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悼所有人的年輕(組詩)

　　林中悲歌
　　當我哀傷獨自歸來
　　你在黃昏中隱沒
　　我躲在心的樹林中沉默良久
　　大地從未走出你的影子
　　我想要騎著遺忘之馬
　　逃離你影子的國度
　　可是那四只行吟黃金的馬蹄
　　在愛的銘文前戞然而止
　　我停下來，用一只手攥緊所有
　　指向蒼穹——
　　不，有一首歌流下絕望的淚水
　　有一種痛苦徹夜光明
　　鳴泉
　　少年時，我在大山深處迷路
　　看見松林中一泓泉水
　　與野花為伴，在石頭上幽然鳴叫
　　許多年過去了
　　我依然聽到它在鳴叫
　　寧靜，廣闊，如湛藍的天空
　　
　　多少次，我在紛繁的人世中驚醒
　　渴望心靈深處的泉水
　　希望能夠謙虛、樸素、誠實地生活著
　　可人生的大山云遮霧繞
　　我再次迷失方向
　　泉水從四面八方涌來
　　我茫然失措
　　只有鳥群依然記得它們的方向
　　高山之松
　　那是一只過去的鳥
　　我看見它，卻不知它的來歷
　　有自足的哨音在天空徹夜不停
　　山腳的小溪，已不能帶給世人幸福
　　用足跡壘成的墻頭草，忽爾朝東，忽爾向北
　　已消失的野獸高舉道德的旗幟：國家，國家
　　
　　如今，只有高山的雪懂得我的心意
　　在巖石縫里安營扎寨，不掛單，不請客
　　與當地的居民和睦相處
　　偶爾打個瞌睡，登上高高的巔峰
　　把星光踩在腳下，云也不經意地飄走
　　夜幕降臨，仍要歸于孤獨
　　夢
　　我脫掉白獸皮，穿上黑烏鴉
　　潛入夢之城
　　霧的行人，消失在街道上
　　忙著為劇院烤面包
　　
　　貧窮的鳥，喂養一個
　　暴風雨的眼睛
　　雪的屋子住滿了病人
　　我指著泥濘，何處？
　　
　　骨灰甕是一塊冰
　　鮮花和酒卻魚貫而入
　　時間像一匹瘦馬，得了
　　罌粟的臆想癥
　　
　　噴泉，它透明的毒液
　　死在黃金柱，那血的光線中
　　影子，踮著腳進入街燈
　　攥著一把可變的鑰匙
　　
　　禮拜日，記憶的魔術師
　　把日子變成六只紅發的蜜蜂
　　劍的音樂，敲響盾的鼓
　　天使與魔鬼一起舉杯
　　
　　紙與筆，是舌頭和牙齒
　　歷史穿西裝，卻露出半根稻草
　　鐵的淚，謊稱被閃光
　　在會議桌上，走遍黑山白水
　　
　　情感之木，笑納了
　　風的錘子和玫瑰的刺
　　陶工的手，為星星
　　戴上一頂最亮的綠帽子
　　
　　鐘，在銀色的路上
　　敲響石頭的欲望
　　靈魂的豆，在殼里煮得太久
　　一襲青衣徐徐出竅
　　
　　血燃燒像炭，在命運中
　　跳一支虛無的火舞
　　我凝神，為黑夜的弓
　　搭上一支黎明的箭。低頭
　　
　　看到水中的旋渦
　　如夢中之夢
　　鏡子里囚著一只無頭的老虎
　　全身被白蠟澆鑄
　　庸人的自畫像
　　人丑，最喜歡石頭的堅硬
　　也不排斥水
　　終日里，深居簡出
　　懶惰，恥于下問，羞見牛鬼蛇神
　　
　　沒什么志向，打一只大雁
　　都覺得眼睛太毒
　　把風暴編成文靜的小辮
　　學古人插一根道德的金簪
　　
　　絕不與時間為伴，蚊子左擁右抱
　　惦記玫瑰的刺
　　痛斥農耕的黃牛臉皮太厚
　　捂在夜里放出鴿子
　　
　　不相信水云的公平
　　總是這邊雨大，那邊雷厚
　　看到老天的黑眼珠翻了白眼，忍不住
　　與窮人的馬一起拍手大笑
　　
　　坐在青草的小酒館
　　仰望虛空，聽一支灰燼之鳥的小曲
　　把自己燙成一壺燒酒
　　沒事嚼石頭和白雪，醉他個七葷八素
　　
　　終于餓了子午，醒了黎明
　　喚春天的俏丫頭快上酒。沒錢？
　　拿兜里的萬紫千紅去換
　　一缸太湖都喝完了，何必在乎西湖呢？
　　像幸福一樣發霉
　　你心頭的磨，如果夜以繼日地
　　磨著石頭
　　白馬怎樣穿過細小的墻隙
　　在那里，碰到
　　一顆綠色的牙齒
　　
　　你想起，秋日的金色話語
　　埋在霧的唇邊
　　懸掛未來，那些在樹葉中的明亮
　　在四周的石頭
　　擦亮了一個春天的矮鼻子
　　
　　在沒有的雨中
　　你如何得知，我記憶的耳朵
　　在一個時間的甕里
　　曾埋下不幸
　　祈禱它，像幸福一樣發霉
　　發芽的黑暗
　　夜晚種下我
　　在花盆中，以光的肥料
　　喂養黑暗之根
　　時間與空間的莖上
　　漏著星光
　　一盞骨頭的燈籠
　　它的眼睛
　　在偷看夜鶯的啼哭時變瞎
　　內心蒼白的花朵
　　抱著最后一個月亮
　　悔恨
　　來自何人的捆綁
　　以日光中的紅肥綠瘦抽打一根寂靜之鞭
　　
　　黑暗，讓我在石頭上發芽
　　離塵土最近
　　可我不愿意開花
　　我背著雨的弓箭和光的盾牌回到土地中去
