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法則

　　“你一直戴著你的婚戒嗎？”
　　“是的?！?br/>　　“我永遠不會戴那種東西。這就像對外宣告你是某人的私有財產(chǎn)?！?br/>　　“我們是繼續(xù)向前還是上峽谷去？”
　　“去峽谷?！?br/>　　阿貝爾轉(zhuǎn)彎開上通往峽谷高處的道路。眼前一片蔥蘢，九英里長的花崗峽谷貫穿了滿坡豐茂植被的群山。
　　“那么你結(jié)婚以后就從來沒有真正地對安東尼婭有過不忠？”
　　“沒有?！?br/>　　“連昨晚也沒有？”
　　“什么意思？”
　　“就是問問而已?！?br/>　　他們開到柏油路盡頭，轉(zhuǎn)上一段爬滿灌木叢的窄道，穿梭在黃色金雀花中，在亂石上顛簸。奇怪的巖層——細長、風蝕的石塔，像一個個小城堡——展現(xiàn)在道路兩邊。斯圖爾特叫阿貝爾停車，好讓他下去拍照。
　　阿貝爾一個人待在車里看著斯圖爾特在巖石間輕快地跳來跳去，一手拿著相機，一手拿著三角架。他懷著敵意無精打采地盯著他。幾年前，斯圖爾特這個蘇格蘭人第一次到美國的時候，他就在他們共同的朋友那兒認識了他，但以前他們從沒這樣親近過，他們同行了三個星期了，這種被強加的親密關(guān)系沒多久就讓阿貝爾覺得很煩惱。斯圖爾特那種對性事無休止的極端專注尤其讓他不安。
　　對他來說這倒也不是什么天大的發(fā)現(xiàn)；阿貝爾一直隱隱約約地對斯圖爾特那萬人迷的名聲有所耳聞。但其中絕大部分故事他不大相信——姑娘們會在路上主動跟斯圖爾特搭訕，會闖進他的公寓，甚至?xí)诳Х瑞^里勾搭上后話都不說一句話就獻身于他——他當然也知道女人很容易就會被斯圖爾特迷上。就憑他高個窄臀，有著稀有的黑發(fā)藍眼組合和簇簇卷曲的厚發(fā)，盈盈笑眼中卻也透露著明了的殘忍。他的臉，總是刮得干干凈凈的，看起來棱角分明卻又光滑雅致，就像是一件專為供人愛撫而制造的美器。作為一個不太成功的自由攝影人，他在那些艷麗的絲綢襯衫上花的錢太多了
　　但旅途剛開始，阿貝爾就意識到那些傳言不僅不是夸張，而且還可能太過節(jié)制。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研究一個貨真價實的花花公子，這個獵色者的生活完全展現(xiàn)在了他的眼前。
　　他們到達雅典后的第二天，一個穿藍色皮夾克的女孩在酒店大堂注意到了斯圖爾特（阿貝爾注意到，她走過時眼神不自覺地稍作了停留）第二天早上，阿貝爾看見斯圖爾特把那件皮夾克交給了前臺服務(wù)員。
　　“小東西在我醒來前溜走了，”斯圖爾特若無其事地告訴阿貝爾?！鞍哑A克落下了?！?br/>　　幾天后，在米特奧拉，他們都注意到了一個帶隊參觀修道院的中國女人。夜幕降臨時，斯圖爾特又遇到了這個女人，發(fā)現(xiàn)她能說英語，就請她晚飯后和他們一起喝一杯。她的舉止幾乎和美國人一樣的瀟灑自如，不過阿貝爾發(fā)現(xiàn)她轉(zhuǎn)過來面對他時，和他對視的時間比大多數(shù)美國女人要長。但他感覺到，這里面沒有情佻，更多的是一種保持距離的、冷靜的興致，是一個人想要估量另一個人的那種興致。盡管如此，他還是情不自禁地想盡力讓她多看他幾眼。他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和斯圖爾特競爭，但當這個女孩起身離開，就像很久以前就和斯圖爾特說好了似的，沒說一個不字就接受了他要送她走回賓館的請求時，阿貝爾異常痛苦。那晚，他和斯圖爾特睡在同一間房間，凌晨，阿貝爾被回來的斯圖爾特吵醒。斯圖爾特暗暗地笑著，沒喝醉，但因為別的什么事而非常興奮。
　　“聞聞看，”他一邊說著一邊伸出他的手?！爸袊媚锏奈兜馈！?br/>　　斯圖爾特指尖繚繞的刺鼻香味引爆了阿貝爾心中的種種感覺：震驚，隱怒，饑渴，還有嫉妒。
　　“不過，她就是不讓我完全進去，他媽的你能相信這事嗎？”斯圖爾特又笑了起來。他穿著鮮艷的襯衫和黑色牛仔褲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佝僂緊繃的身體里有種狂躁，到現(xiàn)在阿貝爾還沒有完全弄懂他當時那種熱烈、激蕩的元氣。
　　一個晚上他們遇到了兩個英國姑娘，二十出頭的背包客，經(jīng)歷了島上一個月的喧鬧宴會和海灘派對。其中一個是戴著鼻環(huán)的金發(fā)平頭妹。另一個高個子有著夢幻般迷離的眼睛，染成棕紅色的卷發(fā)一直垂到裸露的肚子邊。幾分鐘之內(nèi)，斯圖爾特就開始用他特有的方式對高個姑娘撒下捕網(wǎng)，一個處心積慮的玩笑式的冒犯正好引起了一場戀人之間般的斗嘴來讓他們的關(guān)系迅速升溫，這也意味著更多微妙的事將緊隨其后。
　　“我見過的所有英國姑娘都是結(jié)婚狂。”
　　“這么說不公平！”
