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的我和任長東的確做好準備要共度一生,我們婚期已定,婚照已拍。那日,我坐在沙發里包喜糖,任長東趴在桌子前寫請柬,他忽然就停了筆,回過頭來對我說,凡語,不然我們還是算了吧。
我仔細地將那喜袋用紅繩系好蝴蝶結,抬頭看他,霎時已千里。
舊照
姚海若將陳昭引見給我時是這么說的,梁凡語,這個人想認識你很久了。
哦?我看著眼前的陌生人饒有興趣地問,有多久?
陳昭推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咳了一聲道,其實也才五分鐘。
夸張——三個人都笑起來。陳昭微笑地對我點點頭。隨即挽起襯衣袖子走到攝影棚里去幫忙收拾一干零碎物件,姚海若沖他挺拔的背影吹了記口哨,對我指示,我表弟,好男人哦。
姚海若擅長夸張。她前幾天打電話威脅我,如果再不來影樓取那套舊照,她就給我掛到新店的櫥窗里去做招牌。我知道她是說笑,卻不懷疑她有說到做到的魄力。
那些照片是我的,任長東的。我們的。我們的婚紗照。
照片的拍攝地點在康定。那時候已是9月底,草不再蔥綠,氣候亦涼,但我堅持要去草原,任長東就順著我,我們拉上姚海若店里的攝影隊伍從成都出發,開車顛簸了十余個小時,于傍晚時分抵達枯黃的草地上,好像一把熊熊的火流光燙金地燃燒到天邊,軌跡形同傷口,沿途滾出壯烈的姿態。風很大,任長東從身后緊緊地擁住我,他貼著我的耳朵說,凡語,這兒真美。
是很美。時隔一年之后我在照片上依然可以尋得出那幾日光景,那是我和任長東在一起兩年之后的第一次出行。紅楓、枯草、棧道、寺廟、日出、黃昏……我們自其中走過,好像走過長長的一生。
彼時的我和任長東的確做好準備要共度一生,我們婚期已定,婚照已拍。那日,我坐在沙發里包喜糖,任長東趴在桌子前寫請柬,他忽然就停了筆,回過頭來對我說,凡語,不然我們還是算了吧。
我仔細地將那喜袋用紅繩系好蝴蝶結,抬頭看他,霎時已千里。
聽起來很像一個笑話,結婚也是可以說算就算的。我希望任長東給我一個可以接受的理由,他說不出,只是越發堅持。
盤根究底地問他是不是有了別人,去他的公司明察暗訪,甚至到醫院以妻子的身份翻看他的病歷。但事實上什么都沒有,他只是不想結婚了,就這么簡單。
任長東從我們共同的房子搬出去的時候我已經平靜下來。與其說是平靜,不如說是絕望。前一周我們還很相愛,是天大的問題也能床上解決的和諧愛侶,忽然就不能在一起了,那種感覺就像在行將到達高潮的時候突然陽痿,特別喪氣。我對任長東擺手說,你走吧,我不怪你。
真的,我不怪他,甚至來不及覺得痛。
姚海若怒其不爭地說我,也只有你才會那么窩囊,讓他想來就來想走便走。我想,我只是忽然清楚地意識到,感情遭遇這種平白無故的結束和一個人好端端走在路上倒地猝死其實沒有什么分別,不管有多突然,有多費解,總之是無法逆轉了。
狹路
姚海若最終還是把我的照片掛到了她新影樓的櫥窗,自然,掛出的照片上只有我自己一人。
我站在棧道上向前方伸出手,微微仰起的臉,好像望向天堂一般充滿了謙卑的幸福神色。
陳昭在去幫姚海若搬店的那天注意到我的那張照片,他說我長得很像他的女友,一個叫宋之蘅的女孩。
用姚海若的話來說,宋之蘅那丫頭腦子笨,放著陳昭這么好的男人不管,非要跑到法國去學時裝設計,什么營生之道一技所長通通都是給無處安心的女人們暫時安身的障眼法,女人啊,到頭來最靠譜的還是一張床上兩個枕,旁邊睡個你愛的人。
我哈哈地笑,海若,這是否算得上你的血淚教訓?
