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承擔天長地久的倚靠,所有的愛人都會遇到疲倦,在愛情里也需要睡眠。
孤獨也是愛的一部分,成熟的愛人尊重愛人的孤獨。
早幾年,子麗一定不會原諒德仁的。如果說,當初剛出校門的子麗是一張白紙,那么,德仁就是一個莫名其妙把一瓶墨水倒在紙上,然后逃之夭夭的頑童。
“你,還是一樣漂亮!”在某室內建筑雜志社的開幕酒會時,有人從背后拍了蕭子麗的肩,子麗猛然回頭,仿佛有人倒了一盆冷水在她的頭上。還好,是五年多前的事了;還好,周圍也沒有知情的親朋好友在場。子麗除了驚愕之外,不必考慮自己錯綜復雜的面子問題。
她禮貌地點了個頭:“你,怎么會在這里?”
“這個雜志是我朋友的朋友創辦的,我剛回國,沒什么事,就來當他們的顧問。”商德仁說話的樣子,變得有點吊兒郎當,“你呢?”
“你那位朋友的朋友和我們的老板有些交情,所以我們公司上這個雜志的廣告,我來捧人場。”子麗說。
“這里人太多,到外面那個咖啡廳去,我請你喝咖啡如何?”
子麗的心情還是很矛盾,她曾經發誓,即使這個男人發訃聞給她,她也不愿意再見他最后一面。偶然見了面,卻很難拒絕他,怕拒絕了他,一輩子等不到第二次偶然吧!她走在他后方三步,腦袋一片空白地跟著他到了外頭的小咖啡廳。
“我……后來到美國去,念了室內設計碩士回來。因為半工半讀,所以足足念了五年!”商德仁說,“你喝什么,還是喝水果茶嗎?”
他還記得她的小習慣,這個男人在離鄉背井的五年內,一直記著她嗎?那他并沒有自己想像中無情無義。
“藍山咖啡!”她說。
“以前你喝咖啡會心悸!”商德仁點起一根煙。
“我的心臟比以前強多了,很經得起刺激!”子麗說這話難免沒有一點報復的意涵,“你以前也不抽煙的。”
“我現在的壞習慣也比以前多很多。”他開門見山說,“可不可以不要作比較研究?我知道,對不起你的人是我。你現在過得如何?聽阿力說,你兩年前結婚了,嫁給你以前的同事,一個很忠厚老實的人,過得很幸福,是不是?”
“是啊,很幸福。”子麗看著窗外,“你呢?”
“孤家寡人。我,其實是真的不適合婚姻……”
“你終于肯講出這句話,可見這幾年來,你也不是沒有稍微成熟些,好現象!”子麗再也忍不住氣。
“啊,沒錯,你還在氣我嗎?”德仁問。
怎能不氣,他不聲不響地逃婚!親友們禮餅都吃了,禮金也繳了,新娘一臉盛妝,穿戴一脖子的金飾,讓禮服裹粽子似的綁著身子,苦苦等待,所有的親友都出動了,一遍遍地回報:“找不到新郎!”
明明在前一天分手時,他還含笑送她回家,對她說“好好睡”的。如果他被綁架、出了車禍、猝死在半路上,她都可以原諒他,但他卻是用自由意志逃脫的!當初并非她強迫他娶她,是兩人心甘情愿的,而且還是他的母親來說的親,說商家只有一個兒子,反正他們已經談了那么久的戀愛,趕快送作堆吧!子麗對德仁的好,大家也是有目共睹,每個人都知道,他娶她不會吃虧。可是德仁竟然逃走了!
“我能不氣你嗎?”想起那時的尷尬、彷徨與無助,子麗的嘴唇仍然氣得顫抖,“你為什么不能設身處地為我想一想?你如果不想結,你大可以告訴我,不要臨陣脫逃!”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么那么懦弱,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我家人也都喜歡你,我也……我也覺得跟你相處蠻愉快的,可是那天晚上我忽然很害怕,我感覺我的人生會被排進一個永遠也跳不出來的公式中,像一只被放在蜘蛛網里的蚊子……”
“你的意思是說,我就是那只黑寡婦蜘蛛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德仁說,“你是個很好的女人……”
“可是你要告訴我,其實你從未愛過我,是嗎?”
