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振甫1931年考入無錫國學專修學校,第二年10月由徐調孚介紹,進了開明書店當校對。那時當校對不像現在那樣容易,而是要經過專門考試的。周振甫按開明書店的要求,將陸游的《老學庵筆記》加以斷句,考得十分準確,審核通過后安排在編校部,幫助宋云彬校對《辭通》(一部類似《辭海》的大型工具書),接著又和同學盧芷芬一起幫助王伯祥編校《二十五史》(《二十四史加<新元史>》)和《二十五史補編》。
1947年,開明書店收到錢鍾書交來的《談藝錄》一稿,葉圣陶先生閱讀后就去發排。校樣排出,徐調孚交周振甫去校對。周先生認真地校完后,覺得這是一部高水平的學術著作,對錢先生博大精深的學識十分佩服。但他邊校邊想,這樣一部高深的著作怎么沒有一篇目錄,未免是個缺憾,便代為編寫了一份。編這份目錄,周先生花了很大工夫,編成后便同校樣一起交給徐調孚。徐又請錢鍾書過目,錢發現目錄編得很好,競一字未改地退給了徐調孚,并問目錄是誰加上去的。徐先生回答說是“令尊的學生周振甫”。錢非常佩服這位未曾見過面的師弟,從此二人結為知己,往來密切。
周振甫自幼喜歡讀書,其學歷雖不高,國學專修只讀了一年,但由于刻苦自學,20世紀50年代初期,開明書店和青年出版社合并成立中國青年出版社時,他已成為古典文學方面的專家,在學界的知名度已很高。一次,中國青年出版社文學編輯室要編一部《中國古典文學名著題解》,編輯黃伊奉主任之命前去北京大學找一位著名老教授撰寫,老教授因工作太忙,竭力推薦一位專家去編。當黃伊聽說教授推薦的專家正是坐在自己對面的周振甫時,才感到自己“有眼不識泰山”,這一舍近求遠去組稿的事兒,后來也就成了社內一段笑話。
周振甫的好學是全社聞名的。中國青年出版社成立后,人們每天中午都可以看到周先生不聲不響地站在資料室門口,讀他讀不完的書。有人問他為什么不睡午覺,他回答因為睡覺要打呼嚕,會影響別人休息。其實編輯黃伊心里明白,周先生是把別人午休和侃大山的工夫都用到讀書上去了。由于周先生的這種刻苦學習精神,使得他學識十分淵博,在開明書店和中國青年出版社期間,不但編輯了大量古典文學方面的知識讀物和通俗文學理論讀物,還利用業余時間寫下了20多本作品,最著名的有《詩詞例話》《文章例話》《小說例話》《文心雕龍今譯》《周易譯注》《中國修辭學史》等。后來,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了周先生的文集,共有十大卷,約600萬字。
周振甫雖學富五車,但為人十分謙遜,又淡泊名利,他工作了60年,從未擔任過“一官半職”,一心當他的編輯。20世紀70年代初,他在河南五七干校放牛,被中央點名調回北京,參加“二十四史”之《明史》的校工作。“文化大革命”后因為工作需要,周振甫調到了中華書局,局領導考慮到他已年近古稀,特為他安排汽車接送,他卻一次也不坐,仍去擠公共汽車。一次他得了“纏腰龍”,病情較重,卻堅決不讓家人去向公家要車,寧肯自家雇車去醫院求治,以至延誤了就診時間,受到醫生責怪。1983年,中華書局和中國出版工作者協會一起要為振振甫從事編輯工作50年舉辦紀念會,他知道后堅決婉言謝絕。后來通過各方勸說,紀念會才如期召開,會上同志們紛紛祝賀他50年來為出版界作出的很大貢獻。他坐不住了,立刻站起來說明,自己做編輯工作的時間不到50年,因為10年“文革”中他還在五七干校放過好幾年牛,應當減去。此話一出,引得全場一片笑聲。
此時在座的錢鍾書發言說:“人受到表揚,往往有兩種反應:一種是洋洋得意,尾巴翹起;一種是慚愧難言,局促不安,我猜振甫一定是難受得局促不安了。”
