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蘇北,大沙河的岸邊。
沙河兩岸,長堤逶迤。在我家的那段十里長堤上,長著茂密的槐樹林?;睒淞忠荒戤斨幸獢滴逶律涎跸募竟澴顬閴延^。這時,一嘟嚕一串的槐花,半花半骨朵,鮮活嫩白綴滿枝頭,掩蓋住了綠枝嫩葉,把整個天空映照得白燦燦的與天上的白云遙相輝映。
初夏的風,溫柔中透出些許熱烈,它把槐花略帶甜味的清香吹揚到空中,飄散在田野上,村莊中,引得四面八方的蜜蜂聚集來。一時間,槐林中,花枝間,蜜蜂飛舞,嗡鳴作響。樹下蜂箱遍布,放蜂人在帳篷前忙著搖蜜、灌桶、裝車外運。
說到槐林、槐花、蜜蜂、蜂蜜,就不能不說我們村的老隊長五爺。五爺與槐樹、蜜蜂、蜂蜜有著割舍不斷的情緣。事情要從上世紀50年代說起。那時五爺帶領全村人在河堤上種植槐樹防風固沙,把亙古的沙荒不毛地改造成了豐產田,兩岸的十里長堤披上了綠裝。他又把放蜂人請來,從此,這里成了槐花蜜的產地。放蜂人為了感謝他,走時送給他一箱蜂。由一箱后來繁殖兩箱、四箱。他把蜜蜂釀的蜜送給村上年老體弱的老人治哮喘、除燥熱,送給幼兒孩童治咳嗽,然后再把剩余的往外出售。這本屬于無可厚非的正常家庭副業,可在文化大革命運動中竟成了不正常,成了走資本主義道路鐵證如山的罪證。先把他的蜂箱砸爛,沒了窩的無王蜂圍著五爺飛,不肯散去,把前來造反的人蟄得嗷嗷直叫。他們惱羞成怒,把五爺推到批斗會上架他的飛機(當時批斗人的一種體罰,讓人彎腰九十度,兩臂往后架起,像架往前飛行的噴氣式戰斗機)。我當時年齡小,不懂事,看不出五爺像飛機,穿一身黑衣服的他彎腰伸臂的倒十分像一只老蜂王。
五爺被罷了官,割了資本主義尾巴后,天天去大堤上槐樹林里尋找那群失去窩的蜜蜂。沒過多時,他又因沒有悔改表現被關進學習班交待問題。他身陷囹圄,心里還時時掛念著那些無家可歸的小精靈。他問送飯的老婆,那些蜜蜂還在嗎?老婆聽了哭笑不得地說,你還嫌蜜蜂給你惹得禍不夠,還想當老蜂王。從此,五爺老蜂王的綽號就叫開了。
后來,五爺在學習班里得了病被放回來,沒過多久他就走了。在他出殯那天,全村的人都來送他。墓地是他臨終前定的,大堤上的槐樹林里。當時正值槐花盛開,送殯的人每人手持開著白花的槐花枝,新墳前用槐花枝擺了一個大花環。正當人們站在墳前致哀時,天上刮起了一陣大風,樹上紛紛揚揚地落下了潔白如雨的槐花瓣,像臘月天飄飛的鵝毛大雪,又似人們為他撒的紙錢。突然,飛來無數的蜜蜂在五爺的墳墓上空像旋風一樣飛舞,久久不肯離去。人們感到驚奇,喊道:五爺顯靈了!五爺顯靈了!我想,當時人們一定感覺著五爺沒有死,他已變成一只蜜蜂從墳墓里飛出來與天空中的那群蜜蜂去會合。
到了一切都又恢復正常的年月里,十里長堤槐樹林中,每年在槐花盛開的五月,這里成了放蜂人的首選地,槐花蜜是他們一年中的大收成。不管南方的北方的到了這里都要到五爺墳墓前,一律以蜜代酒來祭奠他。來這里放蜂的人沒人破過五爺定下的規矩,無償為老人孩童提供治病的蜂蜜。
在來這里放蜂的人得到利益的同時,也給當地帶來收益。大沙河兩岸是紅富士蘋果的生產基地,紅富士蘋果必須在花期授粉才能優質高產。蘋果的花期與槐花同期,大量蜜蜂的到來,代替了人工授粉。光此一項就為本地節省資金上百萬元。人們沒忘五爺,在心里記著他的好。
不知什么時候,五爺墳前立了一塊石碑,上面刻著三個醒目的大字:老蜂王。碑面上沒有立碑人的落款和年月日,只有兩行小字:本是蕓蕓一眾生,博施大愛惠蒼生。這是對五爺的公正評價,他是當之無愧的。如果五爺地下有知,也欣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