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黃昏的帕米爾高原,在峭立于帕米爾高原云空中一個曾匯聚了無數草原帝國角逐爭雄的石頭城。而彼時的這座城池卻空空蕩蕩,只有滿地的碣石以及坍頹的石墻,荒草暮風中勾勒著依稀可辨的街壘庭除,似漫漶的碑文殘留著十數個世紀王者們的汗血功勛。而橙色的劉力鳴,就是站在這樣空幻夕光的一角。這該是怎樣的一種寓意呢?歷史的落日是否總以女性式的橙色謝幕,是否必然在它浩瀚行程的末尾,以橙色的凄艷與感傷,留給我們無盡的挽歌?
1991年9月,因一次等待中的機會,我從青海啟程經河西走廊到達烏魯木齊,然后輾轉吐魯番、庫車、喀什噶爾,最后抵達國土最西端的帕米爾高原。帕米爾是我蓄謀已久的一次長旅,因為這座國土最西端的高原,又正好是亞洲的腹地和核心。它像遼闊大地上隆起的冰蓋,成為亞洲高地上諸大舉世聞名的山脈:喜馬拉雅山、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天山、興都庫什山之間的一個“扣結”。不但如此,它還是歐亞兩塊大陸之間政治、軍事、經濟、文化,由草原帝國作為主人使之沖合散蕩的中樞。我崇拜大事物、大物象,因而崇拜核心或源地。我便是因此由知覺的放縱到行動的放縱,而從青海追蹤到帕米爾高原的。
這其中的另外一個原因,在此前我應邀為一出版社編纂的“中國西部文學論叢”剛寫完《西部大荒中的盛典——西部詩歌論》一書,書中對由阿爾泰語系和漢藏語系在中國西部大地上所呈示的人文歷史流程,及其神話、宗教諸種背景元素,尤其是對它的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進行了較多筆墨的描述,以此求證西部詩歌生成的文化動力法則。若干年來,我在中國北方的高山牧地中走動,而只有新疆,這在古代被稱之為西域的、人文歷史最繁茂的地方,是我的足跡未到之處。所以,西部最端點的帕米爾高原,也是我為印證此書的描述而進行的事后踏勘。
而在我寫這篇文章的今夜,以及此前的若干個夜晚和白天,我一直沉湎在《草原帝國》這部51萬字的史學巨著和它宏闊強勁的史詩性筆觸中,沉湎在崛起于中國北方克魯倫河流域的蒙古騎士橫掃歐亞大陸的戰爭史詩中。對于冷兵器時代的戰爭,一切的文明都是脆弱的、不堪一擊的。一座偉大的城池連同它輝煌的建筑、教堂、管風琴、黃金、鉆石和象牙工藝,會于十數日之內被戰爭的颶風連根端走,而僅在歷史地圖中留下一 個空洞的名字;一片農業文明的平原,亦隨之成為游牧帝國新的草場。而脆弱的文明,則恰恰又成為戰爭最終的結論。是戰爭的暴力,實施著歷史的淘汰,強制著文明的融匯更生,使之在一個更高的形態上呈示戰爭的結果。戰爭摧毀著作為文明果實的物質,又同時強化著人類的生命質量和相應的文明形態。它改變著歷史的面貌,使人類歷史不時發出鏗鏘的喧響和轟鳴。我因此而沉陷于一種深刻的沮喪中,是的,在這樣一種大事物面前,我們的一部書能算得上一個什么呢?