　　另一個姑娘瞄了阿貝爾一眼。他發(fā)現(xiàn)了她藏在平頭和鼻環(huán)之下的甜美。她的下巴和孩子的一樣柔軟，茶色的眼睛讓人覺得友善。他想起了在康涅狄格的妻兒。他們現(xiàn)在會在哪里呢？大概在室外，正閑散地待在前廊上或是正在喂雞。他設(shè)法想象出他們的樣子。那個姑娘拿出一個小酒壺喝了一大口，這個動作對他來說很有沖擊力。
　　“希臘白蘭地，”他聽到她說。“真是要人命?！?br/>　　幾個月前，他和安東尼婭在一個舊倉房里，她父親在那兒經(jīng)營旅游書生意。有那么一刻，窗外，冰棱在陽光的照射下漸漸融化，高敞的房子里填滿了美麗的冷光，而阿貝爾心里填滿了不期而至的愉悅。他看著妻子攤開書頁，在她身邊的搖籃里，襁褓中的孩子正在安睡，一陣愛意在他心里油然而生，他以前從未奢求過能夠擁有那么強力的愛意。就好像他整個真實的婚姻——它使人無比滿足——第一次以如此絢麗的模樣展現(xiàn)在他面前。這一刻雖然已經(jīng)過去，但它所帶來的啟示仍鮮活地存留在他心中，被那一刻正融化的冰棱所折射的光彩照亮，無論何時，每當他想到這些，心中便覺滿足。
　　“來一口？”女孩把酒壺遞給他。
　　“哦。不了，謝謝?！?br/>　　“你是個安靜的美國人，不是嗎？”
　　“你說什么？哦……這倒不是，只是個疲勞的美國人。”①
　　他站起身說了個借口離開的時候，看到女孩眼里有一絲惱怒。
　　在房間里，他想起她。她真的可能會他感興趣嗎？他看著鏡中的自己，他腦海中一直以來對自己外表年輕的構(gòu)想和眼前的景象產(chǎn)生的反差又一次讓他震驚。他鬢發(fā)稀少，穿著帶來御寒的米色修身夾克，顯得身材走樣。阿貝爾第一次把它穿出來時，斯圖爾特戲謔它為，一件早該退休的②夾克……他對自己慘然一笑?？粗袷侨说街心炅恕?br/>　　第二天晚上，他發(fā)現(xiàn)兩個姑娘都與斯圖爾特共度了良宵。
　　和他們?nèi)齻€吃早飯的時候——他很不自在，既不想扮演那晚侃侃而談的色情狂，也不想因完全避之不談而顯得太清高。他們倒是心滿意足，神色平靜地沉浸在他們的小世界里——他隱約覺得自己在被他們嘲笑，還有一種更隱約的感覺，是被羞辱。
　　那是一個星期前的事了。在那以后，還出現(xiàn)了一個薩洛尼卡旅行社的穿拉鏈裙的女職員，相機店的戴眼鏡的女助理，一個小旅館里容顏已逝的女老板……他干嘛都跟我無關(guān)，阿貝爾這么告訴自己，但是他已經(jīng)開始有種怪異的壓抑感。他從沒覺得自己對唯一伴侶的滿足是不尋常的，也不覺得需要什么理由。但是斯圖爾特的所作所為帶來的影響讓他覺得好像他也自覺接受了某種奇怪的，甚至是畸形的生活方式，他第一次開始思考，他作為一個丈夫所有的忠誠到底是一種有意的選擇還是被動的接受。他是在有意地克制著對做一個潛在獵艷者會享有的更多歡樂的欲望嗎？或者是因為他現(xiàn)有的生活狀態(tài)的形成就是因為他沒有那樣的欲望？又或者是對安東尼婭強烈的愛足以讓他自然而然地、輕而易舉地保持忠誠？
　　他突然想到，至少他可以在不傷害自己的情況下，選擇斯圖爾特式生活的一部分。那就是，他可以打扮打扮自己。結(jié)婚并不意味著你必須放棄一個人對自己外表的所有要求。但也說不清楚因為什么原因，他決定了，就只選擇這一部分。他的衣服都日漸破舊、脫形、實而不華。他想到，他曾經(jīng)也試圖努力保持的光彩和身形，而現(xiàn)在，無論在哪里，他都希望隱身于人群中。他驟然憎惡起手提箱里的東西：一堆暗淡寬松的全棉或燈芯絨舊衣；糟糕的米色夾克，帶著網(wǎng)狀襯里，打褶的彈力收腰，黑色塑料紐扣。忘記這早該退休的夾克吧。這玩意更像個套子！但幾乎旅途中每個晚上他都穿著它……天哪！他到底是怎么了？
　　
　　他們在馬其頓，毗鄰阿爾巴尼亞的地方，休息了一天。那是個古老的毛皮交易中心；山坡上還沿街經(jīng)營著皮草商店，前面掛著光滑的海貍皮、水貂皮、虎貓皮、栗鼠皮……那一刻，倒不是他心里的什么想法，而是他眼前的東西讓他覺得確實應(yīng)該把身上的衣服扔掉。
　　他在理發(fā)店剪了頭發(fā)，任由理發(fā)師用一把綠色凝膠把他稀稀拉拉的頭發(fā)朝后梳。他買了三件色彩斑斕的亞麻襯衫和一條深灰色絲質(zhì)長褲，它在他雙腿上呈現(xiàn)出流暢、討巧的線條，猶如古典雕塑上的織物。在另一個櫥窗里，他一眼看中了一件山羊皮夾克。他最后一次穿羊皮夾克是在二十幾歲時去歐洲生活的那幾年里。看著這件皮夾克，他有了種強烈的擁有欲。他走進店里，穿上試了試。很合身，也沒有貴得太離譜。他買下了，在想要擁有它的熱切愿望中付了現(xiàn)金，那疊鈔票的厚實質(zhì)感就像山羊皮那樣柔軟。還有鞋：他總不能穿上這身行頭再配上他腳上那雙多用運動鞋吧。鞋上的線縫和鼓起的地方已經(jīng)被壓得爛巴巴的，讓它們看著更像大而無形的坦克履帶。他買了一雙有鍍鉻搭扣的黑色方頭皮鞋。雖然在山路上沒什么用，但總歸是多了雙可換的鞋……
　　他回賓館的時候斯圖爾特已經(jīng)出去了。阿貝爾在兩個房間共用的浴室里洗了澡后站在洗手池的鏡子前吹風，洗手池邊緣排列著斯圖爾特的洗漱用品。旅途之初，阿貝爾就被斯圖爾特所帶化妝品的數(shù)量嚇了一跳，同時自然在心里居高臨下地取笑了他一番，除此之外，也沒太當回事。然而，現(xiàn)在，他看著面前這一排瓶瓶罐罐的護發(fā)素、保濕霜、洗發(fā)水，放在系著緞帶的小瓶子里的精油和須后水，除臭石和閃亮的指甲鉗、大剪刀、小剪刀，精巧雅致的旅行剃刀和獾毛修面刷，這些東西都在靜靜地宣告著斯圖爾特在他的外表上付出了實實在在的花費，這一次，他的滿懷嫉妒遠勝于居高臨下。
