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8月出版的20世紀著名劇作家阿瑟·米勒的中國之行記錄——《“推銷員”在北京》,將我們帶回到1983年的中國。回顧歷史,從19世紀的英國女探險家伊莎貝拉·伯德,到20世紀上葉英國小說家毛姆,再到20世紀美國最有影響力的評論家蘇珊·桑塔格這些具跨度的歷史游記勾勒連綴出一幅古老的中國畫卷。對于這些西方名人來說,遙遠的東方也有著他們的夢想與鄉愁。
伊莎貝拉·伯德:“偉大流域”的冒險之旅
(18311904,19世紀英國女探險家、作家)
1898年的中國,正值晚清,盡管在這一年迎來了戊戌變法的新政,但這希望的火光也只是就勢閃耀了一下,仍然無力阻止封建統治的頹勢。也就在這一年,英國女探險家伊莎貝拉·伯德在這塊曾經繁榮昌盛,但此時榮光不再的土地上,開始了她沿著長江流域深入川藏地區的旅行考察,歷時15個月。這一年,伊莎貝拉·伯德67歲,此時距她去世僅有6年。
女探險家的傳奇人生
一生都在與疾病抗爭,旅行卻是這個女人最好的藥。
伊莎貝拉·伯德,1831年出生于英國約克郡,父親愛德華是英國教會的牧師。因為父親會接到不同教區的職位,所以她的幼年生活永遠處于搬家中。自小伊莎貝拉就體弱多病,母親因此選擇了在家中教她學習,而與疾病抗爭也幾乎伴隨了她的整個生命。但曾有人分析認為,伊莎貝拉·伯德的病更多的是心理因素,因為當她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時,幾乎從不生病。而她真正的愿望,就是去旅行。
1868年母親過世后,不希望重復姐姐固定而又傳統的生活方式的伊莎貝拉,開始了一系列旅行,并在旅途中通過書信和家人保持聯系。這些寄給姐姐的信,整理成了她重要的游記作品,登上雜志,并出版成書,這也令她在英國家喻戶曉。1872年,她離開英國,前往澳大利亞、夏威夷,接著她去了美國的科羅拉多州,在這片廣袤的落基山脈區域穿越了差不多800英里的土地,并寫成了她最著名的作品《一位女士在落基山的生活》。
在這里,伊莎貝拉認識了吉姆·紐金特,一個只剩一只眼睛的熱愛詩歌和暴力的亡命之徒。伊莎貝拉在寫給姐姐的信里這么形容他,“他是個會讓任何女人愛上,但有理智的女人不會與之結婚的男人”,紐金特似乎也被伊莎貝拉的獨立和頭腦所迷住了。但最終,伊莎貝拉選擇了離開落基山和她“親愛的亡命之徒”。
伊莎貝拉回家了。這次遇到的人是30歲的愛丁堡醫生——約翰·畢夏普,對方對她展開了火熱的追求。可她一如預期的又病了,于是她選擇再次旅行,這一次是亞洲:日本、中國、越南、新加坡和馬來西亞。1880年她的姐姐死于傷寒,伊莎貝拉很傷心,最終接受了約翰·畢夏普的求婚。這時,她的健康狀況嚴重惡化,但丈夫約翰·畢夏普卻在1886年先于她離開人世。
意識到自己早期的旅行實在太過業余,伊莎貝拉學習了醫學,并決心作為一名傳教士旅行。盡管已經60歲了,她仍啟程去了印度,穿過西藏,來到波斯、庫爾德和土耳其。次年,她加入一群英國士兵隊伍去了巴格達和德黑蘭。
幾十年來不斷給雜志和期刊撰稿,令伊莎貝拉·伯德聲名遠播,1892年,她成為第一位被接納進入英國皇家地理學會的女性。1898年她選擇了中國,作為她旅行的目的地。
長江沿岸的風土人情
這段中國之旅成就了伊莎貝拉·伯德人生歷程上最后的偉大征程。正如她在著作《1898:一個英國女人眼中的中國》(The Yangtze Valley and Beyond)里寫道的,“我坦白承認,只有在長江上,它的支流上以及支流流經的地區度過8個月之后,我才開始了解這些地區的宏偉容量、能力、生產力以及它密集的人口,有如中國的‘脊梁’。”
伊莎貝拉的中國之旅以上海為圓心,向周圍發散,包括杭州、寧波、紹興。然后再經由上海到漢口,順著水路,一路途經長江流域的市鎮。她以敏銳的觀察力、豐富的地理學識,細膩地記錄了一百多年前,長江一帶美不勝收的自然風光與令人驚嘆的民風人情。
