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祥林的爹得了病,可又不好意思張口麻煩兒子,一個人死靠死挨,最后一連幾天湯水不粘牙,身體衰弱到了極點。
祥林來到土打墻的老屋看爹,發現老爹臥床不起,連說話的氣力也沒有了。祥林腦子里第一個反應就是:爹的壽限到了!他眼里擠出幾滴淚,帶著哭音喊:“爹,有什么要交代的就說吧,我聽著哩!”
馬老爹瞪著迷茫空洞的眼睛,暗淡的眼神沒有絲毫反應。祥林抽搭了下鼻子,又說:“爹,該走就走吧,還有啥心事合不上眼?我知道您活著沒撈著福享,怨我這當兒子的無能。您放心,您走后,我把彩電、冰箱、轎車、洋樓這些紙草全扎上,您就等著去那邊享清福吧!還有,俺娘走得早,怕是到了那邊找不到她,我會給您扎個丫頭,不能讓您再受孤單的罪了。”
正念叨著,老支書聞訊趕來了。支書問祥林:“這些日子你爹吃不動飯,咋不送他去醫院看看?”祥林說:“手中無錢難為人,那醫院的門就那么容易進?轉一遭出來,我一年的收成全搭上了。再說我爹又不疼不癢的,會有啥病?”
支書重重地嘆口氣,看了看奄奄一息的馬老爹,探身往他褥子底下用手一摸,不滿地吩咐祥林:“燒把柴火,讓你爹睡個熱炕走!”祥林在灶下點著一捆苞谷秸。很快,炕面熱起來,原先冷森森的小屋里也有了一些暖意。
讓人想不到的是,馬老爹身上添了熱量,臉上僵硬的表情竟活泛起來。支書驚喜地喊道:“祥林,快,找車送你爹去醫院!”
祥林遲疑著不肯挪步:“是回光返照吧?”
“你個龜兒子,過日子湯渣不漏,可省錢也不能省到老爹頭上!快去!”
見支書發了火,祥林這才走出去借來一輛“小手扶”,和支書一起把爹抬上車,翻山越嶺,趕往百十里外的縣醫院。
醫生給馬老爹做了幾項檢查,祥林不情愿地撅著嘴,把一切手續交由支書跑腿。支書拿著一張X光片,從醫生辦公室里走出來。祥林著急地問:“大夫咋說?”
支書白了他一眼,指著片子,慢吞吞地說:“診斷結果出來了,你爹肚里有個‘腎寶’,那病全是它在作怪。不過,這玩意兒在人身上是個害,取出來卻是珍貴藥材,是個寶貝!”
祥林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只知道牛有牛黃、狗有狗寶,這人身上長腎寶,還真是頭一次聽說……”
“莫說你,連醫生都覺得稀罕吶,人家查了好多資料才確診,說是這種病例全世界也難找。”說到這里,支書“嘻嘻”笑了兩聲,“物以稀為貴,牛黃、狗寶值錢吧,可人身上的腎寶比它們更貴,一個能賣到兩萬塊!這下子,你小子發大財嘍!”
祥林原先陰沉著的臉,漸漸泛起紅暈,他有些討好地說:“支書,您知道我就上過三年學,沒見識。可您是我長輩,您可不興打誑語哄俺!”
“人命關天的事,我能跟你打馬虎眼嘛!我就是把人家大夫的話交代給你。不過,你也別光顧著歡喜,開刀把腎寶取出來,也不是筆小費用,得四五千塊呢!”
雖說祥林這幾年攢的全部積蓄,也就是五千塊錢,要一下子拿出這筆錢,真比割他的肉還讓他心疼。可他腦子再笨,也拎得清“五千”跟“兩萬”的差別,所以,當下拍著胸脯跟支書打包票:“我這就回家湊錢,給俺爹治病!”
這么著,馬老爹算是順順當當住上了院,掛著鹽水一連休養了三天,第四天便被推進了手術室。
手術的結果,從他腎里取出了一塊指頭肚大小的結石。支書把祥林拉到走廊一角,拿給他看,捶胸頓足地說:“可惜!可惜!這個寶貝疙瘩算是白浪費了。我問過大夫,大夫說它成色不夠,是次品。”
“啥……”祥林的頭“嗡”的一聲一下子大了,“這么稀奇的東西,咋會是次品呢?”