　　他被突然冒出的念頭震住了，斯圖爾特，這個他一直有些看不起的人，在某種意義上——某種他從不可能考慮到的意義上——要優(yōu)越于他。這個念頭使他心生畏懼，并莫名其妙地把他打垮了，他甚至想要呻吟出來……但這是真的，在這個男人的粗鄙之下，有一團美妙而耀眼的火焰在他體內(nèi)燃燒，一個人幾乎可以從中意識到：這個世界上不變地涌動著對性的熱情，它本身發(fā)出的醒目光芒便是它立足于世的充分理由。
　　是不是有那么一點可能，阿貝爾不禁思索起來，有那么一點可能他自己也可以擁有這樣的特質(zhì)呢？他有過嗎？想得越深他就越覺得痛苦：他以前真的想過需要它？這個問題似乎把他帶到了晦暗不明的自我懷疑的古老深淵：有可能他想要的就是活得不鬧騰，并且戰(zhàn)勝鬧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讓他的生活盡可能地接近一種安定的狀態(tài)。這就是在他岳父的倉房里，在冬日的冷光里拼湊起來的，他妻兒的形象的真正意義嗎：襁褓中的嬰兒無聲地睡著；他的妻子一聲不響，一動不動……這并沒有使快樂到來，只是讓疼痛缺席：這就是他以為他所發(fā)現(xiàn)的所有的家庭滿足感？如果是這樣，那這種奇怪的漸漸僵化的畫面是怎么出現(xiàn)的？某種潛在的心理創(chuàng)傷？或者是某種更加邪惡的靈魂的墮落？是他選擇了要這樣嗎？有可能改變嗎？
　　他拔掉玻璃小瓶上的軟木塞，是發(fā)用香水。他灑了幾滴在頭上揉了揉，回到房間仔仔細細地穿上那身衣裳：深紅色亞麻襯衫，灰色長褲，方頭皮鞋。此時的夜涼正好可以檢驗山羊皮夾克。用它包裹住自己后，他覺得自己又小了十歲，在歐洲過著一種波西米亞式的生活，正要動身去哥本哈根或馬德里的街道上漫游，快樂地漂泊著，明確又輕松地知道前方有著無限希望。
　　他下樓去吃飯。
　　斯圖爾特早在那里了，和一群美國人一起吃莫贊斯③。
　　“剛理了發(fā)嘛，”他看到阿貝爾加入進來，接過那件皮夾克，用手指贊許地摸了摸?！昂芎?，很好，我們是今晚的一對帥哥！來，認識一下——你們都叫什么來著？”
　　這些美國人介紹了自己。他們都是徒步旅行者，在北部山區(qū)游覽。其中大部分人看上去有五六十歲了，一對對有錢的夫妻，他們身上的衣服和裝備有那種戶外用品導(dǎo)購冊上的商品的無力、粗糙的硬度。但他們中有個三十幾歲的女人，顯然是自己一個人出來的。她穿著牛仔褲和一件舊藍色牛仔夾克。她有種古怪的、熱切的樣子，她對同伴的話報以殷勤地微笑，但同時，阿貝爾感覺到，她又對他們打不起精神。
　　斯圖爾特把自己的位子安排在她旁邊，他在和整群人聊天，用自己和阿貝爾一路上的歷險來取悅他們，但很明顯，他這么表現(xiàn)是為了誰。他正在玩阿貝爾見過的那一套，扮演巧舌的粗人那套，就是一改自己的口音，扮演一個完全口無遮攔的蘇格蘭人。
　　“總而言之，那個爛人很清楚我們不愿意聽他的鬼話，像他那樣對抗一個大塊頭巴爾干小伙，所以我的這個朋友，這個我可以保證通常是最溫順有禮的先生，拿起桌上的電話打給了分管旅游的警察。那婊子簡直氣炸了……”
　　阿貝爾的眼神越過鄰座的人瞥見了那個年輕女人，他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她正在看著他。她朝他微微一笑。她的眼睛，藏在濃密的金色睫毛下，像她身上的夾克一樣的，是褪色了的藍牛仔布顏色。她好像對斯圖爾特的故事一點也不感興趣。
　　“你在寫書？”她輕輕地問他。
　　“哦……如果你能把它叫做一本書的話。是本旅游指南。”
　　“這就是書?！?br/>　　“好吧……”
　　“總不是《戰(zhàn)爭與和平》，對吧？”
　　他點點頭，驚訝地發(fā)現(xiàn)了這是個和他截然不同的人。
　　“我以前在一個出版社工作?！彼又f?！昂髞砦肄o職了，和我的一個作者去沙漠生活?！?br/>　　她笑了，明顯是在自嘲愚蠢。他們向后靠在自己的椅子上，脫離出斯圖爾特的聽眾圈。不久以后，并非出于刻意的安排，阿貝爾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單獨和她坐在一張桌子旁，中間放著獨屬他們的食物和紅罐松香味希臘葡萄酒。他們正在深談。
　　“……我們走得越來越慢了。有幾次，早晨我?guī)缀鯖]法待在吊床里，我只是站在那兒看著它，好像我已經(jīng)變成了一株仙人掌或別的什么東西。小鳥可以在我肩上做巢。你說你住在康涅狄格？”
　　“是。接著說，怎么了？”
　　“哦，我也不知道……看起來我正在希臘北部的某個地方和一群歲數(shù)長我一輩的好人一起遠足，但我不知道怎么到了這里，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來。”