傅彬然臨“難”受命
傅彬然在開明書店最困難的時期挺身而出,作出重大貢獻,從而有口皆碑,而他為人又謙和有加,處處為別人著想,所以在全體同仁心目中,他與夏丐尊、葉圣陶一樣,很受尊敬。
1937年抗戰爆發,開明書店的資產80%為日軍所毀,同仁大部遷往內地去謀生路。傅彬然也一度離開開明,只身去到桂林,后在胡愈之創辦的進步團體桂林文化供應社工作。1939年,胡愈之和他一起去開明書店的桂林辦事處找老朋友范洗人、宋云彬、豐子愷、章錫珊等人,一起研究《中學生》雜志的復刊問題。胡愈之先說,《中學生》是一份辦得很好的雜志,停了一年多,外界反映強烈,能否早點復刊?豐子愷立即表示贊成,他說,《中學生》是該復刊了,現在不復刊,以后就沒有機會了!如果等到太平了再去復刊,社會輿論怎么評論?胡、豐二人的話剛說完,大家就紛紛議論開了。最后大家一致同意,并推舉傅彬然牽頭,把復刊及以后的工作負責起來。因葉圣陶不在桂林,大家希望他當社長,由傅彬然出面和他聯系。編刊人員,大家也指定下來,其中有宋云彬、胡愈之、豐子愷、賈祖璋、王魯彥、唐錫光,都作為編委,陣容相當強大。
傅彬然明知在戰爭環境中復刊《中學生》困難很大,自己責任很重,何況他在文化供應社擔任著一份職務,必然會忙得不可開交,但當他想到千千萬萬的讀者渴望著《中學生》為他們指路、為他們提供學習上的輔導,這些老朋友又這樣信賴他,他別無選擇,毅然挑起了這副重擔。他一面草擬復刊詞,制訂選題計劃,物色寫稿作者以及提出編委們的工作分工等等,供大家討論;一面趕快寫信給遠在四川重慶任教的葉圣陶,把大家決定復刊后刊物的方針(仍為“輔助中學程度青年性行知能各方面的學習”,增加抗日救國內容)、刊名(改為《中學生戰時半月刊》)、刊期(每月5日、20日出刊),以及編委名單、開本頁碼等全都向葉老匯報,并懇請他擔任社長。在得到葉老同意后,傅彬然便全力投入復刊工作。第一期復刊出版后,果然受到讀者的極大歡迎,印數不斷上升,說明刊物復刊得十分及時。
《中學生戰時半月刊》從出版到抗戰勝利,整整6年,除了每年寒假照例停出兩期外,共出版了106期。傅彬然在這段艱苦的歲月中,承擔了這副重擔,為開明書店在內地走出困境作出了很大貢獻。因為《中學生》名聲很大,復刊后各學校老師們更加信任開明書店,他們當時所出的教材也紛紛被學校采用,使開明書店業務得到復興。除了當時戰爭環境、編印發、郵路、紙張、印刷條件困難以外,最可恨的是國民黨當局對刊物控制很嚴,動輒提出警告,不許《中學生戰時半月刊》發表政治性言論。為了團結同行,一起抵制反動派的審查制度,葉圣陶和傅彬然還帶頭反對事先必須送審的反動政策,取得“拒檢運動”的勝利。綜上所述,傅彬然在這長長的6年當中,一貫認真負責,克服了各種困難,順利地完成了《中學生》在抗戰期間的出版任務。
精通史學的王伯祥
王伯祥先生是葉圣陶先生的同鄉和同學,1932年又和葉先生同在開明書店當編輯,相交甚厚。
王伯祥雖未進過高等學府求學,但由于刻苦好學,經過十多年的工作和自學,20世紀30年代就已是一位史學方面的專家了。
他進開明后,編了許多史地方面的教材,當年大學用的教材兩部《中國通史》,一為周谷城編,一為呂思勉編,都是他任責任編輯。在開明書店的頭幾年,他就提出要編一部“二十五史”的雄偉計劃,得到店方支持。“二十五史”根據原有“二十四史”版本,加上民國時期發現的《新元史》一起縮印,工程本來就不小,但他為了讀者方便,還特地為每一部史書都加人參考書目,包括該史的主要版本及有關的重要研究著作,把它附印在各史正文之后。他的這一獨創,后來一直受到讀者稱道。
