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新老“中國城”:印痕與苦樂

傳統的“中國城”更像是先到者的鄉土部落。其實，中國移民群體中有許多彼此不同、有著復雜身份認同的亞群體。

“上大學的時候，有一位來自日本的同學曾經興致勃勃地請我陪她去逛溫哥華的中國城。她覺得我是中國人，必然對中國城了如指掌，還可以在買東西的時候充當討價還價的翻譯。當我告訴她，來溫哥華幾年的時間里，我很少涉足大名鼎鼎的中國城時，她覺得難以置信，”在溫哥華留學多年的楚楚向記者回憶。

在溫哥華旅游手冊上，中國城代表著溫哥華的多元文化主義，是華裔加拿大人及旅加華人的精神家園，但像楚楚這樣來自中國北方的留學生，顯然沒有在這個“家園”里找到多少精神安慰。用她的話說： “中國城小餐館里永遠煮不軟的云吞面并不比意大利通心粉更合我胃口；而且由于聽不懂廣東話，中國城比外邊那個說英語的世界更讓我難以適從。”

楚楚第一回耐心地審視中國城是為了準備她的一份社會行為地理學報告。她在文中對比了溫哥華新老中國移民聚居點，力圖通過研究報告讓主流社會了解中國移民并非統一的整體，而是有著復雜身份認同感的多個亞群體的總和。

臺州人的“中國城”

中國城位于溫哥華中心城區的東部。在cBD大樓的陰影下，中國城里的老房子顯得越發矮小。平心而論，溫哥華的中國城保存相當完好，建筑還保持著初建時的風格，如果你去過廣東，一定不難發現這里與廣東傳統城鎮之間的相似之處。如果仔細觀察，也許還能找到隱藏在角落里的溫哥華中國同盟會舊址。

有百年歷史的低矮樓房現在還在被一些小公司和居民使用著；臨街的店鋪生意頗為興旺，街上總飄著一股混合著海鮮干貨的腥味和藥鋪藥材的清香味道。中國城里有幾家佛堂道觀，建筑風格上能看出西化的痕跡，城里的基督教堂卻又有著中式的裝飾。各大銀行、電話公司在中國城的分店都用碩大的繁體漢字在門口標注：“我們會說廣東話。”很顯然，這是個中西混搭風格的華人在溫哥華的“移民定居點”。

更準確地說，這里是臺山人的定居點。

“當初我婆婆差點不讓老公娶我，因為我不會說臺山話，她際疑我不是中國人。”來自香港的梅太太這樣告訴記者。她在上世紀70年代來到溫哥華留學，嫁給了當地的一位華僑，而那時候的溫哥華華裔社區還完全是臺山方言的天下。

臺山位于珠江三角洲西南部，屬于江門五邑，是我國傳統的僑鄉之一，現在生活在世界各地的臺山人后裔總數甚至超過了臺山本地人口。1858年，卑詩省菲沙河與湯普森河沿岸傳出發現金礦的消息，引來了大批淘金移民潮，第一批臺山礦工也隨著這波浪潮來到卑詩省。他們抵達的時間不僅早于溫哥華建市的1886年；也早于加拿大立國的1867年。除了參與卑詩省金礦的開采，更多的臺山僑民曾經參與了加拿大貫通東西海岸的太平洋鐵路的建設。

卑詩省在1871年才同意加入加拿大聯邦，但條件是聯邦政府必須盡快修建一條像美國一樣的東西鐵路，不然卑詩省將考慮加入美利堅合眾國。鐵路的最西段需要穿過落基山脈的崇山峻嶺，修筑過程非常艱苦，這些在海外尋求生計的臺山工人就成了西段建設的主要勞動力。

盡管臺山人為卑詩省的發展貢獻了勞動與血汗，但在加拿大建國之初，他們并沒有像其他歐洲移民一樣享有加拿大的公民身份。不但如此，這些臺山工人還被隔離在白人城市之外，溫哥華的中國城就是那個時期臺山人在自然條件不好的洼地上為自已建立的避風港。