在她筆下,當年的上海因為租界而一分為二,一邊是整潔明亮的“洋上海”,另一邊是污穢不堪的“土上海”。“租界”這邊的“洋上海”,到處是高檔商店和衣著華貴的人群,娛樂在這里到達繁盛的頂點。社區活動豐富異常,從游艇、打獵、賽馬、高爾夫、草地網球、保齡球、射擊,到戲劇社團、音樂和攝影協會、高雅藝術協會西方人在這里建立起了自己的娛樂盛世。
離開上海前,她雇傭了一個說一口標準英文的中國人為口譯仆人,順著長江水域,乘船旅行。隨身攜帶的行李包括照相機、筆、紙、地圖、護照、茶葉、咖喱粉等物品,穿著也入鄉隨俗。因為在她看來,“沒有束胸或腰帶等任何形式的約束,允許形體充分發育中國的裝束如此舒適,它給你這樣的自由,我自從在滿洲穿上之后在這次旅行中又穿,對歐洲服裝有些不屑一顧了”。
坐船沿江而下,偶爾登陸岸邊走陸路,長江水路的艱險峻奇、沿線不同城鎮的風貌、干著一份以生死搏命的工作卻只剛夠吃口飽飯的纖夫都給她留下深刻印象,拜訪居留于不同城鎮的傳教士則令她有深刻體悟。來到四川省后,伊莎貝拉雇傭了轎夫,下船行走陸路,就這樣一路深入到川藏腹地。翻越過雪山,眼前的藏族、羌族女性令她眼前一亮,她忍不住寫到:“馬塘的一些婦女驚人的美,仿佛圣母瑪利亞的類型。”終于走到藏地邊境再折返成都,經水路返回漢口,至此結束了她在中國長江沿線漫長的旅行。
從中國返回不久,伊莎貝拉·伯德又去了摩洛哥。1904年她返回愛丁堡家中,沒幾個月就黯然離世。原本計劃再次啟程的中國之旅,也隨著這位英國女探險家的離去成為了永遠的遺憾。
旅行紀錄
旅行地點:上海及周邊,以湖北漢口為起點的長江流域,并深入川藏地區。
旅行時間:1898年始,長達15個月
威廉·薩默賽特·毛姆:
不動聲色的異鄉人
(18741965,20世紀上葉英國小說家、劇作家)
1920年前后的中國正處于社會變革、時局動蕩的年代,西方人紛至沓來,欲對神秘的東方一探究竟,英國作家毛姆也是赴華人潮中的一員。1919年底,時年45歲的毛姆在私人秘書哈克斯頓陪同下,在中國游歷了4個月。回國后,毛姆將58篇在旅途中“用鉛筆在路邊買的黃色包裝紙上草草寫就的”筆記加以整理,于1922年在英國出版了這本與中國有關的《在中國屏風上》。
1900年,停泊著的廣東船屋。
在這本游記中,他刻畫了形形色色與他有著相同文化背景的西方人:官員、傳教士、商人、冒險家等等,也記錄了他們對中國的解讀。身為記錄者的毛姆,并不愿和他的同胞一樣,留下一部流于表面、失之偏頗的旅行記錄,所以他始終恪守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角度,去觀看和書寫那些“能激起我興致的人或地方”,希望還原當下的鮮活與真實。
命運多舛造就的劇作家
毛姆個性內向,又愛冷嘲熱諷,可是對于遙遠的東方卻有著精神故鄉之感。
威廉·薩默賽特·毛姆,被譽為“20世紀用英語寫作的最流行的作家”之一,他的小說和戲劇廣受大眾喜愛,他的寫作手法、敘事技巧影響了包括奈保爾、喬治·奧威爾、格雷厄姆·格林、張愛玲等在內的眾多著名作家,然而在過去相當長時間內,他一直被貶為“通俗作家”而屢遭冷眼。像伍爾芙就認為毛姆太過平庸,不值一提。批評家曾普遍認為:“毛姆只是延續了一個傳統—直接、客觀地講述故事”。其實“直接、客觀”正是毛姆最直指人心的長處,這也是《在中國屏風上》所傳遞的精神。
毛姆式的冷靜筆法以及他對人性的洞察,很大程度上來源于多舛命運的造就。1874年1月25日毛姆出生于巴黎,10歲時父母雙亡,他不得不回英國投靠叔父。少年毛姆性格內向,加上口吃和身材矮小,經常受到叔父及同學的粗暴對待,凄苦的生活養成了他愛冷嘲熱諷和揭露人性陰暗面的個性。也許是出于解脫內心痛苦的需要,毛姆曾廣泛涉獵哲學著作。正如他在《哲學家》(《在中國屏風上》)一文中總結的:“哲學關乎個性,而不是邏輯”,他對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感到親近,繼而向叔本華所崇拜的東方智慧追本溯源,對印度的“吠陀”、佛教以及中國的莊子學說都抱有濃厚興趣。“東方”在他眼里,除了有著神秘的異國情調,大概也代表了精神的故鄉。在1915年完成的小說《人性的枷鎖》中,毛姆借人物之口說出:“他想到東方去旅行那東方特有的氣味刺激著他的鼻腔。他那心房激蕩著對那世界的奇妙的渴望之情。”
