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訪楊文軍時,他執導的電視連續劇《老馬家的幸福往事》正在北京臺熱播。年代的每一次轉身,人物的每一種變化,故事的每一寸細節,音樂的每一段流轉,都可以感覺出楊文軍內心的人文情結和憫人情懷。他說:創作,就是要從針眼里拖出一頭牛來。
拍《新亂世佳人》時,我對每個細節都孜孜不倦。記得有場戲道具少準備了一輛小推車。我在現場發火了,把上衣脫了扔在地上,邊吼邊自己干活,后來攝影師跟我形容說,小楊同學,你那時候就像一張紙在風中飄來飄去。
非職業導演的華麗冒險
專業不對口,從藝沒經歷,導片沒經驗,可憑仗的只有一副膽氣,一點靈氣,以及對電視劇的熱愛。1996年,楊文軍首次作為制片人并參與導演的電視劇《小小生命樹》意外博彩。那時,他還是剛從北京廣播學院編導專業畢業兩年的毛頭小子。這部以殘障兒童成長為藍本的連續劇,把“飛天獎”、“五個一工程獎”盡收囊中,這讓當初肯給他一百萬拍攝經費的原南京有線電視臺,獲得了冒險后的豐厚回報。
北廣畢業后,楊文軍進入南京有線電視臺做記者。《小小生命樹》是一部在南京當地報紙上連載的長篇報告文字。“那是一個感動生命的故事,當時初看就感覺會拿獎,所以下手比較快,江蘇臺也在搶版權,但被我們拿到了。在考慮編劇人選時,我主張用故事中小女孩的媽媽,她既是這本書的作者,又有切身的經歷和細膩感受,在細節的把握上很感人。”
“當時也是膽子大,臺里給貸了一百萬。當時臺長說,如果拿了獎就不用還錢了。”可以說,《小小生命樹》從一開始就立意明確,在央視和上海播出后的良好收視成績,也為獲獎助力。這對初涉電視劇制作的楊文軍來說意義重大。“畢竟很多人對二十多歲的我是置疑的,臺里也有人等著看笑話。但我對自己的眼光特別自信,加上南京有線臺剛剛成立,也需要有一部立足的作品。可以說,我和電視臺是新新聯手,共同冒險,現在想來也很有意思。”
但對楊文軍來說,這部作品不過是他導演夢的入口。“十四年來,我拍了二三十部電視劇,它們在我心里的分量是不相上下的,《小小生命樹》只是處女作,并不能代表我的風格。”
楊文軍身上有典型的70后印記,童年時期物質的貧乏,少年時代對理想的狂熱,青春期后圓夢的執著。“小時候最大的愛好是看電影,卻沒有錢看,只好自己對自己說,等我長大后,一定要拍給自己看。直到上了大學,編導系的同學們也常開我玩笑,說這是癡夢。但我覺得,一個人如果一輩子就想著一件事,肯定能做成。”
《小小生命樹》的確為楊文軍打開一道門,一些投資人主動找到他,他經常會跟資方聊一些電視劇劇本、策劃之類的事情。僅僅一年之后,二十七歲的楊文軍遇到當年中國最大制作的商業劇《新亂世佳人》,投資高達一千萬。“這部戲的制做人當時問了我一句話:楊文軍,你敢不敢接?我說,你們敢投,我有什么不敢接?”
對于年輕的楊文軍來說,這次的機會無疑又是一場懸而未決的冒險,他和制片人都在賭。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中港臺三地的合作才剛剛拉開序幕。《新亂世佳人》作為一部純粹的年代戲,文藝、唯美,兩岸三地名角薈萃,融合了一切好賣的商業噱頭。在選演員時,楊文軍建議直接起用港臺演員。“恬妞、湯鎮業都是我去香港談下來的。這部戲從一開始的定位就是傳統,而港臺演員的氣質與那個年代更貼合。而且這部劇是恬妞首次來大陸出演的電視劇,跨度三十年,角色悲劇感十足,直到今天,她身邊的朋友都說是她演得最好的戲。”
時隔十四年后,從楊文軍憶及當年的拍攝細節可以看出,他對這部真正意義上的導演秀是多么的珍愛。“我那時真的是全情投入,對每個細節都孜孜不倦。記得有一天天氣特別熱,有場戲要拍城墻里面的一個景,道具少準備了一輛小推車。我在現場發火了,光著個膀子,人特別瘦,發火也沒什么威力的。我就把上衣脫了扔在地上,邊吼邊自己干活,估計那時的工作人員看我跟看笑話一樣。后來攝影師跟我形容說,小楊同學,你那時候就像一張紙在風中飄來飄去。”