“二十五史”出版不久,王伯祥又想到應當再編一部《補編》,店方自然又一次表示支持,并派周振甫和盧芷芬兩位編輯協助他。這部《補編》的工程更大,它將古今學人為各史所缺漏的書志、表譜所做的增補、注釋、考訂、校勘諸作,盡全力搜采,共有245種,所有校樣包括清樣,王伯祥都親自一一過目。這樣一部8800多頁、1400多萬字的大書,競在兩年多時間編成出版。王先生又一次為史學界作出了一大貢獻。
王伯祥在開明書店的另一貢獻,是他除了擔任編輯編發了許多重要史書之外,還兼任圖書館的管理工作。當然具體工作是有專人協助的,但管理制度、采購原則、制訂預算等等都是由王先生親自確定的。在當年,開明圖書館的藏書之多之全,在幾大出版社中是名列前茅的。據中國青年出版社原資料室主任朱肇本回憶,兩社合并時,開明書店從上海運來的館藏圖書就有70多箱,達8萬余冊。而且有些圖書很珍貴,我國的重要古籍差不多都已涵蓋,如《四部叢刊》《四部備要》《圖書集成》《二十五史》等,經、史、子、集各類大型叢書、類書、辭書十分豐富。這些圖書當年都是經王伯祥親自點批選購,他的選購原則,不追求版本之古遠、奇特、稀少,只求校勘精良,學術價值高,使用方便。有的重要典籍,得到出版信息,不顧工作多忙,他總要親臨書店進行選購。每購進一批,都要詳細分類、登記入冊、置卡,以后借閱歸還都有一套完備的手續。后來這批書運到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因沒有書庫,長期存放在一座小樓底層。“文化大革命”后中國青年出版社復業,根據這批重要藏書的價值,打報告給中央,得到中央特許,為它建造了一座資料樓,并購置現代化設備加以珍藏。半個多世紀以來,除了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人員借用以外,胡耀邦同志還常到資料室借用,作家茅盾、姚雪垠、羅廣斌、秦牧、孫峻青等都曾因寫作需要,到資料室借閱。
顧均正:一位治學嚴謹的編輯和想象豐富的科普專家 顧均正和章錫琛、葉圣陶、王伯祥、徐調孚、賈祖璋等,都曾供職于商務印書館。后來,章錫琛創辦了開明書店,把他們先后拉來當編輯。這批得力的編輯家,后來成了開明書店的股肱。
顧均正21歲考入商務印書館當編輯,開始編理化讀物,后來擔任《少年雜志》和《學生雜志》的編輯。1928年,章錫琛創辦開明書店的第三年,與趙景深一起編輯出版了一套“世界少年文學叢刊”,他自己先翻譯了《寶島》等lO本童話故事。這套叢刊從1930年到抗日戰爭爆發前的7年內,總共出了60多種,其中有徐調孚的《木偶奇遇記》、夏丐尊的《愛的教育》和《續愛的教育》、戴望舒的《鵝媽媽的故事》、胡愈之的《豬的故事》、孫立源的《伊索寓言》、唐錫光的《魯濱孫漂流記》和趙景深的《安徒生童話》等等。開明書店出版的這套叢刊,開創了世界兒童文學引入中國的先河,一時轟動文壇,被家長爭相購買,成為開明書店的熱門書。
1930年,《中學生》雜志創刊,顧均正成為編委之一,負責自然科學方面的欄目,向中學生介紹數理化常識和通俗的科普知識。
顧均正是自學成才的典范,他因家境貧苦,只念到中學,但因刻苦自學,卻能編寫和翻譯數理化方面的中學課本,甚至高等教材。開明書店當年出版的大批數理化課外讀物,不少都是他撰寫或審編的。
在開明書店編輯部,他的刻苦學習和勤于筆耕是人人皆知的,他幾乎把全部業余時間都用在編輯和寫作上了。每天如此,從不間斷。某天晚上,一位朋友去看他,見他伏案寫作,便問:“你是不是天天這樣忙啊?”顧先生回答說:“有空就寫點。”他的夫人周國華在旁邊風趣地說了一句:“他呀!天天在演《摩登時代》(一部由卓別林主演的影片)!”那位朋友聽了哈哈大笑,顧先生本人也感到太太這個比喻非常恰當,自己還真像卓別林那樣天天做著同一個姿勢的事兒!
