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嚴格來說,從1978年中國進入改革開放時代后,“中國式管理”就開始成為國內管理學領域的一種景觀。有一些國內的學者,在1980年代初就開始以中國文化為背景討論管理問題。國門打開之后,外面的新鮮空氣撲鼻而來,所以,管理學在剛剛誕生之初是以學習西方為開端的。但是,對本土的熟悉而形成的路徑依賴,華夷之辨傳統的潛意識影響,使中國人在對外學習的榜樣選擇中也傾向于偏愛帶有中華色彩的典范,如當年不離口的“亞洲四小龍”等等,就是明顯的例證。不過,1980年代的主題是學習西方的先進管理經驗,當時的“中國式管理”有點零敲碎打,而且基本不成氣候,還遭到“西化”派的奚落甚至嘲諷。
1990年代,尤其是1992年以后,中國經濟開始進入快車道,當時特殊的社會背景使思想領域出現了一股強勁地“東風”。學術界對“西方強勢”的反思和批駁,對“東方學”的贊揚和宣傳,對本土資源的探尋,都在一定程度上助長著管理學的“本土化”。在國內學界,當時那種以艱深的學術語言對薩義德的介紹,對東亞儒家傳統的推崇,對海外漢學研究成果的引進,使國內學界產生了對“西化”的普遍警惕。這里面不乏嚴肅的學術理性,但也夾雜著抗拒西方“話語霸權”的意氣用事。借用小品演員趙麗蓉的一句經典臺詞:“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成為這一時期學術界的風向標。管理學也正是在這個氛圍中開始了“中國式”建構。
但是,1990年代的中國,畢竟底氣不足,小品中的“風景這邊獨好”,僅僅是舞臺上的一種調侃,當不得真。真正的轉變,是從加入WTO開始的。可以說,從經濟角度看,2001年加入世貿組織,是一個里程碑。從此,中國經濟正式融入了世界體系。而此后中國經濟的持續高速增長,使中國出現了重大變化。比較一下圖片和視頻資料,看看人們衣食穿著的變化,看看城市交通建筑的變化,哪怕僅僅是看看當年北京站前的“面的”和三輪車照片,同現在一比,都會發出感嘆,中國竟然發生了這么大的變化。可以說,正是中國經濟的騰飛,為“中國式管理”注入了活力。如果沒有經濟實力的支撐,所謂“中國式管理”不可能蔚然成風。所以,曾仕強在央視開講中國式管理,于丹在央視侃談《論語》心得,正是順應時勢的推波助瀾之舉,對中國式管理的推崇,在經濟崛起的社會中出現了新的高潮。學界對“中國式管理”的熱情,也是隨著經濟的變化而上漲的。在中國知網上以“中國式管理”為關鍵詞檢索,共有文獻445篇,其中2001年以后達399篇(主要從2004年開始數量猛增),1985年至2000年僅僅48篇。不管文獻的質量如何,僅僅從數量上看,中國式管理在學界成為氣候,是從2004年前后開始的。現實中對中國式管理的推崇和普及,要比學界更熱火。面向企業家和經理人員舉辦的各種培訓講座,國學、傳統文化、本土資源等等與中國式管理密不可分的內容,占了越來越大的比例。同1980年代的管理培訓“言必稱美國”相比,最近十年幾乎是“言必稱中華”。真可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似乎已經轉到了中國。
可以說,在新世紀的最初十年中,中國式管理的興起是惹人注目的。這十年的發展軌跡,它明確表現出一種由小眾到大眾、由學術到普及的變化。經過這十年,我們需要回溯,為什么會出現這種變化?這樣的追問,有助于人們從中得到理性的啟迪。要看清我們今后的走向,必須回過頭來觀察此前的來路。
2001年以來中國式管理的興起,可以歸納為以下緣由。
中西差異激發了中國式管理的熱情