　　“我知道這種感覺。”
　　正在這時斯圖爾特出現(xiàn)在桌前，舉著一杯酒。他的那桌已經(jīng)散了。阿貝爾和柔斯朝他笑了笑，繼續(xù)他們的談話。他在阿貝爾的新襯衫上捏了一把。
　　“深紅色很適合他，你覺得呢？”
　　“是，的確很適合?！比崴拐f。
　　“不過，有點約翰·特拉沃爾塔④的味道。也許你等會打算給我們秀一段迪斯科舞步，阿貝爾，是吧？
　　“也許。”
　　斯圖爾特看了眼阿貝爾，又看了眼柔斯，突然打了個哈欠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兩個人沉默了一會兒。柔斯看著他，暗淡的藍眼睛若即若離地迎合著他。當她把手指放到他手上時，他感覺到輕微的壓力。
　　“這是個婚戒嗎？”
　　“嗯。”
　　她又看著他；這次眼神中有些困惑，有種不確定的謹慎。他沉著地回望著她。就像漫游在一條悠長、溫暖的小徑上，頭頂籠罩著干爽、好聞的藍色空氣。他以前也有過這種感覺，或是與之類似的，但時間不長。愉快的暖意又回到了她眼中。她身上有種完全獨立于世的氣息。在她黑色的瞳孔和藍色的虹膜中間蘊藏著黃色的光芒，像正午的天空上被陰影遮蓋的太陽射出的耀眼光線。他看她看得越久，就越感受到她的獨特、可愛和魅力。他注意到，比起通常會被他吸引的那些女人來說，她更富有魅力。
　　他們喝完了葡萄酒。餐館要打烊了。阿貝爾好像很清楚前方等著他們的是什么。他們會走出酒店，踏上葡萄架下的小路，去廢棄的堡壘上俯瞰這個小鎮(zhèn)。在頂上，他們會繼續(xù)聊一陣；接著他們會躺在一片沉寂中諦聽夜晚的聲音。他們會觸到彼此的手，然后緊握在一起……之后他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在他們中某個人的房間里做愛。第二天，他們便帶著來自新我的沉沉的收獲各奔東西。
　　
　　他經(jīng)常想，如果他對安東尼婭沒有那么忠誠，那將他會進入一種無法自拔的狂熱狀態(tài)。但現(xiàn)在，他感受到的是種更冷靜的狀態(tài)，像是接受了某種客觀的命令。它就是接著要發(fā)生的事情，一個不容置疑了的事實。
　　
　　“你怎么會沒有干她？”
　　“為了基督，斯圖爾特?！?br/>　　“我是說你喜歡她的，對吧？”
　　“她很迷人，是的。”
　　“她也喜歡你?！?br/>　　“你怎么知道？”
　　“她告訴我的?！?br/>　　這已經(jīng)是兩天之后了，阿貝爾情緒低落。他朝鏡中的斯圖爾特看了一會，但什么都沒說。
　　他們正在去往扎戈里亞的路上，他們旅途的最后一程。長著一小片一小片看起來灰撲撲的橄欖樹的群山變得越來越高，越來越蔥蘢，空氣也更涼爽了。他們開著租來的車在通向伊庇魯斯峽谷村落的之字形爬坡上徐緩而行。
　　對于阿貝爾來說，自己那晚的舉動已經(jīng)開始變得模糊了。他甚至懷疑回憶中那些比較清楚的部分的準確性。有一刻他還處在那種將要把他和柔斯推向那個溫暖的夜晚的沖動中；而下一刻，他就一個人躺在自己的床上，帶著一種干了什么扭曲的、違背人性的錯事的感覺。他說晚安了嗎？還是抬腳就走？他不幸地感覺到大概是后者，盡管似乎前者才讓他覺得不那么糟糕。透過房間的窗子，他看見月亮斑駁的白光傾瀉在從旅館伸出那架藤蔓的葉片上。成串的葡萄掛在陰影里。那一刻，如果他沒有走掉，那么他和柔斯會慢慢地走到那里，也許會伸手去采摘一串成熟的果實……他幾乎覺得他們就在那兒了，而他卻一個人躺在自己的床上，這是有些違背自然的，就像所謂的幽靈般的微粒，存在于一個地方，但同時又確信無疑地在另一個地方被發(fā)現(xiàn)。他和柔斯一同外出遠比他獨自一人更像是實實在在的事實。但是，他在這里……他所感覺到的，不是因為自己的行為而難堪，甚至不是那種環(huán)繞在他內(nèi)心深處不斷跳動的棄絕了的欲望，而是一種失落。生活難得為你獻上你可以考慮與之做任何親密的事情的人，而你卻轉(zhuǎn)身離開了，這簡直是瘋子般的揮霍浪費。他喚來在康涅狄格的家中，他的妻兒在谷倉里沐浴冬日微光的畫面。這一次，他毫無觸動。這畫面看似平平，就好像它已經(jīng)為把他從深淵邊緣拉回來而殫精畢力，現(xiàn)在只剩下了一個缺乏生命力的復(fù)制品。
　　“她什么時候……”阿貝爾聽見自己開口詢問，盡管他本來決心不問的?！八裁磿r候告訴你的？”
　　“告訴我什么？”
　　“就是她……覺得我挺有吸引力。”
　　“哦，在你離開她之后?！?br/>　　“我以為你已經(jīng)去睡覺了?！眲e問了，阿貝爾勸告自己。
　　“我看到她下去到了平臺上，一個人坐著。她看起來可能要個伴?！?br/>　　“所以你就下去了？”
　　“是啊，我就下去了?！?br/>　　斯圖爾特從鏡子里注視著他，一臉明了的友好，但在這之下，確實一種疏遠的、克制的、幾乎是傲慢的冷漠。他沒有再多說什么，而阿貝爾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再多問什么。
　　“你干了她嗎？”他沖口而出。
