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全世界幾個最大的生態城市計劃都相中了中國?
今年6月的一天,晚上7點多鐘,天色仍亮。張迎杰(化名)走下高大嶄新的9字頭公交車,車站的斜對面是掛著“王平煤礦”標牌的大門——空曠的樓群與叢生的雜草展示了煤礦早已被廢棄的現實。公交車站的另一側是長滿荷葉與蘆葦的生態濕地,走過橫跨在人工水池之上的寬橋,再繞著彎曲起伏的村路,張迎杰才能回到自己的家。
6月初公布的《2010中國新型城市化報告》顯示,北京人上班平均花費的時間最長,為52分鐘。張迎杰的上班耗時大體在這個時間范圍內,但似乎和北京城關系不大——從門頭溝山區的家坐車40多分鐘到達門頭溝城區的工作單位。和大多數住在山區里那些二十多歲、三十出頭的人一樣,他很想離開這里,至少在門頭溝城區求得一套住房,因為離城市越近意味著機會越多。
“你知道自己家附近要開始什么大工程嗎?”我這樣問一臉疲憊的張迎杰。
“大概是在修路吧,還有河道改造什么的,都是為了發展旅游。”他顯然還不知道自己所住的北京市門頭溝王平鎮將與一個北歐國家產生聯系,并有可能成為“世界第一”。
張迎杰的對門鄰居小郭在網上看到了這里要發生巨大變化的新聞,隨即把鏈接放在了單位的聊天群里。然后,他收到同事的一條“諫言”:趕緊囤幾套房!
“生態城”還是“科幻之城”
北京門頭溝山區數鎮將要“脫胎換骨”的新聞,最早詳見于2010年5月27日的《北京日報》:昨天,計劃投資10億歐元的“中芬生態谷”項目正式簽約。未來數年內,門頭溝區100平方公里的山谷中,將出現一個“數字、低碳、生態”的新型城市。“中芬生態谷”將由北京市與芬蘭合作建設,目前已選址門頭溝的淺山區,包括妙峰山、王平、軍莊、永定4個鎮。根據初步規劃, “生態谷”中將建設25座展覽館和會展中心,建筑物將充分利用采石場挖空的山體,依山而建,高達數百米。通過巧妙的生態設計,利用山地充足的光熱條件,構建成四季常青的低碳山體建筑。
在網絡百科上,可以看到兩個略有差異的數字:1,門頭溝全區總面積1455平方公里,山區占去了96%;2,總面積的98.5%為山地,平原面積僅占1.5%。無論二者哪個更準確,都可以透視出這個地方的最顯著特點——多山,殘存的那一點點平原地帶則是張迎杰們向往的平原發達城區。
《北京日報》記者當初在發布“中芬生態谷”消息前夕,特地打電話給門頭溝區科學技術委員會主任張文波,詢問是否可以將“生態谷”冠以“世界第一”的頭銜。 “從我掌握的資料來看,如果‘生態谷’最終能夠建成,應該是全球最大的。它的功能非常綜合,全世界任何一座所謂的‘生態城’都沒有這么全面。”
門頭溝科委全程擔負了“生態谷”的規劃工作,也可以說, “生態谷”概念的提出是前幾年山地修復工作的延續和升級。門頭溝曾經最為人所知的應該算是煤,諸多煤礦和采石場的挖掘,雖然使之成為了北京的能源基地,卻令當地的許多山體被挖空,生態遭到破壞。從2005年開始,一些污染企業開始陸續關閉,山地修復宣布開始。
張文波設計的修復計劃分為幾個層面:水的修復(難度很大)以及植被的修復,都屬于初級階段;再向上一層是產業修復;接下來是人居環境的修復;最后是文化的修復等等。
