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頸

　　夜深了，整個住宅小區格外安靜。昏暗的路燈下，常青喬木的陰影蜷縮著，濃密的團狀物透出寒意。沒有風，仿佛它們都找不到方向了。有一刻，我甚至使勁搖動身邊的香樟木，并且同時注意附近的幾棵香樟木。很明顯，只有我手扶的這棵，在動。許多天后想起這件事，星光一點點落在這里，草叢依舊茁壯向上。
　　也許是我在路燈下呆得時間足夠長吧，林小語從窗口探出頭，喊了一句：“在想什么呢，一個人在外面。”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著實嚇了一跳，但我又得表現得很鎮定。“沒什么，一會兒就上樓。”
　　五年前在川西，我聽過這樣一個故事，為便于敘事，我得用字母來代替。大概是：B殺了A，C殺了B，D殺了C，E殺了D……依次類推，直到Y殺了X，面對款款而來的Z，Y揮刀自刎。邊巴在講這個故事的時候，給Z的出場設置了一道亮光似的畫面，以至于讓我對視野中可見的顯得唐突的事物的真實性充滿懷疑。這種懷疑一直持續至今。
　　林小語依舊習慣亮著臺燈等我回家。有時她捧著一本雜志瞇眼看著瑣碎的文字，有時，或靠著椅背或頭枕著肘部淺睡。我步子邁得極輕，在客廳里，像一個犯了錯的頑皮圣嬰。十有八九，林小語會從窸窣的響動中醒來，然后自顧自地回到臥室。房子里徹底安靜下來了。
　　每當這個時候，我都會盯著她的背影很久，直到臥室里傳來低微而均勻的呼吸聲。
　　
　　1
　　
　　這棟位于小區最深處的房子，邊巴曾經住過。三年前秋天的一個下午，邊巴帶著一個女人突然出現在我家門口。我以為認錯人了，注視著他，遲遲沒有開口。倒是邊巴先吼了我一句：“怎么，是不是不讓老子進門。”
　　聞聲即識人。我趕緊請他們入座。
　　跑出來的，披星戴月。邊巴擦著嘴角的茶水，說道。不要詫異。
　　哦，忘了跟你介紹了，她是我女人，央珍。邊巴指著一直沒有說話卻淺笑的那個女人。
　　想必，這位就是林小語了，你以前常說的。邊巴望著林小語。
　　嗯。我應聲稱是。
　　席間，我知道了，有一天邊巴在縣城閑逛，看到有人在打架，趕緊上前去勸，結果一方很惱火他，還動手扇他臉。這下把邊巴惹怒了，撿起一塊石頭朝對方腦袋就是一砸。還好對方命大，但也落下偏癱與輕微的癡呆癥。打了官司，自有公理，加上左右疏通，邊巴只蹲了八個月的牢獄。學校不能去了，他便開始居家畫畫，而且野心勃勃，自顧自地搞了畫展，籠絡了一幫蟄居在川西的各族畫家。用邊巴的話說，很有搞頭很有前途。在一次寫生的途中，認識了現在坐在他身邊的女人央珍，甚是火熱。
　　想結婚了，真的很想結婚。邊巴咕了一口酒，說道。
　　很顯然，央珍家里不同意。這是眾多私奔故事的一個主題或者說前提。
　　但是邊巴的性格，很有個性。我經常跟林小語這么說。林小語甚至在讀完我的那篇與邊巴有關的小說《你聽見雨聲了嗎》后，直呼“這不是小說，是散文，散文”。我想，我把邊巴活生生原原本本地搬到了我的文字世界里面了，是紀實的。
　　邊巴把臉皮別在褲腰帶上，不止一次地登門造訪，每去一次，央珍哭一次，每去一次央珍就哭一次。在一個晴朗的午后，央珍的父親領著她的幾個哥哥將邊巴往死里揍了一頓。邊巴說他已經想不起是怎么回家的，除了疼還是疼。
　　你信不信，老子那里的溫泉就是可以治傷治病。邊巴很驕傲地說，并且做出了跟我辯論大吵一架的姿勢。關于這點，我聽說過。據說很多拄著拐杖去泡溫泉的人，下山的時候，統統扔了拐杖，所以在邊巴的老家，溫泉附近有一座山叫做“拐棍山”。