1914年10月,毛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場上結識了畢生的愛人杰拉德·哈克斯頓,接下來的幾年里二人攜手同行,足跡遍布拉美、中國、印度等地。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在有著“世界旅行家”稱號的毛姆身上得到了最好的印證。
1919年底,毛姆開始了4個月的中國之旅。可以猜測的是,毛姆到中國之前對中國已有相當的了解,否則他不會在那些信手寫就的旅行筆記里熟稔地運用《莊子》和《歲時廣記》中的典故,也不會在眺望長城時生出一種頗具歷史感的情懷。
在毛姆的屏風上
以“屏風”為題,是毛姆的巧妙。“屏風”本為屏障之物,象征了東西方文化的隔閡,就像書中描寫的大部分西方人一再聲稱自己搞不明白中國人。
毛姆也坦陳:“這些人對你來說畢竟是陌生的,正如你對他們也是陌生的一樣。你沒有線索可以破解他們的神秘”。除了“隔斷”,屏風也可起到展示和連綴畫面的作用,如同書中58篇松散的旅行紀錄,既是連續的整體,又是不相關聯的個體;此外,他還在“中國屏風”上展現了西方同胞的群像。以中國這一廣闊背景為底色,他關注的重點終究還是回到了他最熟悉的“人”的層面。
毛姆不是一個長于抒情和寫景狀物的作者,即使在遙遠異國的土地上周游,面對陌生的風土人情,他也一樣惜墨如金。雖然,他也會懷著思古之幽情,靜靜欣賞恍如古畫的破敗小城;他也會在黎明黃昏,望著山鄉水田浮想聯翩;他還會在黃河夜旅途中,于簡陋的船艙里感受到莫可名狀的“羅曼司”,但這些都不是他的真正興味所在。他更樂于觀察人,“你見到的每個人都是一個插曲,無論怎樣的微不足道,都足以立刻喚起你的想象”,即使有著無法消除的文化隔膜,他也認為“你可以進入他們的生命,至少是在想象的層面上”。中國之行,他接觸最多的中國人是苦力,無論路途跋涉還是客棧小憩,他的眼光都會在他們身上停留。在《馱獸》及《江中號子》等篇章中,他懷著人道主義的同情,細細描寫他們的神情、姿態、氣味、聲音,精準的筆觸令人印象深刻。除了苦力,毛姆描寫中國人的還有3篇:《內閣部長》、《戲劇學者》與《哲學家》。一涉及到人,毛姆馬上發揮了他寫作的特長—官員的貪婪虛偽、教授的膚淺滑稽以及辜鴻銘的尖酸落寞,都在他筆下分毫畢現。
不同于大多數詳盡記錄“時、地、人”的游記,毛姆絕少在文中點明具體的人名、地名,也從不交待行程和旅伴,就連他特地拜訪的辜鴻銘,也是以“那個哲學家”指代。似乎他絲毫不醉心于旅程本身,只不過隨興而至、即興所記,沒有觀光客式的大驚小怪,沒有殖民者式的居高臨下,始終保持著旁觀者的不動聲色。只是這種態度也注定了,他的旅行是浮光掠影式的,他只能以他所擁有的世界觀盡量中立地理解中國,卻無法真正進入中國人的生活,接納那些超出他個人閱歷與接受程度的事物。就像他一方面對中國社會底層民眾報以同情,另一方面又對重慶街頭的人群、噪聲、體臭感到極端厭惡;他一方面贊賞中國人“對裝飾擁有的熱情”,另一方面卻對這種審美情趣感到無聊以至厭倦。他見識了中國的古老豐富,也親歷了當時中國的衰敗黯淡,同時在誤讀與想象中,他在鴉片煙館里享受到了“舒適溫馨的安逸時光”,并從一幕客棧小景看到了比西方更為平等的“民主精神”,得出“臭水溝比議會制度更有利于民主”的結論。
所以,盡管毛姆希望他這本中國游記“可以給讀者提供我所看到的中國的一幅真實而生動的圖畫,并有助于他們自己對中國的想象”,可是他畢竟還是個隔著屏風旁觀的異鄉人。冷眼、好奇心、想象力,留下了這一幅不夠完整也不夠立體的關于中國的白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