在1980年代的開放大潮中,向西方學習是主旋律。然而,現實告訴人們,那些率先吸取了洋味的大型國企,并不見得有多大好轉,反而是那些土得掉渣的鄉鎮企業,成為搞活經濟的前鋒。當時,國家五部委大力推行“十八種現代管理方法”,以引進西方式管理為主,但在現實中并未能拯救國企,即便有成效也不大;而一個個精明的溫州小老板,靠著中國特色甚至是江浙特色的算計和狡黠,率先富裕起來。具有鮮明對照色彩的一個例子,就是典型中國式的蕪湖傻子瓜子創始人年廣九,在當時風光無限,與之相反,武漢柴油機廠引進了德國洋廠長威爾納·格里希,用盡全身解數也未能實現武柴的振興和繁榮。人們通常會把年廣九獲得的殊榮,歸結于鄧小平的關注,然而,鄧小平訪日訪美對西方企業管理先進性的關注要更強烈,為什么不會產生出同樣效應?武柴格里希靠著“第一個洋廠長”的特殊性,確實取得了一些成就,然而在那種看不見摸不著的中國式軟對抗面前,他無法破解在德國不會面對的“無人之陣”,更不能理解中國的“八卦圖”,最終在格里希離職后武柴迅速破產。中國的特有情境,刺激著人們去尋找適應這種情境的管理內涵,人們從年廣九身上看到的是中國式成功,從格里希身上看到的是德國式失敗。所以,1992年開始的改革開放“第二個春天”,就不再具有1980年代那種濃烈的西化傾向,而是立足本土,由此與“國情論”相得益彰。2001年以后,中國式管理適應了“國情論”的需要,特殊國情又滋養著中國式管理的迅速成長,使其一路風光走到今天。
走向世界的期待動員了中國式管理的力量
從近代以來,中國人就一直為“強國”夢懷縈繞,但在經濟實力上從來未能揚眉吐氣。1980、1990年代的經濟發展,為中國以強國姿態走向世界鋪墊了基礎。加入WTO,使中國迅速融入全球經濟,拿實力說話,靠速度崛起,中國迅速成為制造大國。在“大國崛起”的過程中,降低成本只能靠西方沒有的優勢,加快速度又必須繞過難以變革的深層次問題。而依賴中國式管理,可以不需要深層變革就能快速得到回報。規則細密的西方式企業,在運營中遠不如中國特色的方式有效。堅守西方信念的跨國公司,來到中國也會發現“土八路”的優越性。所以,即便是外資企業,在中國經營也往往會因為水土不服而很快就適應了“國情”,不適應的只好放棄中國市場這塊“肥肉”。中國企業更不待言,它們能夠看到的成功之道,首先是來自于中國的“關系”、政府的“優惠”以及形形色色的“擺不上桌面”的潛規則能量。谷歌與百度之爭,恰恰是堅守西方理念的谷歌敗下陣來,而諳熟中國特色的百度獲得了成功。幾乎所有的經理人培訓,學員都有著程度不同的感嘆,看起來很有道理的西方教科書,基本上是“無用”的,而自己的本土經驗,卻有點像當年批判的“臭豆腐”,不好聞卻好吃。在這種局勢下,傳統國學可以更對中國人的胃口,當年打天下的成功經驗更有現實效果,傳統文化和“紅色管理”由此興起。等而下之的,即便不走傳統文化和革命傳統的正道,也會步入“三十六計”、“厚黑學”的本土小路。在“為了中華之崛起”的旗幟下,傳統儒學的“修齊治平”,除舊布新的革命法寶,不擇手段的權謀機巧,《水滸》、《三國》的狡黠智慧,這些本來在內涵上互相沖突的東西走到了一起,從不同角度推動著中國式管理的進展。這種雜拌,使中國式管理本身也呈現出復雜多樣的色彩,管理者可以各取所需。
華夷之辨調動著中國式管理的積極性
中國有著悠久的華夷之辨的傳統,盡管從近代以來,華夷之辨已經是一個過時的命題,但是,過時不等于終結,區分“我們”與“他們”仍然高度凝結在國人潛意識支配的行為之中。在“重振漢唐雄風”的大旗下,總會隱隱約約閃現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傳統心態。當然,現今的“華夷之辨”已經有了時代跨越,所表現出的可能不再是“萬邦來朝”的天朝姿態和“雖遠必誅”的漢唐霸氣,但隱約同“振興中華”、“揚我國威”曲徑相通。于是,民族主義與傳統文化吻合,為企業經營中的中國式管理注入了新的活力。在學者那里,文化相對論(即文化無法區分先進與落后)尚可得到一定程度的理解,而在大眾那里,基本上都認可中華文化的先進性。即便是學者,也會通過區分精華與糟粕來認定國學中的先進成分。走得更遠的,則寄希望于通過孔子學院把中國文化傳遍世界,用中國文化來拯救西方的沒落。由此,中國式管理就不再是一個學術性的解釋概念,而是一個實踐性的操作概念。凡是大打民族牌的企業,基本上都同這種心態有關。取守勢的,以民族品牌或者愛國主義來維護自己的商業地盤;取攻勢的,以全球化和跨國經營把自己的優勢推向國外。凡是不承認市場經濟具有普適準則的企業發展戰略,或多或少都受華夷之辨的潛意識支配。學習西方是“禮失求諸于野”,走出國門是“以夏變夷”。這一點,學界的論證還遠遠不夠,而現實中的運用卻得心應手。正是這種華夷之辨,使中國式管理在學術討論和實踐運作上出現了某種程度的割裂現象,即以中國的特殊性來推進中國式管理的操作,又必須落腳于全球化的普適性來走向世界,最后邏輯走向“只有中國的才是世界的”,即“以夏變夷”。趙麗蓉的小品語言,其中包含著一個不易察覺的沖突,即民族特殊性和世界普適性的沖突。在中國式管理在實際運作中,依然要靠華夷之辨來處理這種沖突。