　　斯圖爾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平靜地，幾乎是溫柔地說：“讓我對你說什么好呢？她想做愛?！?br/>　　“我懂?！?br/>　　“這會困擾你嗎？”
　　“不會！你想干誰就干誰。我為什么要在意？”
　　“我覺得你確實在意。”
　　“好吧，你錯了。我不在意。”
　　
　　晚上，他們到了峽谷上的一個小村子。風景如畫，符合他們的要求，但一派荒涼。這里在內(nèi)戰(zhàn)時慘遭蹂躪：大屠殺過后緊接著復(fù)仇。這個地方看起來正在自動地下沉，降回到它于之拔地而起的群山碎石中。裹著黑披肩的老婦人從寥寥幾座沒有被木板封住的房子的門洞中投出注視的目光。通往阿貝爾和斯圖爾特下榻的酒店的石徑上，棲息著幾只瘦骨嶙峋的家禽，他們是這店里唯一的客人。
　　第二天早上天在下雨。阿貝爾待在房間里，為他岳父那套“狂野歐洲”所需要的激情昂揚的陳詞濫調(diào)埋頭工作：“這家酒店是一個開著細長窗戶的城堡，石塊地磚像神圣古老的鯉魚鱗片一樣參差不齊，從那里，你可以慢慢走上鋪著鵝卵石的陡峭小巷（小心珍珠雞出沒）到達美妙的圣尼科杜卡斯長方形廊柱教堂，那是拜占庭建筑中的瑰寶?！彼贻p的時候想要成為一個劇作家，盡管很久之前，他就已經(jīng)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在這項事業(yè)上的失敗，他把快樂的來源從外面世界遲遲不給予他的獎勵上轉(zhuǎn)移到了家庭生活中那些不求回報的贈予上，但從堆砌這些平庸的詞語中，他得到一種相反的作惡的滿足。用陳詞濫調(diào)來報復(fù)……
　　但幾個小時后他就忍不住打起了哈欠。他覺得既不安又無力。他想去別的地方，但卻不知道想去哪里。家？好像不是。這個念頭不太強烈也不太實際。三天后他就會回到那里了，然后，他預(yù)料到，一切又都歸于現(xiàn)實。但現(xiàn)在所有關(guān)于它的念頭——妻子，孩子，岳父母，在老農(nóng)場里日復(fù)一日的平靜家庭生活——都在他心里冬眠去了。同時他也很無聊，因為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一排排巨大的雨柱被風吹撒到群山上，也吹撒進灰色的峽谷深處。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想著柔斯。他又看見了她那雙藍色的眼睛里溫暖而直率的熱情。一種無望的期盼進入他的內(nèi)心。毋庸置疑，她已經(jīng)向他敞開了懷抱。他想要她卻拒絕了她。這是一個樂于結(jié)婚的男人應(yīng)該做的事。但現(xiàn)在，在他看來，從遵循人類交往的禮節(jié)角度來看，他違背了更寬泛的自然法則。并且，為什么他總是被隱約陰郁的恥辱感纏繞著呢？
　　他發(fā)現(xiàn)，這次遭遇正在所有組成他基本自我認識的事件中占據(jù)應(yīng)有的位置。這讓他感覺消沉，因為它似乎無疑地顯示了他確實有一個平庸的靈魂……他站起來。也許去雨里走一走對他有好處。
　　就在抽屜里，躺著他那可靠的夾克，它默默無聞地被折疊起來，折進自帶的口袋里。他穿上它，米色的尼龍就像古老靠椅上的一層灰塵，給了他無形的原宥，他感受到了來自它的熟悉的擁抱，并暗中得到了撫慰。
　　下樓時，他聽到一陣笑聲，女人銀鈴般的笑聲響徹了旅館內(nèi)樸素的石質(zhì)表面。斯圖爾特在大廳的一張桌子前，對著兩個女人。
　　阿貝爾詫異地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一種苦悶，穿過他的身體。他沒有聽到有車停下，也沒有聽到有人抵達的忙亂……這個男人是從哪里把這兩個人類變出來的？
　　“過來跟我們一起?！彼箞D爾特揮手招呼他。
　　“哦，我剛要出去走走。”
　　“噢，我們過會出去。這位梅琳娜說一個小時后天空就會放晴。對吧，梅琳娜？”他得意地朝其中一個女人咧嘴一笑。“梅琳娜是個通靈先知。她能讀懂咖啡的。她也能讀懂你的心，所以，千萬別有什么齷齪的想法?！?br/>　　滿座的笑聲又一次響起。阿貝爾看見桌上放著茴香酒和希臘咖啡。他沒有聚會的興致。但極端的壞脾氣只會保持一小會兒，顯然，他遲早要加入他們。
　　他不情愿地走到桌子旁。斯圖爾特為他們相互做了介紹。梅琳娜一頭金發(fā)，身材高大——不胖，但不知怎么看起來總顯臃腫，也許是因為她過于柔軟的銀白色肉體。她白嫩的手肘上凹著小窩，她蒼白的嘴唇兩邊也各有一個梨窩。她的眼睛是深綠色的。阿貝爾看著它們在他眼前干脆地晃來晃去，它們使他稀疏的頭發(fā)，臉上的皺紋、米色夾克上的棒形紐扣和拉鏈都黯然失色。她轉(zhuǎn)過身去，一個手腕上系著粉色絲質(zhì)褶邊。她的四肢像浸在蜜里，圓潤的雙手和尖細、如蹼般緊合的手指擁有著柔和的質(zhì)感。貓眼石和虎眼石在她的戒指上面閃閃發(fā)光，阿貝爾被她手上一枚寶石鑲嵌雙指戒吸引住了，它戴在她右手的中指和無名指上。