以研究溫哥華中國城而著稱的文化地理學家卡伊·安德森認為，中國城彰顯著種族隔離的罪惡，是掌握話語權的主流社會對少數族裔的限制和壓迫。然而，生活在中國城里的老華僑對中國城的感情卻更為復雜。

在第一代臺山僑胞的口述歷史中，你能看到他們對于中國城這個避風港的依戀和感激。在第二代移民的小說里，你可以讀到他們為擺脫“中國城”、 “下等人”這樣的烙印所做的努力，以及由此引發的與父母一代在身份認同上的沖突。在第三代華人轟轟烈烈的“抵制高速路穿過中國城”的運動中，你能看到他們對華人傳統的回歸以及作為華裔加拿大人與主流社會分庭抗禮的自信心。

“香港家園”復制版

上世紀80年代末，香港移民開始成為華裔移民的主體，逐漸打破了臺山人一統溫哥華華裔社群的局面。這一次移民高潮通常被稱為“97移民潮”。

當時，對于1997年香港回歸后可能發生的社會變化，香港市民很多都抱有疑慮，在“97”之前各尋門路，移民海外的大有人在。而環境優越、社會穩定、文化教育發達，又同屬于英聯邦的加拿大就成了很多人的首選。我們熟悉的一些年輕明星，比如謝霆鋒、陳冠希等，就是在溫哥華長大的香港人。

對于在擁擠的都市生活慣了的香港人而言，溫哥華是個實現寬敞住宅夢的地方。從單價看來，溫哥華的房價遠低于香港，很多香港移民在尚未登陸加拿大之前，就與香港中介簽訂了合約，購買下一棟尚未動工、僅有圖紙的大房子。

一位香港籍大學生告訴記者，上世紀90年代，香港各大以中產階級為目標的媒體都會刊登溫哥華房產的廣告。這位學生說： “我還沒來過溫哥華時就知道有個近郊城市叫做列治文。”

列治文市，位于溫哥華南部，是大溫地區一個重要的城市。這里的華裔居民至少占人口比例的一半以上，而且這一比例還在不斷攀升。嚴格說來，沒有“97移民潮”，列治文市也很難發展到今天的規模。“上世紀80年代初，列治文還是個小漁村，”梅太太回憶道，“有很多農田，很荒涼。除了偶爾來買新鮮海魚，我們幾乎不到這里來。可你看看現在，這里吃的玩的比溫哥華市里還繁華。”

古老的中國城顯然不能滿足住慣了大都會的香港人的娛樂需要，于是他們在列治文復制了一個新的“香港”。香港移民們甚至把太古廣場、時代廣場這樣的香港地名都照搬過來。很多建筑形式也與香港本土頗為相似。楚楚的論文中提供了一張香港購物中心的照片，外觀簡直與列治文華人經營的阿伯丁購物中心一模一樣。

列治文市有幾家大型華人超市。里面販賣豬棒骨、牛腩、羊肉片，這里的肉類都是按照中餐烹調習慣切割的；還有大白菜、芥藍、油麥菜，這里的蔬菜遠比沃爾瑪豐富；旺旺、統一、大白兔，中國人熟悉的零食品牌這里都能找得到。很快，這些現代化的華人超市就取代了中國城里的菜市場，成了很多華人，特別是新移民的購物地。

在列治文，你不用吃西化了的中國快餐或者做工粗糙的廣東簡餐；只要不怕花錢，你絕對可以享受到頂級粵菜大廚的手藝。在列治文，你不用穿按照西方人身材裁剪的不合體的衣服；這里的很多服裝店都從香港或者中國大陸進口亞洲版型的最新流行服裝。在列治文，你不用一到晚上九點就覺得無處可去；這里有中國人熟悉的各種娛樂方式：棋牌室、茶餐廳、卡拉OK甚至足浴道場。就連這里的美發廳都用漢字打出標語： “最新流行款，與亞洲同步”。

采訪中一位英格蘭裔加拿大人向記者抱怨：“這幾年好多了，列治文的商店終于有說英文的服務員了。前些年那里所有的招牌都是中文，餐廳、商店的店員只會說廣東話。我每次去了都以為自己是到了外國，語言徹底不通。我是個絕對的多元文化主義者，但是文化的接受是雙方的。畢竟這還是在加拿大，還有很多居民是非華裔，至少也寫個英文招牌吧!”