6月11日下午,張文波向《世界博覽》記者詳盡描述了帶有濃厚超前意識的“中芬生態谷”。科委的辦公室位于一座淺綠色的四層樓里,緊鄰著門頭溝城區最繁忙的一條街道,汽車的轟鳴可以“原生態”地傳進人的耳膜。辦公室的地上鋪著一張巨大的本區地圖,旁邊豎著幾支長長的淺色塑料棒,方便科委的研究者們隨時在地圖上指明方位。
張文波身材不算高大,黑色細框眼鏡和鬢角處濃重的胡須顯出些許文人氣質,而非官場味道。在交談中,他的許多話語也帶有理想主義色彩。對話不斷被進入辦公室的其他人打斷——經費問題、明天的會議、后天的會議、芬蘭專家何時到等等。毫無疑問, “生態谷”建設是當前的頭等大事,已經讓他們感到重壓在肩。
在5月26日舉行的芬蘭清潔技術中國研討會上,時任芬蘭共和國總統的塔里婭·哈洛寧率芬蘭清潔技術組織與企業代表共同出席,與中國簽訂了價值15億歐元的合作協議。在談到關于門頭溝項目的具體投資與開發情況時,清潔技術芬蘭(CleanTech Finland)執行董事Santtu Hulkkonen稱,這一項目大約價值100億歐元,但未正式確定投資人及投資方式,項目尚處于意向階段。100億歐元,足以觸動任何人的神經,依照郭德綱的說辭:就算不換成泰銖,普通人數到死也數不完。
既是山地修復工作的“升級”,也是受到多方矚目的大工程大事件,對于“中芬生態谷”,張文波顯得很“淡定”:“沒什么特別的感想,就是水到渠成。我們覺得從理論研究來看,生態修復應該有一個標志性的點,來衡量工作的完結。到最后,修復工作達到一定的層面,邊界走到這里,應該畫上句號,就是生態城市的建設。”
2007年,張文波曾在專業期刊上發表過一篇文章,名字叫《生態城與生態修復的最高境界》,希望借此說明自己的理念:不僅是遭破壞地區需要修復,大城市的居住地更需要修復。
每年,門頭溝區都會組織召開國際生態研討會,有十多個國家的專家參與其中。不少國家的人士對“生態城”崛起于中國的設想興趣頗高,最終與芬蘭的合作最為順利——中芬兩國在政治上的分歧最小。
“‘生態城’很多人都在提。我們不是概念的提出者,只是借用了一下。這樣陸陸續續地和芬蘭進行合作。但這些都是停留在理論上的探討,我沒有想到將來會走到實際的運作。”如張文波所講,“生態城”雖然對于大多數人來說仍屬陌生,但其實早已不是什么新鮮名詞。 “生態谷”則是進到京西山溝“人鄉隨俗”的提法。在網絡詞典中輸入漢語“生態城”,可以找到它的英文表達“ec0一city”,搜索引擎中可以找到世界各國的相關新聞,其中多數與芬蘭有關,與一個叫艾洛·帕羅海默(Eero Paloheimo)的人和他的一本《歐洲的未來》有關。
張文波對于“生態谷”未來的描述多少有些“科幻”:低碳建筑依山而建,規模非常龐大。山體本身就是熱源,再加入一些植被、采光等系統;“生態谷”利用遙感衛星技術,對生態信息進行實時檢測;精準信息化的農業和養殖業,保障人的生存和生活;在生活層面,交通物流,基礎設施、電力、水系、污水處理與循環、飲用水供應、產業用水系統等等,都實現信息化管理;生態城里的采購訂購,不需物流公司運送,而是有專門的物流管道與整個城市全部互連,所有的訂貨編碼固定,通過管道很快送到你的家中;生態城里的居民不需車輛,人在出家門的時候劃卡,車輛會通過交通管理平臺到達家門前,到達目的地后把車存放即可;外部交通則會使用排放量更小或電力的大型巴士。
這些描述有些部分還停留在規劃上,一個“生態谷”當然也不會如“未來之城”一般,隔絕于周邊的城市而獨立存在。“剛開始做,第一個(生態城)難度肯定會很大。如果將來的城市都成為輻射形的‘生態城’,一切就可以實現了。”