她聳肩,反正要擦亮眼睛勿失良人。
我說,我倒是抓得牢牢的,誰知煮熟的鴨子也會飛。
與陳昭認識以后,我們不算逾矩地來往著,一起打發了好些個下班以后無所事事的黃昏。他是個生活百事通,對全城的美食資訊非常熟悉,哪里新開了臺灣小湯鍋,哪里的牛排新鮮又滑嫩,通通了如指掌,有時間就約我去腐敗。
我相信自己是個簡單的人,能有人一起吃吃喝喝就很開心。
碰到任長東是在一個下雨的冬日周末,那種濕漉漉的街頭,極適合舊人重逢。
當時我們正打算去買瓶洋酒在姚海若生日時喝,我說我認得一個喝了洋酒就要說洋文的人,每次喝完伏特加都要學俄羅斯老毛子像只驢那樣愚蠢地彈舌頭。
陳昭忽然牽住我的手,我有點意外,抬起頭就看見任長東站在離我兩米開外的地方,他在笑,大概是聽到剛才我說他的糗事。沒錯,學驢彈舌頭的就是這個男人,這半分鐘前仍覺好笑的話題,現在我笑不出來。
嗨,凡語。你吃飯了嗎?任長東問我,聲音真的自眼前傳來。他手閑閑插在褲兜,語氣平常,好像我們清晨才分開。
我覺得好笑,一年未見,他現在來關心我吃飯沒有。
他看上去神采奕奕,目光里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淡定澄澈,亞麻襯衣休閑褲,毫不遮擋地走在雨中,亦不覺得狼狽,反倒處處都顯得年輕。
我便是看出來了,任長東現在過得很好,他在制造一場裂變之后,在和我分開之后,比從前更好了……諸多思維在我心中來回打結,一時間杵在那里怔怔地說不出話。
我們正要去吃。陳昭替我回答,順便不經意地揚起我們拉在一起的手。
呵呵,那不耽誤你們,回見了。任長東點點頭,經過我們往后面的人行道走去,我回頭追逐著他的身影,夾在各色的衣服和傘中忽隱忽現,很快就消失于轉角之處。
驀地悲哀,因我想到,假使今天偶遇的只是這樣一個背影,必定是認不出他了。
回過神來,發覺陳昭還牽著我的手,心疏意懶,輕輕地想要掙脫,卻被他牢牢抓住。
我忽然很不悅,大力將手自他的掌心抽出來,賭氣地沖出雨傘遮擋范圍在雨中快步走著,陳昭從后面追上來,解釋道,凡語,我在你的照片上見過他,剛才我……只是不想讓你難堪。
我大概是羞惱,以至于憤怒,不想和陳昭說半句話,在大雨中疾走了一段,終于沖進路旁的計程車倉皇而去。
轉機
之后便接連病了好多日。索性將工作也辭掉,窩在家里冬眠。
姚海若來的時候將門拍得驚天動地,她夸張地說見我手機不開,工作也辭,以為我想不開躲起來尋死。
我說我還沒有那么三貞九烈,只是那天淋了雨后感冒得厲害,偏偏遇到公司職務考評,死撐著去考估計也拿不到好分數,與其等著被降職或炒魷魚,不如自己走人還瀟灑些。
是嘛,姚海若說,我就說一定沒事,陳昭死活不放心,非要我來看看你。
想起陳昭,我有點抱歉,問姚海若,他沒有生氣吧?
你們倆真奇怪,姚海若笑道,他也擔心你還在生氣,多大點兒事呢。
再見的時候,陳昭皺眉:真不讓人省心,才幾天你就瘦這么多,幸好我買了排骨山藥過來給你煲湯喝。
我徒然生出許多脆弱溫柔,站過去抱住他。他厚厚的外套上在菜市場里沾下一身肉和蔬菜的味道,我貪婪地將頭埋在里面,非常好聞。他手里拿著食物也靜靜抱著我,彼此都沒有說話。
玩笑之間再提起遠在法國的宋之蘅,都有點不自在。
卻無妨我們隔著一個影子亦親密起來。
和陳昭漸漸像是戀愛:夜間他會突地發信息過來,只兩個字,想你,而我則將手機貼在枕邊微笑睡去。
那種甜蜜記掛,恍若熱戀。有時他會來我處吃晚飯,帶了未做完的工作,在書房里敲敲打打弄到深夜,我便在客廳的DVD里放一張電影,抵足而眠的夜晚往往因為踏實而分外短促,在微薄天光中醒來的時候,看著身邊人,恍惚覺得不安。
我忽然很渴望陳昭說愛我,渴望那些輕浮膚淺的表白承諾能從他的唇間隨時隨地蹦出來,可是沒有,我們吃飯,對話,沉默,做愛,做一切情侶能做之事,但始終感覺有深刻缺憾:我們都不是對方的那個人,假使他曾經抱著和我一樣的迷信,那我們注定只能是對方感情里短暫的替代品。