　　傷好了后，趁著夜色，邊巴直接領著央珍跑了出來，“逃亡路上”甚至打翻了央珍的親哥哥。
　　林小語安靜地坐在一旁，筷子貼著唇角。
　　我跟邊巴使勁碰杯，好一頓感慨。
　　給我找個住的地方吧，你們就不用管我了。邊巴攬著央珍，跟林小語說。我知道他做不了主，跟你說，比較管用。
　　這是他教我的。邊巴補充道。
　　林小語被逗樂了。你們就住這里吧，我們搬到老房子去，正好我們昨天都在說好久沒有回老房子住了。林小語回頭望著我，好不好。
　　以茶代酒，跟邊巴又碰了一下杯子。林小語回房開始收拾東西。
　　
　　2
　　
　　央珍讓林小語做向導，轉遍了余湖的大街小巷，每次出門前都會問邊巴要不要一起去。無一例外，邊巴始終足不出戶。用他的話說，出去就得惹事；要結婚就得有結婚的樣子。
　　說這話的時候，邊巴流露出一股狠勁。
　　這小子我太了解了，一件事歸一件事，事與事之間，毫無瓜葛。長久以來，邊巴給我印象是一會一個樣，喜怒無常。有一次在縣城茶館，邊巴看中了一位姑娘，便努力跟人家搭話，默誦了倉央嘉措的一首情詩，好一粒多情浪漫的種子。結果對方說你想干嘛，邊巴倒也爽快，像個流氓似地說，想帶你回家。真是要命。結局很簡單，那姑娘不是柔弱任人輕薄的軟柿子，朝他臉上左右開刷。也奇怪，邊巴沒生氣。理解理解，康巴姑娘嘛，理解。回程的時候，邊巴跟我解釋，大概意思是讓我不要取笑他。
　　似乎這個嶄新的城市對他毫無誘惑。林小語告訴我，將近半個月邊巴沒有出門，整天悶在房里，上午畫畫，下午就開始撕畫。很多次，央珍不明白怎么好端端的一幅畫，就給撕了。
　　要不你晚上帶他去茶館。林小語商量著說道。酒館，也可以。要不真憋出什么事來咧。
　　應該不會吧，他有他自己的想法。我說。
　　中午陽光明媚，風中有深秋蕭瑟的味道。人們常說“多事之秋”，看來秋已經成為一種惶恐煩躁的符號，但是現在，秋是實在的，空洞的。也許，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太多太多了吧。林蔭路上梧桐葉子自在地凋落，小旋風中，它們集體上揚，然后擦著樹枝再次飄落。
　　央珍開的門。邊巴坐在畫架前，跟我們打招呼。
　　余湖應該就是這個樣子了。邊巴在我面前總是對一切充滿著肯定。
　　我看著順墻根擺放的一幅幅油畫，是與余湖有關的一個系列畫。
　　你說是，那就是的了。我用手指蹭了一下畫面，有微微的濕氣。我注意到其中一幅是場景畫，商店門前，兩個女人怒目相對，手勢上揚，夸張的紅色讓整個畫面很突出氣氛很緊張。
　　她們要打架。邊巴點燃了煙，接著又滅了，輕輕地敲打桌面。
　　他現在很愛聽故事，總是讓我給他講我出去看到的事情。央珍說。什么事都要講。
　　我撲哧地笑了起來。
　　這幅，就是這幅，我覺得最好了。邊巴欠身指著靠東墻的一幅。眾多樹木泛著淡淡的綠，形似深淵的山澗將那綠以南北向分割開來，呈現出綢緞狀躍動的白光，整個畫面豁然開朗了。
　　余湖沒有山。我說。但是這幅，很浪漫主義，浪漫主義懂啵。
　　邊巴朝我罵了一句，轉頭盯著它開始抽煙。
　　我從柜子里取出茶具，招呼邊巴趕緊坐過來。好久沒有喝茶了。
　　夕陽一點點散開。陽臺上的雛菊突然顯出了擴展的姿態。我喜歡這株菊花，是因為它與時令的關系并不那么緊密。按道理，而今是百花蕭殺，菊花繁茂，但是它不同，它的枝葉垂向上永遠不越過花盆的邊沿，有一種向內部生長的感覺。記得邊巴以前跟我提過藏語中侏儒的意思，大概是觸犯了天神后的下場，佛祖開恩，允許繼續生活，但是永遠只會那么大。此刻，我察覺到四周有一種力量正在試圖彌漫。