一棟小別墅的“單細胞實驗”
位于門頭溝的“中芬生態城”目前仍處于規劃階段,成型的規劃預計將于10月份出爐。中芬兩國的合作協議已經敲定,剩下的程序還有立項、審批等等。張文波表示,因為帶有兩國合作的背景,所以希望審批工作能順利一些,這樣“離真正意義上的開工建設就不遠了”。
“我們現在的一些技術,包括生態房屋的設計,有一整套的理念:把每一個家庭或建筑定義為一個‘生態細胞’,用若干的‘細胞’構建一組‘生態單元’,用十個左右的‘生態單元’構建一個生態功能,若干的功能再完成這樣的‘生態谷’構建。我們現在在山里試驗的那所房子,基本可以實現消耗依靠自然系統,完全解決日常的保暖、供電、供水等。”
按照他的指引,我找到了這個正在進行試驗的生態房?驅車沿109國道向門頭溝山區進發,繞著曲折崎嶇的單車道公路,不時躲避“擎天柱”般的外地運輸卡車,到達離門頭溝城區約30公里的韭園村。路邊高大的山脈皆長滿綠樹,永定河河道改造工程正忙,一些成型的濕地湖已經有了流水和水生植物。所有的景致都演繹著“生態”二字,無怪乎端午節三天假期里無數人駕車擁堵在這條路上。
韭園村的道路錯綜復雜,一直是伸向山坡的高坡度。兩條主線,一條通往村口宣傳的“馬致遠故居”,另一條也通往“馬致遠故居”,借名人大搞旅游的目的顯得赤裸裸。靠左邊的一條路走上去近一公里,可以見到一條老舊的鐵路,偶爾有運煤的火車通過。鐵路邊隆起一塊不小的山坡,一座顯眼的白色小樓聳立于坡上的平地。二層小樓隱藏于一片綠草叢之后,背景是高低起伏的山。房前還擺著水泥攪拌機、手推車和建筑材料。它的外觀很普通,白色與其他淺色的墻體似乎要顯示出某種“北歐血緣”,第一眼看去,房頂上大面積的太陽能板和房前巨大的玻璃溫室才使它與眾不同。見到有人來看,看門人表情疑惑。他說,知道這棟房子的人并不多,很多本地人也不知道它的來頭,“科委的人經常過來看,還有好多外國人來過。”
房屋內樓梯邊的墻壁上有一塊巴掌大小的方形透明板,可以看到里面是厚厚的麥秸: “房屋是用鋼筋水泥撐起來的,但墻體里也有農村的麥秸,保證屋里冬暖夏涼。”生態房里廚衛俱全,臥室更是不少,估計所有買房人都會夢想擁有如此面積的家。一層的地面上幾塊地磚還沒鋪好,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水罐”。看房人屈師傅介紹,這是水凈化系統,將來把山下的水引上來之后,通過這個裝置實現過濾。順著他的指點,我看到屋后的地面上挖出了一個巨大的土坑,里面放著兩個巨大的鋼罐,用許多厚厚的泡沫包裹著,都有管道接向屋內——一個儲藏冷水,另一個貯存熱水的水罐則直接連著屋頂的太陽能板。
生態試驗房的建設投人在百萬元以上,如果順利,年底就可以完工。現在等待的最重要一步是安裝風能發電機。
“這所房子屋外有這么大的玻璃房。不熱嗎?”
“那個以后要建成菜地,一共有三層架子,利用水循環和生活廢物,可以種植沒有污染的蔬菜,自給自足。”
屈師傅說,自己雖然住在旅游區,卻從來沒時間到旅游景點看看,和當地人打交道頂多就是到村里的小賣部買點東西。等這棟房子建好了,可能還要在旁邊的不遠處再建一棟。 “這房子有人要嗎?”“已經有不少人來看過了,很有興趣。這地方環境多好,除了買東西不太方便。”當我問他自己是否想住這種新式的二層小樓時,他大笑著回答:“我住不起!”
生態城,下一個城市建設趨勢?