　　另外一個女人叫齊妮亞，臉色蒼白骨瘦如柴，有張瘦弱的臉，讓人甚至能聯(lián)想到軟骨病人，橄欖色的皮膚緊繃在小尖鼻子上，她的耳朵小巧卻突出，像樹精的耳朵，看似可以轉(zhuǎn)動。她深色的眼睛與阿貝爾對視了一會兒。
　　斯圖爾特給他點了咖啡。
　　“我們讓梅琳娜來預(yù)測一下你的未來吧。她預(yù)測了鄙人的各種災(zāi)難。把你跟我說的告訴他，梅琳娜?！?br/>　　
　　梅琳娜慵懶地轉(zhuǎn)向阿貝爾?！八诮衲杲Y(jié)束之前會結(jié)婚。”
　　“哦，真的嗎？”
　　“是的。他會在一座面對海港的大房子里安頓下來，并盡其余生忠于妻子?！?br/>　　“我會和下個被我吻到的女人結(jié)婚。”斯圖爾特竊笑著說。
　　那個女人轉(zhuǎn)向他，像一座雕像，稍顯笨重的柔軟身體自在放松。
　　“好吧。反正這是真的。你會結(jié)婚的?！彼曾Q得意地對他報以微笑。
　　一個獨臂老男人給阿貝爾上了咖啡。梅琳娜用希臘語和他交談，然后，他點了點頭。
　　“喝完它?！彼箞D爾特說，“然后梅琳娜會告訴我們未來有什么在等待著你?！?br/>　　“我不想知道?！?br/>　　但他喝完了那杯顆粒糖汁，并讓梅琳娜拿走了杯子。她搖晃著杯子，讓底下的殘渣掛上杯子內(nèi)側(cè)。她什么也不說，盯著杯子里面看了很久。
　　“不是好消息，”她說。
　　“這樣的話我是真的不想知道了。”
　　“哦，拜托，”斯圖爾特說?！皼]什么比我那死刑宣判更糟的了?！?br/>　　“他將會離婚。他會失去家庭、孩子，還有工作?！?br/>　　“好吧，謝謝，”阿貝爾說?！斑€好我不迷信?！?br/>　　梅琳娜看著他。他的冷淡好像讓她吃了一驚。
　　“好吧，”她說，“那你就不必相信了?！?br/>　　她用嬌嫩的雙手撫過厚密柔軟的頭發(fā)，先是一只手，然后另一只。甜蜜的香水味從她身上蕩漾出來。她手上那束絲帶讓阿貝爾想起圖文雜志上經(jīng)常看到的烤肉邊上的紙邊。
　　獨臂男人又給他們拿來了糕點：蜜糖果仁千層酥，黃綠色果糕，某種看起來像浸在蛋奶糊里的手寫本一樣的東西。阿貝爾和斯圖爾特在對希臘糕點的厭惡上達成了共識，他們都謝絕了梅琳娜要他們嘗一下邀請。她聳聳肩，泰然自若地一個人吃起來。那個雙指戒妨礙了她的動作，它更像是個古怪的夾板而不是珠寶。齊妮亞拿起一塊黃綠色果糕咬了一小口。
　　天空突然放晴。斯圖爾特朝阿貝爾看了一眼。“我們要去看看山脊了吧？”
　　男人們站起來要走的時候，兩個女人用希臘語快速地說著什么。梅琳娜對斯圖爾特露齒一笑。
　　“我們想邀請你們共進晚餐。你們倆一起來?！彼樕蠋е欠N顯然習(xí)慣了得償所愿的人所假裝出來的羞澀?！拔覀儠尵频隃蕚潼c盛宴。當然啦，是我們請?！?br/>　　
　　這是昨天的事情了，今天早晨他們離開了村莊。明天他們會到達雅典，后天就到家了。
　　他們在一條窄道上遇到一個路口。
　　“我們是繼續(xù)向前還是上峽谷去？”
　　“去峽谷。”
　　阿貝爾開上一條更窄的道路。
　　“那么你結(jié)婚以后就從來沒有真正地對安東尼婭不忠過？”
　　“沒有?！?br/>　　“連昨晚也沒有？”
　　“什么意思？”
　　“就是問問而已?！?br/>　　眼前是怪模怪樣的風蝕了的石塔。
　　“不介意停下一會兒吧？我要去拍幾張照片?！?br/>　　阿貝爾一個人待在車里看著斯圖爾特在巖石間輕快地跳來跳去，一手拿著相機，一手拿著三角架。他處在一種心煩意亂的狀態(tài)中，百感交集。那是個溫暖的晚上，阿貝爾和斯圖爾特已經(jīng)在外面吃過了。那兩個女人讓他們等了一個小時才身著夸張閃耀的套裝出現(xiàn)在平臺上。梅琳娜上身著銀色蕾絲緊身胸衣，像個肚皮舞舞者一樣裸露著中間一段，寬松的亞麻褲在她寬大的屁股上飄動，手腕系著絲帶；齊尼亞穿著淡紫色皮裙和緞面吊帶衫，孩子般瘦弱的布滿雀斑的手臂上帶著手鐲。她們都穿上了高跟鞋并且化了妝。她們剛剛洗過頭，盤好頭發(fā)，身上混合的香水味伴隨著溫暖的空氣滾滾而來，溫和卻充滿了強勁的企圖，就像你進入一個百貨商店化妝品區(qū)時襲來的那種味道。
　　“這是怎么回事，荒野中的單身聚會？”斯圖爾特問。
　　梅琳娜笑著坐到了他旁邊，齊妮亞在阿貝爾身旁入座，他把她臉上那種緊張的笑容理解為她對這身裝束感到的不自在。
　　“你看上去很不錯，”他聽到自己說，這話脫口而出時，里面那種不尋常的殷勤讓他自己也很訝異，但她聽了這話看似很感激。
　　這兩個女人點了頓大餐。香檳和島上的葡萄酒是從離這兒最近的，十五英里以外的鎮(zhèn)上搞來的，還有一只小山羊也已宰畢待烹。
　　他們很快就喝完了幾瓶香檳，這時獨臂人拿來幾盤章魚和炸奶酪。
　　“嗯，我們在想，你們兩個覺得我們是干什么的？”梅琳娜說。“你覺得呢，阿貝爾？”
　　發(fā)現(xiàn)她這次在對他說話，阿貝爾一下呆住了，有點被嚇到。“我——我不知道……”
　　“你是個在妓院里工作的女士，”斯圖爾特說，“而你的朋友，是個自由殺手。”
　　她們笑著尖叫起來。天哪，阿貝爾想，我成了個傻蛋！他放下了酒杯，梅琳娜繼續(xù)說著：“實際上，我們都在華爾街工作。我們是一家希臘銀行的投資顧問。要不要猜猜看我們一年掙多少？”