一匹星馳的汗血馬,就是在那樣一個天目矚望的夜晚,從我疊合于帕米爾高原冰大坂上的心臟踏過碗大的花朵。我清楚它的道路,我覺出了血液從心臟的泵房漸次亮過了我的神經末梢。我看見了西亞:克什米爾、呼羅珊、坎大哈、設拉子、伊斯法罕、大不里士和伊斯坦布爾……我看見了中亞:費爾干納、撒馬爾罕、杜尚別和塔什干……這由帕米爾高原延伸而去的向西的道路,是黃金和鉆石奔馳的大道,綢子、音樂、經卷和詩歌開花的大道,軍旗和斧鉞、戰爭和暴力并轡叱咤的大道。先于上帝誕生的汗血馬,那時在帕米爾冰大坂上以淋漓的血色之汗劃開歷史的黎明。它兆示著這個世界血的災難和瑰美。人類發祥于河流,而世界的歷史卻始于馬背,始于馬、草原、地球的 北方。帕米爾高原是歷史黎明期空曠大氣中的磁鼓,公元前駐牧于河西走廊祁連山地帶的月氏人、烏孫人,是憑著一種怎樣的感應,在戰爭的追逐中踏越大地北緯線的網格直趨伊犁和伊塞克湖草原,又最終折向帕米爾高原,成為汗血馬的主人?而匈奴人、突厥人、契丹人、蒙古人,這些先后崛起于北方蒙古草原的民族,又是聽憑著什么,大纛西指,鐵旅漫卷,在以帕米爾高原為核心的歐亞大陸,上演著改變世界歷史進程的史劇?這些游牧的民族,這些不愿意理解農業、不愿意理解城市的民族,以馬蹄雷霆的無羈,將野蠻的暴力與激情,砍向平庸的大地。歷史由此而大開大闔,歷史在大摧毀、大空曠中刺激著大物質、大精神的步履。它以痛楚的災難為代價,以無數猛士虎賁的頭顱輻射著自己的悲壯與輝煌。而它的被稱為黃金的大時代,無論是在鐵血封閉的地下,或在研磨為大氣密粒的天空,都會放射永恒的光芒。我走動于這座高地,我在帕米爾高原的彼夜默念著那些名字:喀喇昆侖、卡拉庫力湖、卡拉庫姆沙漠、喀喇沙袞、喀喇契丹、喀喇汗王……帕米爾周邊地帶語匯中這無數的“喀喇”(卡拉),將我導入突厥民族的精神崇拜和終極的生命理想,使我在歷史無垠的大光陰中看見那浩瀚的黑漆般的光澤。這個在現代漢語中對譯為“黑”的古突厥語詞匯,在我進入這片大高原歷史腹地后的感覺中,不止是一種顏色,更有諸多的與這一顏色必須引申的關聯義項。它是一種大寶石,代表著堅硬、光芒、華美和尊貴,一種黑夜般的無所不納的浩瀚、混沌,代表著刀柄拱陳于其中的星光閃爍的凌厲與凜然。黑是混沌宇宙的原色,是接納元素、嗓音、銀河、閃電的源與氣,是至高無上的天和王的初始,是大到極限的零。因而是一切、是所有。
因而——它包容了一切,又隱匿了一切。如同歷史、如同月色下帕米爾高原清澈的銀子。星馳的汗血馬從黑到黑的大氣中載滿了它火焰的影子。部族遷徙、大河改道、長風疾云,是我為月氏人、烏孫人而空懷祁連家園的惆悵,而汗血馬拓疆萬里的草原卻無一不是他們遼闊的寧馨和夢魅。瑰美的落日之后,那黑夜天空中懸垂的大星,是代表誰的魂魄,親和無涯的“喀喇”?