　　
　　3
　　
　　晚飯時，邊巴喝了一點酒，就一點兒，卻露出了前所未有的醉態。
　　央珍，你唱歌，我來跳舞吧。邊巴抿了一口酒，準備起身。
　　不對吧，應該你唱歌，央珍來跳舞。林小語顯得很好奇，糾正道。
　　就是我來跳。邊巴很肯定地說。
　　接下來的場景，事后的很多日子里想來，以為是某個夢境的涌現。我做過太多的夢，諸如青春期聒噪的春夢、待業時饑餓的夢、流浪的夢、荒誕得不明來歷的夢等等。這個場景持續的時間很短，以至于我就記住了一個畫面：邊巴舞動的時候幾乎不著地，對，是在半空中，不斷迅速旋轉身體，頭發凌亂地搖擺，整個畫面有一種異常強烈的節奏感。
　　
　　酒勁退去后，人舒服多了。我莫名其妙地望著林小語，想讓她告訴我發生了什么。
　　以后，你們誰也不許喝酒了。林小語瞪著我，手上甩著剛剛風干過的襯衫。
　　怎么了。
　　喝酒就打架，你覺得有意思嗎。
　　那誰打贏了呢。
　　林小語氣得直接將襯衫朝我扔了過來。
　　我連忙縮進被窩里，暗暗發笑。有一次邊巴找人喝酒，實在沒有人選，將他的一個學生喊了去，學生比他更魁梧，年約19歲，是村里選送的掃盲對象。邊巴酒至半酣，學生實在不好意思碰酒。邊巴威逼利誘，學生遂喝了一點，也覺出酒的意思了，越喝越覺得有意思，一下子把邊巴給灌趴下了。邊巴迷迷糊糊，也許是覺得很輸面子，提議打架。那學生掄著酒瓶就是一摔，邊巴就睡了過去。
　　
　　4
　　
　　邊巴仍舊喜歡呆在房里。如果央珍給她講一些小區里的事，那么房子里就會有歡笑，要不，整個房子都是安靜的。
　　很自然，我們每次和央珍聊天，總是首先問“邊巴今天說話了沒有”，“你給邊巴講了哪些有趣的事”。而這時，邊巴就會湊上來說一些無關的話，比如最近的地理雜志相當無聊，通往川西的旅游路線并不是最合算最省錢的。有時候，他會拉著我說做生意做買賣是不對的，應該恢復到以前藏區集市里以物易物的狀態。還說，貿易和戰爭其實一個性質，就是侵略，只不過前者要體面一些冠冕堂皇一些。
　　每次回家的路上，林小語都納悶邊巴到底在想什么。我說，想得很多，但是又什么都沒想，隨他咧。
　　希望央珍能讓他有一些改變吧。林小語挽著我的胳膊，腦袋緊緊貼了過來。
　　我想，應該不可能吧。
　　教書之前，邊巴在蘭樸呆了很久。據說當時蘭樸一個沒落貴族家的女兒看上了他，跟他好了。兩個人在蘭樸的鄉下混得火熱。女的帶他回家，她妹妹也看上了他。他照接不誤，跟她妹妹也混得火熱。當然，這是藏區一直的習俗，只是近些年來變化很大。女的父母也想他能留下來。哪知邊巴中了邪似的，死活不肯。結果女的父母放出話，至少娶一個，要不砍斷一條腿。
　　后藏地區群山綿延，層巒疊嶂，也不知道邊巴是怎么跑出來的。
　　太不可思議了。林小語說道。對了，央珍說，來余湖后，邊巴似乎仍舊沒有跟她行房事的想法。
　　那是他小子以前風流得太過頭了。我笑了起來。
　　那也不至于挪到央珍身上啊。
　　人家兩口子的事，你操什么心咧。我說。邊巴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他現在不是在忙他的那個系列畫嗎，忙完了，說不定就來興趣了呢。
　　可能吧。林小語幾乎是扯著我繼續趕路。
　　
　　5
　　
　　冬至過后，余湖顯得松散。