到底什么都不是?我有些怨懟和失望,倘若能夠一直堅持不盼望,想必要比此刻的煎熬要好過得多。
對峙
新工作在新聞路上的報業大廈,地處城市西區,遠離平常的生活范圍,我下意識地讓自己和陳昭隔絕一些,以致可以最終斷絕。日報社的忙碌使人來不及思考,我每日進門倒在沙發上同樣沉沉入睡,開始相信自己能夠回到某一段強大獨立,足以與世界之曠大荒蕪冷靜對峙。
陳昭打電話問我新工作如何,又說近來他忙,要隔些日子才能來看我。
電話這邊我無聲而疲倦地笑。
這樣我想起姚海若來,有很久未見她。
行至人群稍稀的恒景路,遙遙看見我的照片依然掛在影樓櫥窗的最顯眼處,有個女孩正駐足觀望。
經過的時候,我忍不住多看她幾秒。她正好回過頭來,真是奇異的感覺,我看著她,她看著我,而照片里的我靜靜地看著我們。我們,是如此說不出來的相似。
電光火石般,我想我知道她,宋之蘅。
宋之蘅先我一步走進姚海若的店,海若伏在案上寫寫畫畫,她開口,海若姐。
姚海若抬起頭,呆了兩秒鐘,隨即從柜臺里繞出來,用手推了一下宋之蘅的頭嗔怪道,死丫頭,你舍得回來?
宋之蘅撒嬌地哎了一聲將頭偏過去親昵地貼姚海若的臉,一手將拎著的紙盒了拿起來塞給她,喏,禮物,別生氣啦——
姚海若眼睛隨即看到我,輕輕推開宋之蘅,向我招呼,凡語,你來啦。
宋之蘅也轉過頭,驚喜地跑過來,啊,真的是你,照片上的人。
我們一起吃飯。我、海若、陳昭、宋之蘅。一頓飯吃得氣氛詭異,宋之蘅是活潑外向的女孩,加之眼界廣博,總有趣味橫生的見識。她當我是海若的朋友,所以一直跟我拉話,并不見外。
海若和陳昭則不時猶豫地看我,又看宋之蘅,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很容易看出來,在宋之蘅的心里,她和陳昭在這分開的兩年里并未結束關系,他們曾經在一起,如今她回來這關系依舊存續。
我不知道陳昭作何打算,只深深覺得自己是個替人上場的戲子,多多少少已經到了該退場的時候。慶幸長久以來存有理所當然的退縮之心,所以此刻也不是多難過,真的。
走出門,陳昭開車送宋之蘅,對我說再見的時候,神情里有為難之意。不知何故,我停不住笑,對海若說,難怪他最近忙。這樣的話出了口,自己也覺得頗酸,再笑起來,視線里街燈都模糊。
其后
刻意疏淡了和陳昭的關系,甚至連姚海若那里也很少去,不久便聽說宋之蘅開了一間設計禮服的店與影樓相鄰,想來很好,感情之外,生意也有照應。
陳昭打來幾次電話,訥訥不成言,我靜等了一會兒,遂掛斷。我想我們都明白,無話可說是因為彼此對感情都不夠篤定。
春末夏初的時候我將自己埋在工作里做一只鴕鳥,做了100版報紙的副刊,一份十年特刊,一份電影編年志。每日與日期打交道,更體會時光流逝得非常具體。
有日在路上又遇見任長東,他說方才經過那影樓門口,看見我的照片。話斷在這里,也不知想要表達什么意思,我淡淡地說,哦,已經掛了差不多一年。
我們站著聊了幾句,任長東忽然想起來解釋,那次,是因為心理很不適應,很久之后看了心理醫生才知道,這就是俗稱的婚前恐懼癥?;剡^頭來。發現事事都有了時過境遷的意思,只好順遂各自無關的命運。
不久又有一件狗血的聽聞:陳昭和宋之蘅夏天結婚后很快分開,原因撲朔迷離,一種說法是宋之蘅與某個在法國留學時的情人繼續往來,另一說法是陳昭發現自己其實另有所愛。
這話是在我以報社記者的身份去采訪本城知名女人姚海若時她對我說的,那天她撲了厚厚的粉,黑眼圈被遮蓋住,穿了華麗別致的衣服,聲態一如既往浮夸而不失真誠。
(選自《花溪》2010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