我因此而懷疑現代文學的極致,懷疑現代人類一切個體文字創作的堅強度。我要說的是,在我們現代人類的文化書庫中,只有三種書能超越個體創作的局限,而凌駕于一切之上。這就是:字典、地圖和史籍。因為它不屬于人類的任何個體技藝,而只能由行動的歷史本身和人類群體來書寫;它不帶有絲毫文字性質的創造,卻接納了人類生命潮動中的一切。在人類激情的心靈史和行動史之上,以科學的冷靜呈示“喀喇”之狀。是包容一切的大,是零和所有。
是的,帕米爾高原是亞洲大地上隆起的冰蓋和磁鼓,是歷史之樂的排簫和燹火之后清澈的銀子。它山麓通向波斯、通向地中海的五條商旅的孔道和高處馬蹄流星的冰大坂,在遼闊的月色中伏藏于歲月無垠的夢境。塔吉克,這個中華境內惟一使用印歐語系伊朗語族的語言、而以“王冠”自稱的民族,在他們世代居住的這座高原,曾在歷史的哪一區段中以他們自豪的王冠風云于世?而我只看見了他們稼穡青稞的農業,他們高山牧場上的駱駝和牦牛。那是一片石化了的古老的風景帶。那種隨節氣嬗遞悠游舒緩的自然運作,那種在世紀末令人驚異的道不拾遺的古風,及其生存的清寒與怡然,你無法知道。當聚攏過王者、可汗們于此爭雄的這片大高原,在若干世紀后被滑向四周海岸的商品的氣焰所荒涼的時候,到底是誰拒絕了誰,到底是誰更清醒地把握著生命的脈動和節律?孑遺于這片大高原上的塔吉克,又難道不是堅持溫馨于他們古老歷史非凡的榮耀和心情,堅持著對這片大高原上崢嶸歷史的親和與認同?
我坐在黃昏之后帕米爾高原明月團來的石頭城中,我覺出了髖骨與石頭間的隱語,我在那個夜晚冷清的天空聽見了笛聲,聽見了鷹王淋血的竹子和翎骨。13世紀帕米爾高原的這個秋夜,西征的蒙古軍帳中的一個女子,在唱著遙遠故鄉的怯綠連河,唱著怯綠連河青青的河畔草……但此夕的石頭城風清月朗,此夕的石頭城遺世獨立。它以廣寒清澈的銀子,收聚了十數個世紀汗血和軍旗的大光陰。
核心永遠是孤立的,因為源頭注定要被離它而去的眾水孤立。歷史亦然,因為它遠遠不如現實那樣炙手可熱,不能如現實那樣收生存者匯聚于物質利益的漩渦。帕米爾,以它為核心的這片亞洲大高原,人群向出海口的下滑若干世紀前已經開始,而20世紀的今天又再一次涌起大潮。我周圍天天可聞人群呼類引朋南下沿海的消息,可見整齊待發的集裝箱。這座大高原的輝煌時代似乎已經結束,它正在被漸漸剝蝕、淘空。而我們還在這樣的時光中寫著文字,孜孜于一本書的心力糜費。并且,更承受著從這座高地歷史大時空中感受到的精神轟擊。我的書,就是在這樣的雙重尷尬中要成為一種存在的。我自然更清楚它即將面對上帝的尷尬。但它有地圖的元素,有字典和史籍的元素。我曾恃力而為,曾向那片大時空的支取,交付它以渾鐵和極光。我亦同樣知道在大地的闌珊燈火中有著如我一樣的守夜人,如我一樣地做著向帕米爾高原心靈的矚望和持守。如我一樣地活在一種情感和思想中。這將會構成一種契約、一種令人感動的交感的光線。如同汗血馬無端地在午夜叱咤于我們的頭頂。我在《草原帝國》一書的導言部分讀到這樣一段文字:
在我們面前出現的亞洲高地是地球歷史上最重大的地質演變的證據。它好像是民族的母胎,在“民族移動”的騷亂當中負有給古老的文明帝國以天子的使命。統治人的種族,建立帝國的民族為數并不多。能和羅馬人相提并論的是突厥——蒙古人。
我想我已看懂了地球上的這座高地。我將會隨著以后的日子繼續走動。但無論佇足于何方,我都不會失去記憶。如同我此刻仍然清晰地銘記著我在那座高地上與海拔7546公尺、被稱作“冰山之父”的慕士塔格冰山相晤的時刻。它曠世而立,超然時空,但只要你看見過它云愛云逮云氣之上不可逼視的锃亮的鋒光,看見過它峰頭云窠那種冷白色的具有爆炸感的輝煌之象,你便會確信這大地之腹有一部沉默的大鼓。你將悚然無語,而心中充滿敬懼。是的,死去了的人們仍然活著,消失了的大事物,仍在其永恒的高度上震撼我們。鼓!
選自劉志成主編《中國西部散文百家》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