芬蘭學者、 “生態城之父”帕羅海默來到中國的次數甚多,這是由于許多地方對他的“生態城”理念興趣甚高,潛在的合作機會也就隨之增加。在去年9月來華的一次演講中,帕羅海默這樣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如今,全球陷入環境危機,而建造‘生態城’是解決危機的最佳解決辦法。首先,它在能源、交通、食物、水等各個方面都實現自給自足;其次,它對環境不造成任何污染。這完全有別于傳統意義上的城市。”
自從15年前帕羅海默提出“生態城”概念后,西方陸續誕生了倫敦貝丁頓“零碳社區”、巴黎馬爾納河谷“生態區”等等,但“生態城”在國際上的建設并無先例。芬蘭人為什么選中門頭溝?科委的張文波主任說,在與帕羅海默的接觸過程中,覺得他對這個區的了解并不是特別深。“不會像我們的認識這么清晰。他主要是考慮自己的背景,認為中國是另一類的政治體制,有能力完成一些在他們國家完成不了的事情。”
帕羅海默的“生態城”在歐洲有過“試水失敗”的先例:1995年冬天,芬蘭國會通過了他的提議,決定把芬蘭南部一個人口約2000人的小鎮改造成“生態城”。改造剛開始,一位政府官員跑到帕羅海默面前抱怨: “取消傳統的汽車固然環保,但媒體會說,我們剝奪了公民使用汽車的權利。” 又過了兩天,另一位政府官員告訴帕羅海默,他們決定取消生態城內的人工水池,理由是“媒體會質疑我們亂用錢”。
“政府官員的加入,注定了生態城計劃無法成功。”帕羅海默回憶道。按照他的說法,受阻的最主要原因是“因為‘生態城’需要改變整個城市的基礎設施,但無論是在倫敦還是巴黎,許多建筑是無法翻新重建的。而且他們早已制定好城市發展規劃,無法輕易改變。”
帕羅海默不止一次對媒體說,建設“生態城”的技術完全沒有問題,而中國“無疑最具備建造第一座生態城的‘政治土壤’”。張文波主任告訴我:“中國現在有許多地方在搞這個。所有這些‘生態城’和我設計描述的有很大區別。你到網上或者現場去看,基本就是現代城市在節能領域或某些領域提升的翻版——碳排放或廢物制造降低一些,沒有綜合的功能。”在同芬蘭駐華使館科技處的聯系中,我也得到了類似的信息:對方回復道,除了門頭溝生態谷外,芬蘭還有2個項目——江蘇丹陽芬蘭數字生態城和江西共青數字生態城。
張文波身上體現的是學者和環保主義者的氣息:他幾乎每周都要走進門頭溝山區考察,喜歡那里的新鮮空氣和宜人環境;他認為,北京城的水系和林地狀況糟糕,已不具備自然排解、消納和修復的功能;他把門頭溝和其他郊區比作北京外掛的“吊瓶”,北京已然是一個“腎病晚期、必須借助外力透析”的“病人”;他甚至覺得修路不是什么好事,是對生態破壞的“第一禍首”。
怎樣證明門頭溝的“生態谷”不是一個概念?它與其他“生態城”有什么不同?張文波表示: “其實也是需要炒一個概念。學者的理論追求與實際的商業運作的效果,肯定會有差異的。它最終的結果是政府得益、地產商得益、當地地價肯定要漲。但無論是誰得益,這是一個最好的結果,因為它實現一個生態的愿望。最不好的結果就是政府得了稅收,地產商得了利潤,生態的效果沒有實現,卻冒用了生態的名義。”
真正意義上的“生態城”誕生,會是一個逐步緩慢的過程。任何一個地方不可能遠遠超越其他地方而獨自存在。一些學者認為, “生態城市”將是未來大范圍內的發展趨勢,一些國家和區域會一點點地完成這樣的設計和推進。
門頭溝科委制作了一套復雜的“生態城系數評價系統”:將“非生態”定位為0,“生態”定位為1,有幾組數據作為計算參數。當地設計的生態谷完成后,應該能達到0.7以上,完全達到“1”是不可能的。“而北京市按照這個系統來計算,評分已經接近為‘0’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