的支票滿足他的生活需要。‘你知道,輕易得來的富足生活足以讓一個好男孩變壞,如果不想看到那樣的結果,你能否每月幫我支出一些費用,畢業后再還給我?’我想了想,把手中的飯盒倒背在身后,認真地說,‘可以,但一定要按照銀行的利息來償還!’我們的君子協議就這樣達成了。
“與芭蕾相伴的日子是充實的,但也是孤獨的。每當我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宿舍,看到室友們三三兩兩去同男朋友約會時,那種孤獨感就像看不見的蟲子一樣一點點啃蝕著我的心靈,而略顯困窘的大學生活同高雅的芭蕾藝術所形成的鮮明對比,讓我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困惑和迷茫中,那是一種無邊無際的苦悶和消極,我不知該如何解脫。
“不知從何時起,幾乎每隔幾天,負責看管女生宿舍的老婦人都會給我送來一封信,里面每次都有一朵野花和一張紙條,每次的野花都不同,雛菊、蒲公英、牽牛花……每次的紙條上都寫著勵志名言。奇怪,會是誰呢?我曾對照著全班所有男生的字體考證過,到底還是沒有猜想出是誰,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一朵朵野花和一張張紙條伴我走過了那段青澀的歲月……”
“哈哈,如果我畢業前一天不去找你,你永遠都不會猜到是我吧?”凱文斯先生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我怎么會想到是你呢?那么多漂亮的女孩子追你,而且,那些字根本不像你寫的。”
“誰說我的左手不能在關鍵時刻起作用呢?就像我的雙腿能在你坐上輪椅后發揮它們的最大價值一樣。”說著,凱文斯先生俯下身去,溫柔地拂了一下妻子的劉海。
“還說呢!”莎娜像少女一樣捶了一下丈夫的前胸,“畢業后讓我做了你的新娘,大學時借你的錢都成求婚聘禮了,你老實交代,是不是早就有預謀了?”
凱文斯呵呵笑著,蹲下身來,專注地望著妻子的眼睛,很久,很久。
我和丈夫靜靜地聽著,望著這幅動人的畫面,在彼此的目光中讀到了感動。
有人說,婚姻就像鞋子,擠不擠腳只有自己知道。凱文斯夫人的鞋子一定非常合適,而且陪伴她跳出了最美的生命芭蕾,雖然她的雙腿已經殘疾。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