顧均正是個愛國愛黨的知識分子,一生追求進步,在剛擔任中國青年出版社的副總編輯和副社長期間,胡喬木就專門寫信給他,建議出版一套世界兒童文學名著。因為胡喬木知道這位20世紀30年代的老編輯曾經主編過一套“世界兒童文學叢刊”,新中國的出版社中,由他們來出版這套書最為合適。顧均正還創作過不少科普作品,如《化學奇談》《電子姑娘》《從原子時代到海洋時代》《科學之驚異》《不怕逆風》等。
顧均正與巴金感情很深,交往密切。新中國成立后,巴金每次來京,總要帶著夫人蕭珊來看望顧先生和顧太太。巴金曾在一篇回憶錄中說:“我在知識分子中間生活了這幾十年,談到知識分子,我就想起這位不聲不響、踏踏實實在書桌前埋頭工作了一生的老友。這樣的正直善良的知識分子,正是我們國家不可少的支柱。”《編輯之友》曾載評論顧均正是“一位治學嚴謹的編輯”和“想象豐富的科普專家”(見《編輯之友》2009年第9期11頁)。
古籍專家和出版全才徐調孚淞滬戰爭開始后,商務印書館被日軍炸彈擊毀,損失慘重,不得不辭退一批編輯人員,其中就包括徐調孚在內。章錫琛原與他是同事,見到商務印書館裁員,便把他和王伯祥、賈祖璋等人一起聘到開明書店來。從此開明書店的編輯力量大大提升。
徐調孚21歲進商務印書館,在編輯部干了10年,曾主編過《文學周刊》和《小說月報》。他是文學研究會成員,與茅盾、鄭振鐸、胡愈之、葉圣陶往來甚密。后來,他把茅盾的《子夜》介紹到開明書店出版,自己又和顧均正、趙景深一起,翻譯出版了《木偶奇遇記》《寶島》《魯濱孫漂流記》《安徒生童話》等一批童話,是最早把西歐兒童文學作品介紹到中國來的幾位翻譯家之一。
1930年,開明書店的《中學生》雜志創刊后,他為刊物專欄撰寫了《中國文學名著講話》,先后講了13講,從《詩經》講起,一直講到四部古典文學名著。不但介紹中國古典文學名著的知識,也講了各種文學形式的演變和特點,而這方面卻是一般文學史上不講的,因而很受中學生歡迎。直到2010年,中國青年出版社還把它印成單行本出版,足見它的文學價值。他還曾校注王國維的《人間詞話》和校補《元人雜劇序說》,這些都是難度很大的校訂工作。
徐調孚為人十分守信和負責,凡是他答應下來的事,或自己經辦的稿件,都記得一清二楚,誰的信、什么稿放在哪里,厚厚的一疊,別人看起來很亂,他自己卻一找就著。抗戰爆發后的一天,日軍的炸彈擊中了開明書店的編譯所和出版部,他想到自己經辦的茅盾和端木蕻良的兩部稿子還鎖在柜子里,此時大火已燒著了整個樓房,濃煙滾滾,看不清進出的走道。他硬是直沖進去,闖進辦公室,終于把好幾部稿子和校樣搶救了出來。后來茅盾聽說此事,十分感動,他從徐調孚手中接過自己和端木蕻良的稿子和校樣,謝了又謝,并在見到端木蕻良時說:“你這部書可是調孚用生命換來的啊!”端木也很感動。1939年,在抗日戰爭爆發后的第三年,端木蕻良的這部著名小說《科爾沁旗草原》,終于在開明書店出版了。
20世紀50年代后期,徐調孚從中國青年出版社調到中華書局擔任古典文學編輯室主任。1969年9月,文化部及其所屬機構,包括出版社和新華書店總店發行所,全部下放到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勞動。此時徐調孚年已古稀,也未能按“老弱病殘”留京,連鋪蓋都已裝車待運。忽然,文化部接到毛澤東指示,點名要出版章士釗的《柳文指要》。文化部一聲令下,中華書局趕快把徐調孚留下,擔任該書的責任編輯,因為只有他才能勝任這項工作。在出版《柳文指要》的過程中,因年輕助手都已去干校,徐調孚只好一人獨力承擔。在與作者合作過程中,徐調孚表現出了驚人的編輯才能和深厚的古籍功底,章士釗對此非常滿意。《柳文指要》于1971年問世后,章士釗高度評價徐調孚是“出版全才”和“難得的編輯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