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想過姥姥也會有老的那一天。從我記事起姥姥就是個梳著小纂兒的老太太,幾十年了不曾年輕也不曾衰老,直到有一天哥哥從泰山給姥姥買回來一根寫滿壽字的拐杖,姥姥如獲至寶,我這才意識到——姥姥老了。
老了的姥姥盤腿坐在床上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這么連軸地睡,還不很快就睡過去呀?我害怕了,于是我給她分配了工作。
我家定了三份報紙,一份《新京報》,一份《北京青年報》,每周還有一份《南方周末》。我跟姥姥說這三家報社回收舊報,凡是看過的,你按大、小張和有圖片、沒圖片的分類疊整齊。
“每天的工資是十五塊錢,你做不做?”
姥姥想都沒想,“做,做!閑著也是閑著?!?
這是姥姥一生做的第一份拿工資的工作,九十七歲的姥姥開始掙錢了。每天十五塊,一個月四百五十塊。有了自己掙的錢,看著阿姨去買菜,姥姥順手掏出十塊二十塊地塞給她說,“捎個西瓜回來,揀個大個兒的”、“買點排骨吧”。從前我們給她的錢,現如今都變成日元了,有多少好像也不值錢了。
我怎么早沒想到這些?只想給她大把的錢她就高興了,自己掙的錢和別人給的錢多么不一樣啊。我真聰明!
可惜這份聰明晚了。
姥姥越來越糊涂了,有時把《南方周末》疊進《北京青年報》里,又把《北京青年報》混進《新京報》里。我嚇唬她:“有你這么不認真的員工???你這是上班,要嚴格要求自己。”
姥姥真是個好同志,從那以后再也沒錯過。她的辦法是數大字,《北京青年報》是五個大字,《南方周末》是四個大字,《新京報》是三個大字。
批評了姥姥我又心疼,多么壞啊,變著法兒不讓姥姥老。
可是姥姥還是老了。
她也不想想,一份新報紙才多少錢???廢報紙這么值錢,那《南方周末》不早成了世界五百強了?
那一年多,姥姥每天把報紙一張張地分類疊好,晚上交給我。每月的三十號,我這個三家報紙的“老總”都準時地給姥姥發四百五十塊錢。每次我都把錢換成新的,姥姥一張一張地數好,放進她的手絹里包好,再放進她的抽屜里。
記得第一次把這份工資交到她手里的時候,姥姥不接,“你留著吧,買個菜啥的?!?br/> “這哪行???你的工資呀,你的勞動所得呀!我拿了你的工資,這不成了剝削勞動力嗎?”
姥姥拿著工資的那份激動我是真看出來了。姥姥這是第一次嘗到了自己掙錢的快樂,喜悅無以言表,那天晚上幾次拿出錢來要給我。姥姥的歡喜讓我想哭,咱早就不差錢了呀,姥姥。
姥姥還是老了,報紙疊著疊著也擋不住昏睡了。
我嚇唬她:“人家要是知道你是個這么不努力不認真的員工,就得開除你,怎么工作著能睡覺呀?”
后來聽阿姨說,姥姥害怕了,囑咐阿姨:“我要是睡著了,你就推醒我?,F在下崗職工這么多,要不是你阿姨有面子,咱這份工作早就讓人收了?!?
是啊,姥姥疊報紙,阿姨念報紙,常常是念報紙的人念了錯字,聽報紙的人也聽不出個錯,還是在一旁玩的兒子糾正她們。三個人的學歷加一塊兒都上不了中學,這曾經是我們家的一景兒。
疊報紙也擋不住姥姥打瞌睡,我又布置了新工作。
“姥姥,我們單位回收瓜子仁,出口歐洲。質量要求嚴,不能用嘴嗑啊,要用手剝。仁要完整的,不能碎。剝一小瓶(普通的玻璃杯)十五塊錢,你做不做?”
姥姥真是見錢眼開,“做,做!閑著也是閑著?!?br/> 第二天,我就去買了五斤葵花子交給了姥姥。
葵花是姥姥心中的那一片向陽花,過去姥姥家院子里最醒目的就屬院墻周圍那十幾棵向日葵了,它們在我心里是那樣的高大粗壯。秋天果實最飽滿的時候,它們也從未驕傲過,總是低著頭彎著腰,一副羞答答的樣子。
我和姥姥都喜歡向日葵,刮風的秋天,我們倆就趴在玻璃窗上看著它們在風中跳舞。姥姥說:“看它們嬉皮笑臉的樣兒,鬼精鬼精的,不會說話,腦子可都有數哇!”腦子是指葵花里的瓜子,有數是指飽滿。
“有數最后也得讓咱吃掉??!”
“這就是向日葵的本事,它就是讓你吃的,你吃了它你就成有數的人了?!崩牙颜J定葵花子吃了對人的腦子好,認定這個世界上就有奉獻和索取之分。
姥姥又開始做第二項工作了。
天哪,那些日子家里弄得到處都是瓜子皮,塵土飛揚的。姥姥一整天啥也不干,除了吃飯就是剝瓜子,五斤一天就全剝出來了。
看著一大杯滿滿的瓜子仁放在我的屋子里,我又掉淚了。以這樣的方式還能讓姥姥活多久?九十七了。
晚上睡不著,起來看著這杯一粒一粒的瓜子仁。我把它們倒在桌子上,再一粒一粒地撿回去,偶爾放進嘴里嚼一嚼,咽下去的卻是滾燙的淚水。
那一年多,我家大瓶子、小罐子都裝著姥姥“給歐洲出口”剝的瓜子仁。那段時間,凡是上我家的朋友,走的時候都要帶上一瓶瓜子仁。開始他們還搶著吃,后來見了瓜子就跑了。
我們幾個晚輩常聚在一塊兒商量,這么剝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啊,工作量太大了。我們又規定姥姥周五至周日三天休息,說這是國務院規定的,但工資照發。這樣,姥姥一周只工作四天。姥姥歇著手,我們歇著心。
姥姥不瞌睡了,飯量也大了,人也精神了。年底我們還打算給她頒個先進工作者獎狀,我說我們臺長在大會上點名表揚她了,姥姥真的相信了。姥姥真是老了,我們單位是干嗎的?還管出口歐洲的瓜子???
陳丹//摘自《姥姥語錄》中華書局,何佳/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