　　“不想猜，”斯圖爾特說，“但我想你會告訴我們的?！?br/>　　“一百萬多一點兒?！?br/>　　“就這些？”阿貝爾抓住這個重塑自己形象的機會，也加入進來?！拔腋督o我的司機的錢都不止這些?！?br/>　　這一次他贏得了齊妮亞一個歡快的笑聲和梅琳娜一抹模棱兩可的笑容。
　　齊妮亞一邊吃飯一邊抽煙。喝完了五六杯香檳后，阿貝爾決定問她要根煙，其實他幾年都沒抽煙了。她給了他一根，自己也拿了一根，并把她的打火機給他，讓他把他們的煙點著。他給她點煙的時候，她捧著他的手，即使那里連一點微風也沒有。他意識到了這套把戲中荒唐卻毫無新意的本性。同時——他自己反應(yīng)機制里那種毫無新意的本性也是如此明顯——他感到周身流經(jīng)那種沖動而混亂的欲望。
　　他把煙吸進肺里，看著她那張奇怪的臉。她看起來過早地干癟了，似乎曾經(jīng)得過營養(yǎng)不良或厭食癥。怎么看也不是他喜歡的類型，但他覺得自己被她吸引住了，是在那個狹隘的意義上，被詭秘地激起了的情欲化作了一根細線，他正行走在上面。尼古丁在他腦中混亂游走，山頂上的那片天空已經(jīng)轉(zhuǎn)為紫色。獨臂的男人開始肢解那只在火盆上烤好的山羊。
　　“你猜他是怎么失去他的胳膊的？”斯圖爾特說。
　　梅琳娜馬上問了那個男人。他回答時，那張飽經(jīng)風霜布滿皺紋的臉上皺出了一個笑容。他那個時候在反抗共產(chǎn)黨，梅琳娜翻譯道；他是個狙擊兵，常常在山上居高臨下地射擊敵人。后來他們抓住了他，敲碎了他扣扳機的手指。他們本來要處決他的，但是他逃走了。他躲在山里，手生了壞疽，爛開來，蔓延到了整個手臂……男人發(fā)出一陣爆笑，呈上了山羊。
　　“殺共產(chǎn)黨，?。俊彼箞D爾特說?！澳撬镉袘?yīng)得?！?br/>　　“共產(chǎn)黨是最壞的?！泵妨漳确瘩g道。
　　“什么？你不僅是個資本主義豬玀還是納粹擁護者？”
　　斯圖爾特微笑著說了這句話，梅琳娜笑著報以嗔怒。他們吃完了山羊，中間又喝了幾瓶酒。梅琳娜對獨臂男人說了什么，他點點頭便離開了。不久之后響起了一陣刺耳而富有節(jié)奏的喧鬧樂聲——黑管、手風琴和鼓——一個衣著破爛的樂隊出現(xiàn)在臺階上。
　　“他們是阿爾巴尼亞人，”梅琳娜在喧鬧聲中說。“我們在約阿尼亞找到的?！?br/>　　“天哪，今晚真是場單身聚會?！彼箞D爾特說。
　　“我們覺得你們可能想跳舞。”
　　“我不和納粹跳舞。”
　　梅琳娜張嘴笑了但是，她看到這次斯圖爾特沒有一點笑容，就閉上嘴，看起來像是第一次對自己的處境感到?jīng)]有把握。
　　“不過我還要喝點你的烈酒。不是那瓶蹩腳的。是那瓶瑪姆牌?！彼e起酒杯要求倒?jié)M。但梅琳娜沒有給他倒酒，而是把酒瓶遞給他，皺著眉。
　　“啊哈，納粹不高興了。”
　　她沒說什么。阿貝爾搞不清楚這是不是又是斯圖爾特式戀人斗嘴的詭計。他簡直不能相信斯圖爾特會因為這個女人的政見而不和她睡覺。但斯圖爾特的眼中卻分明閃著敵意。他們四個沉默地坐著。樂手們開始跺腳大笑，生怕因為沒有讓他們的上帝高興起來而被解雇。打破僵局比什么都重要，阿貝爾邀請齊妮亞一起跳舞。她爽快地接受了，讓阿爾巴尼亞人滿意地走上了地板。
　　阿貝爾的酒意足夠讓他毫無忸怩了。他完全把自己當做一個少年，安然邁開各種低調(diào)舞步，覺得沒有什么需要善后。齊妮亞在他面前跳著，對于他來說，似乎她的每一次轉(zhuǎn)圈，每一次走步都是為了能夠始終面向著他。她說話的時候總是看著他的眼睛，這對他產(chǎn)生了有力的沖擊。他知道自己并沒有發(fā)現(xiàn)她如何迷人，而是漸漸地被她迷惑住了。他從眼角的余光看到梅琳娜正在桌上的蠟燭光中注視著他們，斯圖爾特在她身邊默默地喝著酒。樂手們開始演奏一首慢調(diào)的歌。齊妮亞又移向他，這一次，眼中帶著試探、詢問的目光。他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得更近。單純地與她共舞跟觸碰著她是有著天壤之別的。他剛才感覺到的那絲超脫消失了。他一只手搭在她裸露著的瘦小肩膀上，另一只輕輕地握著她的手，這么多年來，他第一次在一個不是他妻子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了活生生的肉體的吸引力。她是否可愛或者誘人已經(jīng)無關(guān)緊要了。他又把她拉得更緊，感受到她的頭發(fā)輕柔地掃過他的臉，隨后是她皮膚上的涼意觸著他的面頰。他的整個身體似乎都膨脹起來了。接受它所帶來這一切不要拒絕？他在酒意中思索；他似乎又看到在馬其頓時自己身上那種斯圖爾特式的淋漓元氣，它組成了這一切。他慢慢地轉(zhuǎn)著圈，看見斯圖爾特起身離開了。
　　
　　“斯圖爾特要睡覺了?！卑⒇悹柭犚娝吐曊f。“謝謝你們的晚餐，姑娘們。晚安。”
　　他踉踉蹌蹌地走進酒店，梅琳娜獨自坐了會兒，看著他們，她手上的絲帶現(xiàn)在看上去是個十足的悲劇，像個被人拒收的禮物上的蝴蝶結(jié)。她的手撫摸過頭發(fā)，先是一只手，然后另一只。過了一小會兒，阿貝爾注意到她也走了。
　　