“大夫說,長好了,是個寶貝;長不好,只是塊石頭。”支書忽然話鋒一轉,“我問你,你爹一年里能吃上幾斤魚、幾斤肉?”
祥林咕噥著說:“結了婚我就和爹分開過,他的伙食我咋摸底?”
“難怪,難怪……”支書恍然大悟的樣子,“你爹身體缺營養,他肚子里的腎寶能達標嗎?你呀、你呀,眼前有財沒命享哦!”
祥林心里有說不出的懊喪,再想想自己好像做了一樁虧本的生意,真是針扎在了心尖上,喘口氣都覺得疼!
見他拉長了臉,支書拍拍他的肩膀,勸道:“大夫說了,長腎寶的病人差不多都是這樣,頭一塊是石頭,再長第二塊才夠得上藥材成色。嗐,醫學上的事我說不清,我領你找大夫問去!”
祥林心里想:問就問,正好可以對證一下,你個老東西是不是在跟我玩花樣兒!于是,二人來到醫生辦公室。主治大夫是個戴眼鏡的年輕小伙子,他端著個架子,有板有眼地告訴祥林,老人的健康是大事,讓他們十年后再來醫院查。那時,如果馬老爹肚里長出腎寶,他保證給祥林介紹個買家,打底二十萬人民幣!
醫生都這樣說,還有啥懷疑的?十年的等待雖然漫長,但想想親爹就是未來的財神爺,也足夠令人振奮的。所以,馬老爹康復出院后,祥林主動把他接到了自家的熱炕頭上,平日里噓寒問暖,殷勤侍候,把老爹當成寶貝供養起來。他的目的只有一個:讓爹活得好好的,也許十年后,他馬祥林就會發一筆橫財呢!
馬老爹在兒子家,待遇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高,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幫著兒子一家干這干那,哪里還像以前那個土老頭兒?支書把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欣慰不已。
那個給馬老爹治病的年輕醫生,其實是支書的一個外甥!當初馬老爹被查出患腎結石,需要開刀動手術,可支書明白:要讓祥林痛快地拿出這筆錢,恐怕比殺了他還難。畢竟坷垃地里刨食吃,莊稼人攢點錢不容易,全是憑血汗換來的。無奈之下,支書只好騙祥林交了住院費,給馬老爹除了病根。他擔心馬老爹再受委屈,干脆攛掇外甥以醫生的身份,利用祥林的貪心設一個誘餌。支書明白:管閑事,落是非。但他管的是善事、好事,問心無愧!
再說馬祥林,人雖然心眼不壞,卻是個頭腦簡單的“戇大”,加上沒見過什么世面,輕易被支書牽住了牛鼻子。他本就腿腳勤快,自從做上了美夢,干起莊稼活更是渾身帶勁兒。不過,晚上睡覺卻睡不踏實,心里七上八下地總是掛念著那事兒。
到了第六個年頭,他終于沉不住氣了,決定去一趟縣里的藥材收購站,打聽一下腎寶的行市。好在現在家里有條件了,騎上摩托車,趕腳出遠門,方便得很。
午飯時分,祥林回到家,人像是發了癔癥,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老婆問他話,他只是一個勁兒地長吁短嘆。
這當兒,支書串門來了,還送來一個小本本,是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卡。
支書說,這醫療卡村委剛往下發,自己從村委走,就順便捎帶過來。支書還說,現在中央越來越重視三農工作了,先是免除農業稅,現在又貫徹大病統籌,照顧農民看病難、看病貴,入了新農合醫療,生病住院最多可以報銷百分之七十吶。饃饃往肉湯里滾,好事哦!
支書說得眉飛色舞,祥林卻在一旁耷拉著頭,半天沒拿正眼瞧一下。支書臨走的時候,心里有些惴惴不安:這等貼身實惠的大事,鱉羔子還真能沉住氣,難道你真指望老爹那“二十萬”的身價?哼,做白日夢去吧!
