鳩山合淚“下課”,表面上是因為美軍基地問題兌不了現,但深究下去,則涉及日美安保體制的構建與嬗變,乃至日本一貫的“對外政策第一”路線。
高宗武先生早年負笈東瀛,是東大法學部的高材,29歲就當上了南京國民政府外交部亞洲司的司長。惜其年少輕狂,腦子發了熱,居然跑去幫汪精衛搞“和運”。嗣后雖毅然出走,政治前途已是毀于一旦,只好在美國隱居半世。
高氏38歲時寫出一部英文回憶錄,生前未得付梓,時隔50來年始被發現,其中涉及日本政治人物與體制,語多鞭辟入里。書中對日本外交之失有一番“高論”: “日本最大的弱點之一,是它的外交政策趨勢往往是事情發生之后才有動作。”
“事情發生之后才有動作”,乃是“對外政策第 ”的結果,國內政策的制定從屬于獲取國際權勢的目標。這個術語經常被拿來描述明治維新之際日本的國家戰略:泰西船堅炮利,主導著國際秩序,我欲免于被殖民、謀得立錐之地,便須承認這一權勢結構的合法性,以其規則為紀綱。本國內政外交的出發點,在于使西洋各國承認其合乎”文明世界”之準則,同時積極擴充實力,圖謀成為局中平等的一角。
自“脫亞入歐”150年里,這套法術被耍得出神入化,在穩定的國際體系內,只要不沖動、守“規矩”,日本總能撈得足夠多的好處。
但“對外政策第一”也有顯著的副作用:基于本國自然特征和傳統、民情的政策訴求(正當性),與國際體系的總體內涵(合法性)并非時時相容。當一國的權勢不斷增長時,國家具備了將獨特的政治目標付諸實現的手段,總會希望使自身利益最大化,這往往遭致體系的反噬。如試圖護持“對外政策第一”的目標,就必須自我犧牲,以維持體系穩定。
此外, “對外政策第一”意味著國家常常被動地對既有事態作出反應,據之調整自身的政策,很難獨立地作出判斷并不受或少受桎梏地將其付諸實踐。以此觀之,堅持“對外政策第一”,可望以較低的成本獲致國家利益,但也有太阿倒持、授人以柄的憂患。更重要的是,大眾傳媒的發展使得公眾輿論亦可對決策施加壓力。
鳩山由紀夫含淚“下課”,表面上是因為;中繩普天間美軍基地遷址問題遲遲不得解決,夸下的海口兌不了現,民主黨只能效法王佐斷臂、棄帥保黨。深究下去,則涉及二戰后日美安保體制的構建與嬗變,乃至明治、大正以來從未自永田町(日本首相官邸所在地)退場的“對外政策第一”路線。
最近15年美日雙邊安全關系的框架,是曾任克林頓政府助理國防部長的國際政治學者小約瑟夫·奈在1995年主導完成的《東亞戰略報告》。該報告基于強化美日安全合作對美國的意義,對美日同盟進行了”再定義”,著重將冷戰時期日本對美出借基地的義務和美國對日防衛義務的交換轉化為雙向的積極合作,擴大安全合作的范圍。這種“再定義”在布什政府2D00年發表的《阿米蒂奇報告》后獲得了進一步的加強,日本變相獲致了集體自衛權,建立起繞過專守防衛政策的“有事法制”。
問題在于,作為主導者的美國在雙邊關系中的目標與從屬者日本是有差別的。新美日安保多少可以滿足美國威懾朝鮮、警戒中國的需求,但對冷戰后越來越傾向“返回亞洲”的日本而言,安保的強化對形成亞太多變對話機制難稱有益。小泉政府以來,日本在亞洲灰頭土臉,急欲留出“后路”改善境遇;當世界經濟衰退、各國政策調整之時,永田町也要有所動作。鳩山在沖繩問題上信口開河,無非是出自被動者對未來之不確定的恐懼——奧巴馬上臺后倡導外交變革,日本弄不清對方的路數、擔心被騙,遂小心翼翼地在強化自主防衛、減少依賴方面試水。
不料民眾情緒被挑逗上來了,實際準備和日美兩國間的互動卻相當冷淡,鳩山打出漏勺,只得自認倒霉,下臺一鞠躬。新任外相岡田克也甫一上任就攻訐起了前首相——誰讓你玩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