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等,是現代人極為強調的一種價值,也是人類一個古老的社會夢想。不同的文化,對平等的觀念和理解方式并不相同?,F代人對平等的認知,大多源自西方,很少有人把儒家思想當作是建立社會平等觀的一種資源。這種隔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現代漢語和古漢語的差異,使得我們很難把一些古代理念,轉化為現代漢語來思考。
儒家很早就認識到,人生來平等這個事實,《禮記》中說:“天下無生而貴者”,又說“古者生無爵,死無謚”。但在孔子時代,社會又確實是有等級的,顯示出人與人的不平等。孔子是很有平等意識的,他一直強調人的真正價值與出身、地位或財富無關。他認為,人與人的主要區別在道德,這也是他反對世襲貴族與特權的一個重要哲學基礎。他在稱贊子路時說“衣敝媼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意思是子路雖然穿著破舊的綿絮袍,但與穿狐裘的人站在—起,并不感到羞恥。他甚至說:“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意思是在國家無道的情況下,富貴反而成了一種恥辱。孔子提到他的另一個弟子雍時,說“雍也,可使南面”,意思是可以登上王位的,雖然他沒有世襲身份,但他有足夠的才能和德行。孔子的這些政治言論,都在為用德行和才能來取代世襲權力提供哲學基礎。
孔子所言的“忠恕”之道,更是建立在人與人平等的基礎上。所以,孔子能說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這樣的箴言。他是作為一種普遍的倫理觀說出的,言下之意,就是每個人的人格都應該得到尊重,與現代社會的平等觀在本質上是一樣的。至于孔子“有教無類”的思想,更是表達了孔子的平等觀。孔子說:“只要帶著一束干脯來求見,我從來沒有不給予教誨的。”人本來有貧富智愚的差別,但孔子并不這么看,所以他的弟子中有再有這樣的富人,也有顏淵這樣的窮人,有孟懿子這樣的貴族,也有子路這樣的山野之人。在孔子看來,都是他重要的弟子。
到孟子時代,更是以性善論為基礎,進一步充實了儒家人格平等的思想。孟子說:“乃若所憂則有之:舜,人也;我,亦人也。舜為法于天下,可傳于后世,我由未免為鄉人也,是則可成也。憂之如何?如舜而已矣。”意思是一個人值得終身憂慮的事是:舜是人,我也是人;舜給天下人樹立了榜樣,影響傳于后世,而我仍然不免是個平庸的人,這是真正值得憂慮的。憂慮后怎么辦?像舜那樣去做罷了。孟子還說:堯、舜之道,孝悌而已。如果你穿堯穿的衣服,說堯說的話,做堯做的事,這樣也就成為堯了。如果你穿桀所穿的衣服,說桀所說的話,做桀所做的事,這樣就變成桀了。
孟子的這些話語,都表明孟子認為人在本質和人格上是完全平等的,基至是相同的。所以他能提出“堯舜與人同耳”“圣人與我同類者”“人皆可以為堯舜”這樣的觀念。孟子通過性善論,把平等看作是“上天”賦予人一種權利,使之具有了一種普遍意義。人必須通過道德實踐,來使這種人人平等的存在,轉變為一種社會現實。在儒家的世界觀中,人性即天性,人心也是天心,天與人都是合一而平等。有了這種“天人合一”“萬物一體”的大平等觀,又何況人與人的平等呢,更是一個不言而喻的事實。
正是因為有了這樣的平等觀,陳勝這個農民會有“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樣的發問。唐以后的科舉,也在現實中保證了權力并不只向權貴開放。儒家思想的平等,更為看重的是精神與人格上的平等,只有以這種平等觀為基礎,才可能達成一個日常社會的平等。沒有這個哲學與信仰的基礎,日常社會的平等觀便很容易變形。即使現代社會的平等,要求的也只是在法律和社會中享有平等自由的權利,強調的是機會平等,并不是保證所有人在社會、經濟或權力地位上的必然平等。但如果缺乏儒家這種對平等的哲學認知,就極易導致社會滋生出要求一切平等的平均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