一晃眼,馬老爹活到了第十個年頭,支書也變成了白胡子老頭兒。
這天一大早,支書去坡地看莊稼,溜達一圈回來,發現祥林家門口嘰嘰喳喳圍著一群人,過去一問,原來是祥林要用三輪摩托拉著爹去縣醫院檢查身體。
支書腦子里驀地想起十年前,外甥跟祥林的“十年之約”!心里一下子緊張起來。他知道,祥林的兒子今年剛考上大學,家里正需要一大筆錢。看來,這家伙還真是財迷心竅了!支書上前,兩只手牢牢地抓住三輪摩托的車把,黑著臉喊了一聲:“不能去!”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支書不問青紅皂白橫插一杠子,這是為什么?祥林振振有詞地說:“叔,我又不是去賣爹,看把您慌的,鐵路警察好像也沒您管得寬吧!”
支書氣呼呼地說:“祥林,做人得講良心,你爹沒病沒災的,折騰他干啥?難道你非要從老爹肚里掏出塊寶貝不可?”
祥林擰緊了眉頭:“叔,您這話是啥意思?”
“你不就是惦記著你爹肚里的腎寶嗎?實話告訴你,那玩意兒分文不值!而且你爹也不會再長那個了。都啥年代了,你還不覺悟,醒醒吧!”
看著支書臉紅脖子粗,一副公雞斗架的樣子,祥林“嘿嘿”笑起來,“俺親愛的老叔,眼下都啥年頭了,您還翻過去的老黃歷?過去讓日子壓得喘不動氣,顧頭顧不了腚,所以做人破罐子破摔,臉皮值不了幾個錢。現在不同了,從個人到國家,可是啥都講究了。您看,”說著,祥林從挎包里抽出新型農村合作醫療卡,“有了它,咱看病再不用犯愁了。以前是‘辛辛苦苦十幾年,一病回到解放前’,現如今這醫院的大門,看起來是又順眼又親切嘍!您以為俺還是那個一聽跟醫院打交道,就腿肚子抽筋的可憐蟲啊,告訴您,今早俺爹起床,說是嘴里有顆火牙痛。這不,咱揣上醫療卡給爹看醫生去!”
怪不得,馬老爹坐車上捂著腮幫子,一直埋著頭一聲不吭,原是害牙痛。支書一下子卡殼了。
其實,祥林提到的這項新政策,他都明白,他不了解的是祥林內心的變化。如果祥林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發自肺腑,那他平常素日善待老爹,也肯定不是出于什么“功利心”了,而是一種親情和良心。這么說,倒是自己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
支書正疑惑著,旁邊一個婦女開口說道:“老話講:再要好,三湊巧。祥林這家子人真是湊合一起了:老爹勤快,大人孝順,孩子爭氣。山溝里出個大學生,真不容易哦!”
有人羨慕說:“祥林這幾年挺走運,養羊羊貴,養豬豬肥,票子賺滿了兜,如今,孩子又考上了省里的大學,真是喜氣盈門啊!”
還有人打趣道:“祥林,講講你這個大老粗平常是咋教育孩子的,我兒子也考名牌大學!”
人逢喜事精神爽,祥林今天心情出奇的好。他扮個鬼臉,打個哈哈:“記住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咱一家之主,方方面面得帶個好頭,要是娃們連老子都不顧,那還咋長進、咋成才?嘿嘿,只怕長成也是個歪瓜裂棗了……”
祥林這話一出口,支書聽得一愣一愣的:這小子,還真是出息了,懂得“板板正正”做個人了。
這時,祥林發動了三輪摩托,一騙腿上車坐穩,扭頭看了一眼支書,又說了一句好似沒頭沒腦的話:“叔,俺認您是好人。”然后,跟大家打個招呼,開著車上路了。
支書一下子全明白了:原來祥林早就省悟過來,所謂的“腎寶”,只不過是一個善意的謊言而已!
頓時,支書眼里濕濕的。
他向前追上幾步,沖坐在車斗里的馬老爹使勁揚揚手,底氣十足地喊道:“家和萬事興!老伙計,福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