科學理性推進了中國式管理的學術性
現實需要理論給出新的解釋,而文史哲的研究在過去是遠離管理活動的。1990年代國內學界的人文精神討論,由于同經濟活動沒有直接關聯,所以雖然孕育了中國式管理的學術因素,卻缺乏管理學界、經濟學界的參與,以哲學界為主,不但使討論偏于形而上,而且有相當一部分人把人文精神的喪失歸罪于市場經濟。2001年加入世貿后,一批文史哲學者加入了管理研究行列。以許倬云的三本書為標志(《從歷史看管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年;《從歷史看組織》,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從歷史看領導》,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可以看做是人文學者向管理學的自覺靠攏。在管理學界,一批學者試圖以中華文化為基點構建管理學的新體系或者新范式,如復旦大學蘇東水等成立了東方管理研究中心,明言要改變管理學中“言必稱西方”的傾向,并出版有代表作《東方管理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和《中國管理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06年)。中國社科院的黃如金基于中國傳統文化,提出了“和合管理”(《和合管理》,經濟管理出版社,2006年)。尤其以臺灣曾仕強的“中國式管理”在大陸的影響最廣(《中國式管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這些,都可以看做是這一時期管理學界運用科學方法對“中國式管理”進行學術構建的試探。這些研究,程度不同地運用科學理性方式對管理的中國情境進行解讀,給中國式管理增添了學術色彩。但是,一旦運用科學理性方法,就其本質來講,就具有了西方學術的身影。在科學方面,我們不得不承認西方的強勢,認同從亞里士多德以來的西方邏輯,而中國歷史上恰恰缺的是邏輯(近代嚴復、梁啟超等人對此有詳細說明)。可是一旦突出了科學和邏輯,那么就不再是中國的特色。所以,中國式管理的學術探討,一方面是從方法論角度提升了對中國情境的認知,另一方面是從本體論角度淡化了中國式管理的情境。這正是中國式管理的一個發展悖論。不過,在這種悖論中,相應的學術性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化解著“華夷之辨”的非現代性,推動著中國式管理的學理建設。
革命時代的成功經驗構成了中國式管理的路徑約束
當代中國的傳統,不僅有幾千年的文化積淀,而且還有幾十年的革命積淀。在現代的革命史上,正是馬克思主義與中國情境的結合,奠定了新政權的根基。這種中西合璧,打敗了黨內的教條主義,也打敗了黨外完全本土的保守主義。有朋友認為,在中國傳統中,“攻守之勢”的變易,會使歷史上的奪權者向執政者發生迅速轉化,即“馬上得之不能馬上治之”。而中共作為一個已經掌權數十年的政黨,“下不了馬”是一個重大問題。實際上,仔細考之,概因為馬背得來的巨大“紅利”尚未使用完畢。革命時期動員社會力量的做法,以理想教育激發下層力量,以組織紀律保證行動統一,以打殲滅戰取得競爭優勢,以統一戰線得到廣泛支持,這些技術路徑和操作方法,往往行之有效。所以,“走長征路”、“整風”、“肅反”、“三大戰役”等手段,都成為在時代變遷以后仍然可以復制的成功樣板。而且對于“60前”來說,使用這些手段駕輕就熟。因為過去的成功和輝煌,就是這樣走過來的,它已經成為制約今后行為的沉淀成本。即便復制這些經驗存在某些問題,路徑依賴也會促使人們考慮調整這些手段的某些限制條件,而不會輕易放棄這些手段。中國的現實狀況,依然能夠使這些手段取得快速成效。由此,中國式管理中,紅色管理成為一個重要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