　　天剛蒙蒙亮，街道上行人寥落。站在院子的空場地上，望向近郊，已有人家里飄出了炊煙。炊煙讓人惆悵，因為它正在消逝，消逝的不僅僅是炊煙本身。我一直以為，院中的日子是單獨的日子，一天就是一天，比如在川西的日子就是單獨的，而現在，是另外一種單獨的日子。誰也替代不了誰。這個簡單的道理，還是當時邊巴教會我的。他7歲出家，19歲時一個人溜出寺廟住進了山洞進行更為艱苦的修行。持續了多長時間，他完全沒有概念。
　　只是還活著，繼續活著。邊巴對我說這事的時候，露出難得一見的茫然。
　　邊巴知道我去川西之前，一位高僧特意接見過我。記得當時，出于對另一個世界的好奇，我問了很多膚淺的問題，在現在看來，膚淺，緣于我一直在瞻望那里，我試著去靠近，且始終是靠近的姿態。
　　我原以為我會一直住下去的。邊巴笑了起來。最后還是出來了，而且發現外面的世界似乎早已安排好了，用不著我再去做什么，我能做什么呢。
　　我始終聽邊巴說著，沒有插話，也不知道該插什么話。
　　說實話，我也算半個出家人。邊巴臉上帶有尷尬的笑意，很淺，同時語調更低了，像是在自言自語。在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的時候，我似乎突然之間明白了很多事情。
　　比如說我決定換一種方式來表達我對佛祖的恭敬與虔誠。
　　是的，邊巴的畫，準確說之前是唐卡，現在是對唐卡元素的挪用，畫得挺棒的。我這么說并不是吹捧。他會在畫面寫一小行字，顯出畫的主題，就是：那些兇神惡煞的是菩薩，面相慈悲的卻是護法神。但是他不會輕易解釋他為什么這樣做。他曾經因為這樣的畫法，不止一次地跟那些寺院畫師大肆爭執，結果是他善于雄辯：一，我沒有邀請你來看我的畫，二，我怎么畫，你管不著，話又說回來，你代表誰來管我？倘若雄辯不敵對方，那就只有動手，很簡單，那些終日居于寺中裝裱柱廊或石壁的畫師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暴力其實可以讓一個執著的人閉嘴，或者讓那些意欲啟齒的家伙們閉嘴。閉嘴了，這個世界就安靜了，平和了。邊巴往往會說，信不信把你的頭砍下來。
　　
　　6
　　
　　一天上午，邊巴來電話，好一通抱怨怎么還不下雪，還說余湖的天空總是遮住一些訊息，完全讓他觀云識天氣的本領作廢了。
　　在余湖要識得天氣，必須下湖，到湖區去。
　　我現在就是在湖區啊，呆了好幾天了，剛出來。邊巴詫異地說，隨后又猶豫地補充道，一個人出來的。
　　我當時并未在意他說“一個人出來的”。這個被我忽視的一句話，在日后想來，其實是一個轉折。我總是捕捉不到重要的信息，無論談話還是讀書，我是一個遲鈍的人。
　　我說，我誆你咧，我并不關心天氣。
　　我也在誆你咧。邊巴說。剛剛出門，準備到湖心島住幾天，以前經常聽你說那里怎么好怎么好，老子要去體驗體驗。
　　想法不錯。
　　不出意外的話，兩天后就要下雪。
　　下不下雪關你什么事啊。
　　大事，絕對大事。
　　有這回事？
　　下雪的當天，我要搞一個畫展，就在余湖。邊巴激動地說。一想起來，老子就興奮。
　　于是，一場雪在他那里獲得了意義。我能回憶起很多事情，它們都發生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里。難怪我總是遺忘一些東西，或許其本身就少了一些什么，比如符號。原來事物與事物之間的關聯，更多地依賴第三方。
　　我記得以前讀契科夫的一篇小說，里面有這么一句話：……突然，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了。我用腳使勁在地上蹭了一個圈。我把剛才的通話告訴了林小語，林小語又在央珍那里求證確切性。
