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妮死了。在一個春日的傍晚。桔黃的陽光像溫潤的橙汁浸透她全身的時候,她黑色的眸子由黑變灰由明至暗。
她被葬在一面向陽的開滿野花和軟毯般燈芯草的坡兒上。那是她生前一直扒了院門兒無限神往卻從未駐足過的地方。現在她長眠在這里,有了像她的名字一樣美麗而永恒的家園。
狗娃嗚咽著拖住我的衣服,眼神黑亮而悲憫。我俯下身來,摸著他的頭眼睛便潮了。我想起來,就在幾小時前我還看到狗娃吻過花妮的鼻尖兒——他未來新娘的俊俏挺拔的鼻尖兒。
小白還是慣有的刻薄又帶些發嗲的尖尖的女聲兒。這讓狗娃非常氣憤,他覺得小白的感傷也帶著不屑甚至幸災樂禍的味道。他沖小白怒吼。小白柳眉倒豎。
老黃長吁短嘆旁若無人地甩著鼻涕,一如既往地任誰也猜不透她的心思。在大家看來,這個年紀超出他們若干倍的老家伙已經成了精。因為她曾經像個母親般地溫柔地懷抱過花妮和狗娃,也曾像個惡婦般地為了一口飯搞得兩個小家伙渾身掛彩。就像現在,狗娃還是弄不清她那似乎永遠甩不凈的惡心的鼻涕是因為花妮的死還是因為她自己的病!這個老態龍鐘瘦骨嶙峋的老處女現在已經是風燭殘年了,大家甚至包括花妮都曾想過她活不過去年的春節。而現在,死的卻是花妮!
世間的事情誰會看得準呢?生命無常啊。
花妮是在去年冬天被我和妻領來家里的。第一次離開母親獨自出門求生,她黑色機警的眼里滿是膽怯,嬌小的身子甚至在顫抖。她不像后來一進家門就泰然自若隨遇而安的狗娃,也不像老黃和小白有著老資格的優越感,她不和我們同在餐廳吃飯,總是獨自躲得遠遠的。孩子們要同她一起玩兒時,她也總是驚恐萬分地借故跑開。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與可愛。我們都很喜歡她。因為她俊俏的臉蛋兒和葡萄般瑩瑩的黑眼珠兒,還有四下無人時她俏皮的獨舞和追逐花蝴蝶時的姿勢。我們理解,初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保持些警惕是必要的。
狗娃的到來改變了她。狗娃長她兩歲,鄉下來的,看上去很健壯。狗娃帶著鄉野的質樸,初來乍到也心不設防。他領花妮與我們共處一室玩耍,領花妮與我們共一餐廳吃飯。花妮的舞蹈也不再是獨舞了,他們常常一起跑跳、嬉戲,累了就興高采烈地隨意躺倒,不是花妮枕了狗娃的肩,就是狗娃托住了花妮的臂。他們有時會把小白拉到游戲中來,但這好像從來都不算個好主意。這個在家里資格最老又高傲得公主一樣的美人兒總是厭惡地捂口蹙顰,尖聲細氣兒地嘲弄他們的粗野和骯臟。有一次她還惡毒地抓傷了狗娃的臉。這讓花妮很是氣憤,她沖小白耳朵上就是一口,因為她除了心疼狗娃外,讓她更覺不齒的是小白自以為很小資其實卻很潑婦的打法兒——指甲拳!盡管花妮自己的“以牙還甲”也算不得高雅。老黃又甩著鼻涕笑出了眼淚。眼里露出母性的溫暖。不過大家都沒有理會她——這個相貌丑陋巫婆一樣惡毒的老女人,他們都這樣說她。“狗娃和花妮將來一定會結婚的!”我們都這樣想。
花妮的病來得突然。至少對我們來說是這樣。大家都很忙。我們想起花妮還是因為狗娃的求助。他拉我們見到花妮時,她大概已經有幾天不吃東西了,樣子是怏怏的瘦,走路也沒了力氣,總讓人擔心她會隨時摔跤。“她也許需要吃兩片土霉素或者四環素。”母親說。但是花妮拒絕我們的幫助,眼神里充滿哀怨和不信任。“不管她!”父親氣。“也許她會自己好起來吧?”我想。
但是情形非常糟糕。花妮開始便血。雞蛋膏也不吃。她選擇了死亡。在狗娃和老黃、小白的嗚咽中,花妮死了,因為她的拒絕,更因為我們的漠視。
狗娃還在哭,不肯離開。“狗東西!”我罵。但花妮不會聽見了。何況既使聽見她也不會介意。因為——除了小白是一只貓,花妮同狗娃、老黃一樣本來就是一條狗。
花妮死了,在她的本命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