　　昨天的那場雨讓高山路上的泥巴變得松軟，任由他們的車胎碾過。路的盡頭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狹窄的人行小徑。他們出了車開始步行?？諝饫镉蟹N潮濕而天然的石頭的氣息。
　　“居然是這么兩個人。這么兩個讓人掃興的人。希望我們永遠都不要那樣糟糕，嗯？”
　　阿貝爾沒有做聲。
　　“那個梅琳娜，老天！應(yīng)該在她脖子上綁個鈴鐺，用牛奶喂她，就像對小猴子那樣——”
　　“——她好像很想要你，梅琳娜，我是說?！?br/>　　“你看出來了？”斯圖爾特面帶嘲諷地挑起眉毛?！拔沂艿搅怂缫箒碓L。她穿著那套小貓咪蕾絲裝走進我的房間，哭得假透了，說她睡不著，因為我傷了她的心。最后我讓她給我吹兩下才完事。”
　　“這樣一定讓她很高興?！?br/>　　“要是我干她的話那我就太操蛋了。天哪，你看那個！”
　　他們已經(jīng)沿著小徑走出了峽谷，眼前突然空白，腳下就是垂直驟降的花崗巖壁。一陣眩暈讓阿貝爾胃中翻騰。
　　“還好吧？”他聽到斯圖爾特問。
　　“還好?！?br/>　　“恐高？”
　　“沒有?！?br/>　　有那么一會兒，他無法感知他眼前一切的范圍。在重重薄霧下有道光芒一路延伸開去：那是一條小溪還是一段長長的激流？
　　“哦，大猩猩……我真的以為你總會和其中一個在一塊兒的?！?br/>　　“?。俊?br/>　　“你懂得……回報她們的瑪姆酒，禮尚往來?！?br/>　　“如果你的意思是你覺得我和她睡了，那么我告訴你沒有，斯圖爾特，我沒有?！?br/>　　一個正式的否認，聽到自己說出這話時他這么想。他不知道它有多少說服力。更重要的是，這話給他什么感受？緊張？羞愧？他試圖想象自己回到家里和安東尼婭在一起，告訴她同樣的謊話，或者什么也不說，就這樣生活下去……他真的會回到那里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繼續(xù)生活嗎？他被一種陌生的恐懼抓住，就像有時做惡夢會有的那種感覺，它向他揭示了，他已經(jīng)犯下了難言的惡行。他們又出現(xiàn)在了他的腦中，在他岳父的倉房中，在冬天慘淡的微光中拼湊起來：襁褓中的嬰兒無聲地睡著；他的妻子一聲不響，大理石般靜止不動，不知怎么目光有些呆滯……就像她身后鏡框里的圣母憐子像⑤，他覺得，他記起了那次為了她父親的叢書，他們?nèi)ヒ獯罄眯?，那時孩子還沒有出生。他們必須隔著防彈玻璃看那個雕塑，玻璃是在有人用槍朝圣母的臉射擊后安裝的。
　　同時，一種高漲的情緒從他心底升起。在森林的地面上，整個臂彎里躺著赤裸的齊妮亞的那種感覺一浪一浪地涌回他身上；她帶著手鐲的手放在他身上，脖子和乳房上散發(fā)出熱烘烘的麝香氣味留給他好像置身果園般真實的激動回憶。當他迎上她渴望的嘴唇親吻她的時候，很難說他們誰更為彼此身上漲起的那種突然的、幾乎是狂亂的欲望而驚訝，在阿爾巴尼亞樂隊的喧鬧聲中，他們對周圍一切幾乎置若罔聞。他們把樂手們留給了獨臂男人，跌跌撞撞地沿著樹林一直走，直到倒在松樹針葉鋪成的床上。他們瘋狂地為彼此寬衣解帶，好像之前的互相孤立不是因為他們并沒有見過面這個簡單的事實，而是被迫的。當她用丁零當啷響著的雙手上鋒利的指甲抓住他的腰背時，他進入了她，感到一種陌生的原始的歡騰。這種快感更像是把什么東西撕得粉碎而不像是在做愛。后來，他們?nèi)チ怂姆块g，一起睡在床上。當他凌晨起來準備和斯圖爾特一起去峽谷的時候，她已經(jīng)走了。但是她在床邊留了一張小紙片，上面有她紐約的號碼，用深紅色的筆端潦草寫就的。
　　他幾乎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他幾乎不知道她是誰，也不知道他對她有什么感覺或者是否還想再見她。兩天后，他就會到家了。他試圖想象那個場景，但腦中一片空白。他把手放到口袋里。那張寫著電話號碼的紙片就在那里。讓它消失，他告訴自己；把它扔進山谷里……他朝斯圖爾特看去，他正忙著架好相機，自己自顧自笑著，吹著什么小調(diào)。阿貝爾把紙從口袋里拿出來，看到那個號碼其實是用口紅寫的。上面飄來齊妮亞嘴里的味道，像穿過他身體的一團灼熱、柔軟的搖曳火焰。在一種怪異的清醒中，他意識到自己正在想象著這樣的場面，安東尼婭在他打開行李時在他的東西里看見了那張紙，她把它撿起來，滿臉疑惑地轉(zhuǎn)向他……一個古怪的笑聲躍出他的嗓子。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面朝著空空蕩蕩的深淵。
　　
　　注：
　　①安靜，原文為quiet，疲勞，原文為tired，兩詞音近。
　　②斜體原文為法語，下文同。
　?、墼臑閙ezes，希臘語，是一種地中海地區(qū)招待客人的多碟小吃，在盛餐開始時提供。
　?、躂ohnTravolta舞蹈劇演員，先后主演影片《周末狂熱》和《油脂》席卷全球，掀起世界性的迪斯科舞熱。
　?、菰臑橐獯罄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