　　
　　7
　　
　　林小語坐在臺燈下，手中的一本書遲遲不見翻頁。我輕咳一聲。她抬頭，讓我就近坐下。經驗告訴我，肯定有一些事發生了。
　　這些天，一直不見央珍。
　　他們不是去島上了嗎。
　　去個屁啊。林小語突然怒了起來。我去島上了，見到了邊巴，但是沒見到央珍。
　　是嗎。
　　很確定。林小語望著我。我問邊巴，央珍呢，之前說給她介紹一個工作的，現在找到了一個我覺得合適的，打算讓她去試試。
　　你猜邊巴怎么說的。林小語繼續說道。走了。
　　最可氣的是，說這話的時候，平靜得不得了，心安理得似的。
　　嗯。我表示回應。
　　本來打算問個究竟的，結果邊巴說，畫展搞完吧，也要離開。
　　你不會不讓他搞畫展吧。我弱弱地問林小語。
　　很對。林小語說，還搞個什么畫展，搞點實際的，趕緊去把央珍找回來。
　　林小語有了罵腔。
　　我理解她的心情，這些天她和央珍情同姊妹，女人間的事情，我只能靠感覺去發現，說不上為什么。
　　他扭頭就走，扭頭就走啊。林小語接著說。我也懶得理他了，算了，以后不見他了。
　　我試著去安慰林小語，關于邊巴，他有他自己的想法，雖然是荒誕得不講邏輯，但是在他腦海里，是極富有邏輯的。
　　
　　8
　　
　　某個上午，我被窗外聒噪的鳥叫吵醒，發現不斷有白絨絨的絮狀物竄進來，仿佛春天猛然就來臨了，這居然讓我感到陣陣憂傷。憂傷像一把錐子，在我的內心里，已經鑿出了火花。一直持續到下午三點鐘的樣子，我看到火花漸漸熄滅，替而代之的是幽幽的焦糊味。得承認，有很長時間，我喜歡這種味道。你盡可以說我怪癖說我有毀滅傾向。我懶得理你。就像現在，我覺得不和諧的聲音，除了鳥叫，還是鳥叫；這個世界，其實一座噪音的后花園。
　　整個院子里流露著明亮的反光。我開始愿意相信這是一場雪，并不為別的，只因為它真實地落了下來。我碰見過很多次這種情況，在高原上或者深山里，秋季過后，群山荒涼，陣風過后矮下來的天空中陰霾遍布，儼然大雪初降的模樣，然而事實上，僅僅是聲勢虛張。
　　我反復默念著“雪、雪……”幾乎是本能，我從沙發上彈起來。我想起了在余湖的一個小區深處的房子里，或許邊巴正在不亦樂呼地忙活著他擬定的一個畫展。我得去幫幫他。
　　林小語堅決不跟我一起去。我能理解。
　　到房子里，卻發現空無一人，倒是地板上平攤著一張巨大的畫布，畫布上的內容很清晰：是一座被湖水包圍的小島；島上樹木寥寥枝葉都落光了，有一片葉子懸在半空中，看不出是要落地還是往上竄；一個人面對著另一個人的背影，他們在地面上的投影顯得濃重厚實，而且可以看出來，與湖水的用墨色澤一樣費力。畫布的右下角標有時間，就是六個小時以前。
　　我在電話里朝林小語罵了一句邊巴這家伙連走的消息都不透露下。
　　林小語也許覺得是因為她跟邊巴在慪氣，所以邊巴才出走，居然哭了起來。她顯得很無辜，莫名其妙的。
　　我將畫布慢慢卷起。一直到進了老房子的院門，仍舊沒有想出一個方法，該怎么處理這卷畫。
　　給學校寄過去吧。林小語建議道。我們只知道這個地址，與他有關系的一個地址。
　　塞進包裝袋之前，我將畫布折疊成規則的方形。從郵局出來的時候，我長呼吸了一口氣，有雪花居然竄進了我的口里鼻子里，很涼，卻很提神。
　　這是一場真實的雪。我對林小語說，然后使勁挽著她，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