就是這樣一個在工作人員眼里文弱而稚嫩的楊文軍,贏得了這場華麗冒險。《新亂世佳人》一舉奪得當年四川電視節的銷售冠軍,收視爆紅。劇中的主題曲,現在仍是KTV點唱的熱門金曲。
一看到《記憶之城》,我就知道拍出來會是什么樣子。因為我給自己的目標是,當人們想起重慶,就會想到這部作品。我要用影像來完成一個城市的記憶……
再現重慶大轟炸
2006年,楊文軍拍攝了一部戰爭題材連續劇《記憶之城》,這距《新亂世佳人》整整十年。十年間,楊文軍導演了眾多商業類型劇,年代、言情、武俠、偶像……涉獵題材之豐,拍攝種類之廣,在一眾年輕導演中并不多見。“我心里知道,那些作品雖然不少觀眾喜歡,但我并不愿意提。總感覺那是年少輕狂的產物,我并不太了解社會是怎樣的,單純覺得故事好玩,做起來過癮,玩小姿啊,耍花腔啊,雖然也是功底的積累,但并沒有對人的靈魂觸動的作品。”
而楊文軍理想中的作品要有一種內在的力量,能夠洗滌人的靈魂,詮釋生命的價值。這種帶有使命和責任感的情緒培養,用他自己的話說,已經在個性里潛藏了太久。正如他導演夢的初始是為了拍電影給自己看,他作品里使命的表達,緣于他中學時代就開始萌芽的三十年代情結。“上中學的時候,有個老師家里特別窮,除了上萬冊藏書可說是家徒四壁。我每個周末都是在他家度過的,餓了啃幾口干饅頭,這樣整整三年,閱讀了大量三四十年代左翼作家的代表作品和哲學存在主義方面的書籍。特別是郁達夫和蕭軍的作品,那種濃重悲愴感里所隱藏的風雷般的力量,對我觸動極深。所以,我一直想去拍歷史的悲劇,身邊的悲劇,讓悲劇來傳遞不屈的信念和力量。”
或許,災難中盛開的花更加眩目,在拿到《記憶之城》的本子時,楊文軍像是于千轉百回后終于遭逢意中人一樣。“一看到它,我就知道拍出來會是什么樣子。因為我給自己的目標是,當人們想起重慶,就會想到這部作品。我要用影像完成一個城市的記憶,希望通過它可以影響一代人,讓他們記住中華民族抗戰史上的這幕大悲劇。”
在中華民族的抗戰史上有兩大悲劇:一是南京大屠殺,一是重慶大轟炸。“南京大屠殺”作為一部民族屈辱史已被眾多作品來表達,相反“重慶大轟炸”卻鮮有影視作品觸及。究其原因,宣傳禁區成了最大的障礙,這部片子最終能順利投拍可說費盡波折。“當時有個制作公司準備了三年,也搭進去很多錢但沒做成。后來本子拿到我們手里,把劇情做了大幅度的調整。我們把它放到一個家庭的悲歡離合中來折射這段歷史。這個家庭有共產黨,有國民黨,并且調整了他們的政治立場,時間跨度也從‘七七事變’擴展到抗戰勝利,這樣戲劇沖突感也更強。”
《記憶之城》的拍攝過程非常艱苦,光是轉場就走了河北、北京、天津、重慶、上海五個地方,特別是重慶大轟炸的場面,留給觀眾的感覺非常震撼。
“拍這部作品,我摳細節到令人發指。原計劃戰爭場面要拍十多天,但我拍了一個月,一下就超支二百多萬,這對于一家民營制作公司來說,可以說資金壓力非常大,但他們非常挺我,這讓我特別感動。而且這部戲資方并未賺到什么錢,其實從開拍后大家幾乎達成一種默契,就是想拍一部承載城市記憶的厚重作品。包括為了大轟炸場面,我們要在重慶搭整整一條街,再把這條街炸掉,光這一項預算就要一百多萬。后來,我想出個主意,就是在一片老拆遷區里,依托著老房子本身的結構,搭起那條街道。這項改造,花了三十多萬,后來我們也如愿以償地把它給炸掉了。”
《記憶之城》正如楊文軍所期望的那樣,央視八套播出后,被年輕的大學生和白領追捧,特別是重慶的孩子們,每當路過那些轟炸后的街道,都會想到這個故事。楊文軍坦言,與他合作過的、了解過他成長歷程的制片人,都曾說他有大情懷,可以拍金戈鐵馬的作品。所以,當他迎來《記憶之城》,恰恰為自己的英雄情懷找到釋放的出口。這部戲也讓看上去充滿書生意氣的楊文軍,沉淀了更加厚重的情感,他也開始刻意打造個人風骨和創作符號。
當年,《記憶之城》喜獲金鷹獎提名。隨后,電視劇制作市場迎來諜戰類型劇高潮,楊文軍執導的《浴血記者》、《狐步諜影》等劇集,都贏得良好的收視成績。而這時,他開始更多的琢磨作品意境和內心。