德仁沉思了好一會兒,時移事往,他只記得,兩個人念書時自然而然走在一塊,先成了朋友,又自然而然地成了情人。愛呢,也許不曾轟轟烈烈地愛過,但什么又是愛呢?愛本來就是抽象又模糊的感覺,無法確定的感覺。
“應該說,跟你在一起,很幸福,但不快樂!”
什么叫做很幸福但不快樂?子麗呆住了。原來幸福和快樂還可以分開來講。難道不是嗎?她嫁給陳子祥三年來,是很幸福,因為陳子祥是一個跟桌子一樣不會跑的男人,對她不錯,但她并不快樂。那種不快樂,因為他真的不錯,也沒錯,所以無從挑剔,只能埋在心里,不知怪誰,只有怪自己不知足、怪自己脾氣壞、怪自己人在福中不知福!
她也明白,當陳子祥環住她的腰,問她“我們什么時候生個寶寶”時,她沒來由地覺得煩厭與惡心,是為了什么?不過是跟商德仁得了一樣的病,幸福而不快樂!
她忽然明白,什么叫做幸福而不快樂。這一刻,她看著商德仁,不自覺地露出會心的微笑。也許她也該透透氣,暫時出走一下,想想自己到底要怎樣?
“知道你過得很幸福,我的愧疚感也少了一半。”商德仁和她道別時,畫蛇添足地說。子麗看著曾經許過終身的男人,心想,如果當初他沒逃走呢?兩人會變成怎樣?像商德仁這種很難長大的男人,會給她幸福還是快樂?也許既不幸福又不快樂。他的逃走,至少讓她學會堅強,告訴自己,世界上不會再有比這更令人難堪的事了,怕什么呢?
人生單行道:別對夢想過分依賴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已經厭煩了人們對夢想的過度依賴。
不久前,我遇到一個舊識。在細雨紛飛的午后,他滔滔不絕地說起他十年前就有的抱怨。他說,臺北新聞圈的應酬多得讓他厭煩,社交場合里,看見的只是一張張虛偽的臉孔,與利欲熏心的眼神,裊裊不絕的煙味使他的肺長期嗆傷,人們永不厭倦的奉酒游戲,更讓他得了嚴重的胃潰瘍。
我記得,每一次看見他,他都有同樣的苦瓜臉和不快樂。十年如一日。“不知道什么時候可以安安靜靜過日子,不再為五斗米折腰?”
我按捺不住,對他說:“你如果不喜歡應酬,大可以不去。”
“唉,這你就不懂啦!我……我做這一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他忽然又防衛起他最憎恨的事情來。
事實上,應酬與他的工作并沒有必然的關系。我看得出,在他抱怨的時候,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無聲地訴說著愛恨交織的情緒。
我緘默了。就讓他愛恨交織下去好了。他只是在為他的無奈找聽眾,并不期待解決任何問題。
這讓我想起,一些喜歡在婚姻中愛恨交織的男女。
“如果你這么痛苦,他又對你這么差,為什么不離開呢?”如果你好心地想當解鈴人,你通常會得到類似的答案;那人忽而戒心十足地防衛起他最憎恨的事來:“你不會明白的,我身不由己啦……”“我,唉,認命了——”
真正認了命,就不該有怨言悱語,不是嗎?
從前,有這么一個對子。詩人嫌院子里的芭蕉,風來發出沙沙聲,雨來滴滴答答地響,吵得人不能靜心入夢,揮毫寫下:——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
詩人的妻子,慧心獨具,戲筆完成下聯:——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
芭蕉可不是你自己種的么?芭蕉是一樣的芭蕉,只是你的心變了,發出雜音的,不是芭蕉,而是你呀!
在日常生活中,我們常常種了芭蕉,又怨芭蕉。當初喜滋滋進了大公司的人,不久就為大公司的繁雜人事煩惱頻添、早生白發;不久前,才因一見鐘情而日夜想望,曾幾何時,情人已經變成仇人;最親密的朋友,翻轉成致命的敵人……昔日的愛,變成今日的恨事,為什么?
只因一念之差。那個念,來自于期待,也來自于夢想;當事情背離了我們的期望,我們的夢想便失去了回應,于是我們的心也越來越不能寬容。想來想去,當日心頭的一塊肉,如今十惡不赦。
還不是它在作祟?《心經》上說,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夢想,因眷戀過去,或因想占有未來。但愿我真真切切盤踞現在。愿我一生的歷史,由無數個現在寫成,而不是被夸大的過去,或夢想中的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