　　真相
　　一只神秘的黎明之鳥
　　在夜里鳴叫
　　它的骨骼很堅硬，充滿空氣
　　在肺的胴體里
　　像一個屈辱的氣囊
　　黑暗的反光
　　使它有抵抗暴風雨的皮膚
　　當雪白者
　　以不可逾越的手
　　月亮的銀鑰匙
　　打開一扇烏云的窄門
　　它懺悔
　　埋下罪惡之翼
　　用錐子的長喙
　　啄碎了一地的黑米
　　在一把刀的血絲中
　　真相破殼而出
　　哀悼所有人的年輕
　　一條年輕的魚在天空中穿行
　　無視日夜的網
　　以一種孤獨游向自由之境
　　它比金箭還鋒利的鰭
　　它慣于石頭般沉思的鰓
　　在大海的夢里
　　吐出紅頭發的星星和綠胡子的珊瑚
　　用決不摻假的沙子
　　填充這真實宇宙的虛無之海
　　直到永恒垂下
　　蒼老之鉤
　　直到雷霆之火被發霉成灰燼
　　直到瀝青的血液污染成一池黑色的廢鐵
　　直到黑烏鴉變成一樣的白
　　所有的言辭凍結成冰
　　在里面游弋死亡
　　上帝的工作
　　我常常置身世界之外
　　徒步遠行
　　以一個人的有限穿越星月的無限
　　那里有一座小屋
　　我走向樹脂的石頭之路
　　拂開蝴蝶的流言蜚語
　　以鳥的尖叫
　　戳破紙糊的窗口看到上帝
　　
　　他是一個雕刻家，正努力工作
　　以他的形象
　　創造生命，一件件嚴肅的藝術品
　　在他的手指間完成
　　可那些泥模的質地太粗劣
　　總是在完美之前
　　先行破碎
　　每一次功虧一簣
　　都會使上帝吐出一連串煙斗的形象
　　織成嘆息之網
　　
　　他抬頭看他的朋友——
　　一盞燈，它亙古不變
　　在燈下，上帝的臉
　　被蒼白之蟲腐蝕
　　盛滿一個從未存在的玻璃杯
　　這使我異常哀傷
　　沒有想到，上帝如此孤單
　　在起點與終點之間
　　他的工作如此徒勞無益
　　
　　我感到自卑和絕望
　　我不知道：
　　我是上帝還是脆弱的泥模
　　當你愛上風的時候
　　當你愛上風的時候
　　等于愛上了絕望
　　別人的愛情，都有心的屋子
　　存放了一個愛的形象
　　真實而又痛苦
　　你卻注定要為一種自由
　　而贊嘆不絕
　　永遠是仰望，永遠是尋找之旅
　　你的愛情
　　盛開在不朽之前和腐爛之后
　　
　　哦，年輕人，不要氣餒
　　在鏡子中逝去的，只是一個金色的日子
　　不是全部
　　不是火焰和激動人心的美
　　在夜晚，至少你還有一個夢：
　　用星星綴成的毯子蓋著她溫柔沉睡
　　手指觸摸卻又不敢觸摸
　　存在然而并不存在，像一個神明
　　保持距離，永遠感謝
　　那就是愛情
　　如果人世走得太快
　　如果人世走得太快
　　請讓蝸牛作為標尺
　　因為它的一步，濃縮著
　　人的一生
　　孩子曾經為黑夜中沒有光而哭泣
　　青年更愿意把他的淚
　　灑給了愛情
　　而老人則把拐杖當成自己的影子
　　
　　如果人世走得太慢
　　請讓蝸牛把你作為標尺
　　因為你的一生，襯托了
　　它的生命
　　像蠕蟲一樣緩慢地愛著
　　背著自己成為家
　　低頭，并且羞怯地
　　鋪設時光之路
　　寂靜
　　今晚，你去拜訪寂靜
　　在你的意象中，他是一個啞巴
　　有著石頭的形象
　　對墻外的世界不聞不問
　　匆忙中，有破碎的聲音在抵抗一貫的完整
　　有人離去，有事物
　　凝固成雕像，有樸素的心正在透支
　　
　　當孤獨不可言說
　　瘦草彎曲，樹木開始顫抖，水井旁
　　有一縷沉重的風吹過
　　就像夢的語言
　　愛并未遠去
　　那些腐爛之果，死亡在那里制造
　　風暴也在那里醞釀
　　秋贊
　　誰，能夠創造他自己？
　　在注定的腐朽中，制造不朽
　　如果還有愛，請把它折斷
　　如果木頭和棉花
　　填滿了他的靈魂
　　如果鳥
　　生來就是為了褪光它的羽毛
　　如果水流向他們
　　是為了更多的水流向我們
　　因此確信了一種本質
　　果子是死者，也是嬰兒
　　真相離我們并不遠
　　總有一種大美與我們同在
　　我常常把祖國的門牌號遺忘
　　找不到進城的理由
　　我常常把心戴上一副面具
　　避免它再次受傷
　　可是我不能不熱愛美，不能不憐惜美
　　雖然它沒有腳
　　我把它藏在一個神秘的地方
　　平時，我不愿意它
　　供人欣賞和贊美
　　
　　只有當我在世上
　　被一柄不公正的斧頭擊中
　　當捂著傷口的我，看到真理的大鳥
　　鮮血淋漓
　　當腳下的土地不是用來生長莊稼
　　而是痛苦的小尾巴
　　當苦的雨水
　　終于涌上了我的嘴唇
　　那時，我走投無路，低下頭
　　把美抱在膝蓋上
　　讓兩顆憂思難忘的頭顱
　　輕輕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