制片人之所以用我,是因為了解我的經歷,說到底一個導演的創作,最終拼的是文學功底。我喜歡寫旁白,當情節表現不出來時,需要意境和內心來提升,而這恰恰是我擅長的。
觀眾需要情懷釋放
如果說《記憶之城》是為了記憶重慶,那么,《老馬家的幸福往事》則是為了書寫上海。當楊文軍強烈地想把作為一個導演的理想、情懷,通過一部現實題材的作品來展示時,他選擇了這部戲。也可以說,正是他個人的經歷、理想,以及使命情懷,讓這部戲選擇了他。“制片人之所以用我,是因為了解我的經歷,說到底一個導演的創作,最終拼的是文學功底。我喜歡寫旁白,當情節表現不出來時,需要意境和內心來提升,而這恰恰是我擅長的。”
出生在上海的楊文軍,從小在上海的里弄長大。童年時代物質的困頓體驗,少年時期熱烈逐夢的回憶,讓他在這部戲里找到太多自己的影子。老馬家的往事,可以說代表了千萬個上海普通市民,特別是生活在弄堂里低層百姓生活的酸甜苦辣;老馬家孩子們的命運浮沉,也承載了無數有著坎坷成長歷程的人們的集體回憶。“我想,一個家庭跨越30年的恩怨冷暖與離散聚合,應該有足夠的空間讓觀眾情緒釋放。”
楊文軍把個人的細膩情感體驗,完全放入這部戲的創作中。“小時候家里窮,姐姐的學習很好,卻不得不為了他而放棄讀書;我記得和媽媽一起蓋一個小房子,一起費力地推著裝滿鋼筋的板車,被鋼筋戳傷脊梁,媽媽一說起這個事就掉眼淚;沒日沒夜的啃書,為了將來能奔個好前程……”這些經歷,熟悉地呈現在劇中馬拉、馬鳴、馬風三兄弟的成長歷程中。或許正是導演內心情感的完全釋放與演員產生了強烈的共鳴,演員們也有了血肉豐滿、酣暢淋漓的表演。一位網友在微博里寫道:把上海弄堂小市民的樸實、溫情、生動,一一鋪陳,在家長里短連綴成的命運起落中,他們都是掩在灰垢下的珍珠,每一顆眼淚都真實而鮮活。
楊文軍坦言,他這部戲的第一個觀眾是他的媽媽。47集的戲,楊媽媽用了兩天時間看完,看后淚流滿面。那份真實觸動了沉埋的往事,她與所有觀眾一樣,為悲愴而華美的劇情動容。
“我要的不是夸張的哭哭笑笑,而是生活中真實的、人性自然流露出的哀傷。即使是演技純熟的演員,也必須在最關健的時候才能情緒崩發。悲情要在骨子里流淌,而不是一定要很夸張或戲劇化。”《老馬家的幸福往事》以平均收視8.79、單集收視最高12.6的傲人成績,再次給了楊文軍和所有演職人員熱烈回報。
說到演員,這部戲開出的陣容可謂華麗:林永健、何賽飛、辛柏青、于和偉、涂松巖、李立群……以及最大的兩個龍套吳秀波和李光潔。而談及與這一票大牌演員的合作,楊文軍說,“我過去拍戲很少用大牌演員,那時年輕怕自己被演員拖著走,無法展現自己想要的東西。但合作過了才知道,越是棋逢對手,越有創作的酣暢感,這叫互相給力。而且,對創作的共同解讀,會讓彼此產生惺惺相惜之情。比如說我和于和偉,我們對細節的認知驚人一致,常說的話就是‘我們要從針眼里拖出一頭牛來’。還有吳秀波,他非常優秀,我跟他合作了四部戲,他就是那種在現場能跟你碰撞出火花的演員。但當時他正在拍《黎明之前》,在這部戲里出演反角黃愛國,完全是跑龍套的。但就這么個龍套角色,看過的人都說閃閃發光。”
記者手記:采訪現場,楊文軍正在忙于新劇《青盲》的后期制作,工作室里一片忙碌,人聲鼎沸。怕影響錄音效果,兩個多小時的采訪,我和楊導站在陽臺上完成。時間快速滑過,一次言之有物的交談讓陌生人之間的生澀感消彌無形。但在這份親切之外,最讓我動容的是,他是一個有著強烈社會責任感的導演,一個想通過作品反映普通人在生活中掙扎和痛苦的導演。從傳奇到瑣碎,從商業到人文;從邪到正,從暗到明;從冰到火,從剛到柔……二三十部作品,近千集制作,透過每一片光影的折射,可以看到楊文軍的創作之豐盛。但是,當你面對這個人時,不由驚異:如此年輕帥氣,又如此斯文敦厚,他是如何獲得眾多制片人的親睞?又是如何贏得大腕演員們的信任?在十四年的匆忙歲月里,他是如何填寫了如此豐厚的覆歷?于是,他就這樣為我們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