不斷擴散的華人定居點

“最近天天有操不同口音中國話的房產經紀帶著一撥兒一撥兒的新移民在我們小區看房。”一位住在列治文市的中國朋友對記者說， “我覺得現在幾乎聽不見有鄰居說英文了。有時候我都有點恍惚，我到底是在加拿大還是回國了。”

進入2l世紀以來，越來越多的中國大陸移民來到溫哥華，特別是經濟危機以來，加拿大放松了投資移民政策，更引來新一輪的移民熱。中國移民旺盛的購買力助推溫哥華房產價格一路飆升，甚至引起了政府、媒體和業內人士對于房地產泡沫的恐慌。

據不列顛哥倫比亞大學商學院一位中國留學生說，現在商學院幾乎是中國人的天下了。她的MBA班上差不多2／3都是原籍中國大陸的同學，甚至某一節選修課，從教授到學生無一例外都是中國人，上課的時候大家索性放棄了英文，改用中文教學。

溫哥華是個氣候宜人的宜居城市，但是工作機會并不太多。即便是在經濟旺盛期，工作也不好找，很多本地人都選擇去東部的多倫多或者南下美國發展。但很多中國移民是不需要工作的，他們大多是中國的先富階層，投下一筆數額不小的財產只為得到一個加拿大國籍。這種家庭往往會買上一兩處房產，母親留下來做“移民監”順便陪伴孩子讀書，靠出租房子就可以生活無憂。而父親則成了“空中飛人”，一邊照顧在中國的生意，一邊也要兼顧親情。

記者接觸過一些這樣的家庭，無不充滿了分居兩地的種種煩惱。原本是職業女性的母親淪為無聊的家庭主婦，但是一切為了孩子， “只要孩子考個好大學，我的犧牲就值了，”幾乎每個母親都這樣說。父親成了“單身漢”，在中國的生活起居無人照料，但大部分父親都不后悔， “有個身份踏實點，國內的事不好說，萬一政策哪天又變了呢?”雖然他們都沒說過究竟什么事情“不好說”，但這種疑慮似乎是很多家庭移民的原因。

當然，中國新移民里也不只有先富階層。大多數技術移民在溫哥華的生活相對艱難：外科醫師成了華人律師事務所的文員，記者編輯只能給華人小報寫寫廣告，中學老師去超市賣餡餅……憑著高學歷移民來到加拿大的中國人常常發現，自己的專業資格不被當地專業協會認可。迫于生活壓力，許多人不得不放棄考取專業執照的計劃，開始從事服務行業。

而原本有一門技術手藝的人卻如魚得水，記者見到一位東北籍美發師，現在已經在列治文最繁華的地段開上了自己的美發店。 “我比很多學歷高的中國人都混得好，我們靠手藝吃飯，語言障礙也沒那么明顯。關鍵現在中國人多了，都愿意找中國人剪頭發，我的生意越來越好做，”這位美發師告訴記者。

不斷增多的華人移民不但充實了列治文，也使華人聚居點在地理上呈現擴散狀態。對于新移民來說，中國城顯然不能滿足他們的要求，列治文也未必是唯一選擇。華裔居民已經遍及大溫哥華地區的各個角落。無論是在本拿比市的施華洛世奇水晶店，還是在高貴林市的宜家家居，你都不難找到可以說中文的服務人員，甚至在相對偏遠的匹特草原都能找到味道不錯的中餐館。

華語(廣東話和普通話)在溫哥華明顯超越了法語的地位，成為英語之后的第二大語言。對中國人的到來，當地其他族裔反應不一。有人明顯反感，有人雖然表面不說，卻暗暗指責中國人推高了房價和物價。也有人對此頗為開放， “為什么要對華裔移民恐慌?沒有華人也沒有今天的溫哥華。很多華人家族比我們在溫哥華定居的時間還要早得多。”一位在溫哥華生活了三代的法裔加拿大人說： “你沒聽過嗎?先有了中國城，才有了溫哥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