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瀟然
公務員,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曾在多家文學刊物發表散文、隨筆,其歷史文化系列散文作品深受讀者好評,現居西安。
一
隋唐以前,中國歷史上曾有過兩次大的民族融合。一次是春秋戰國時的夷、戎、蠻、狄融入華夏。另一次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匈奴、鮮卑、羯、氐、羌等眾多少數民族融入漢族,也就是“五胡融華”。第一次融合完成了從王國到帝國的轉變,實現了秦漢的大一統。第二次融合則是一次生活方式和社會秩序的重新洗牌,為大唐盛世的出現進行了最為充分的準備。
融合源于動蕩,而大的動蕩無疑都是對于原有秩序的破壞,但是破壞卻并不一定都會實現新的重建。比如蒙古人入住中原,他們推翻了漢人的政權,但是卻沒有及時取得和漢族文化的聯姻,致使許多統領還不得不借助翻譯來行使自己的領導權,其結果就只能是不歡而散。
實現大破與大立的主要途徑就是融合。在融合中,新的文化形態自然會對社會秩序進行再一次劃分與重新包裝,這樣一來,原來老氣橫秋的臉色,便得以重新煥發出新的生機。
第二次融合時,除了“五胡”之外,宗教文化也為中華文化帶來了新鮮的血液和創新的因子,成為了中華文化的一部分。比如佛教的傳入。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大約在兩漢之間,漢明帝時還曾經專門派遣使者到西域訪求佛法,佛像就是那個時候迎請過來的,同時帶回來的還有一些少量的經書,盡管由于文化的差異使得當時的譯經顯得格外艱難,但是這次求法卻仍然可謂是開啟了兩大文明之間交往的序幕。正是在他們走過的那條路上,后來又一次次地留下了向西取經,向東送經的腳印。朱士行、法顯還有玄奘,都是向西求取真經的代表,而鳩摩羅什和佛圖澄等又是眾多向東送經弘法的主要僧侶。他們相向而行的壯舉,完成的不僅僅只是對于信仰與意志的考驗,也不是對于雪山荒漠的殊死攀越,而是實現了佛教文化與東方文明心靈和智慧的深度交流。佛教文化的植入,使得我們對于生死有了新的理解,對于善惡有了清晰的標準。萬事萬物的因果報應,回答了人們的處世疑問,清規戒律的信條,厘清了佛俗的邊界和底線。這些中國傳統文化中模糊而又飄渺的認識,終于有了一個明確和直觀的態度。
通過融合,少數民族的生活方式與異域宗教的價值觀念,徹底改變了漢人的傳統文化族譜,使中華文化完成了一次脫胎換骨的新生。尤其是鮮卑人的漢化改革,結果更為完整徹底,影響也最為深遠。
漢族自夏、商、周以來出現過不少優秀的社會管理設計者,又有諸子百家的豐富闡釋和秦漢帝國的輝煌實踐,這些對于一個試圖在文化上快速躍進的游牧民族來說,自然就有著足夠的吸引力。所以,漢族便常常會在被外族戰勝之后再在文化上反過來戰勝外族。這是東西方文化的主要差別所在,也是中華文明之所以長盛不衰的根本原因。西哥特人占領西羅馬帝國與鮮卑族占領中國北方的情景非常相似,都是在同一個時期發生了外族入侵的情況,但結果卻截然相反。羅馬文明被西哥特人的蠻力毀滅,中華文明卻被鮮卑人的蠻力滋養。
當時拓跋氏建立的北魏政權,占據了中原帝都,成為這個國家新的主宰。他們可以肆意驅使漢人,但是漢人所創建的農耕文明,卻難以任由游牧習性的生活方式完全駕馭。要想實現對統治區的有效控制,就必需首先融入這里的文化,以獲得武力之外的統治資格。這時,智慧的鮮卑領袖們就開始了一系列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態的“漢化”實踐。
鮮卑人的改革是從族源上尋祖確認與漢人同根,在制度上華夷互化加固社會管理結構,在生活中以農為本放棄游牧習慣,在文化上尊儒重教匡時濟俗。尤其是孝文帝竭力推動的通婚政策,更是讓這個多民族的國家在生命的意義上已經不分彼此,使從此而后的歷史成為了同一首歌中的中華和聲。李唐家族,就是這一和聲中鮮卑與漢人混血的最大成果。唐高祖李淵和唐太宗李世民的生母,都是鮮卑人。李世民的皇后,也是鮮卑人。到了唐高宗李治的時候,他的血統里,已經有四分之三都是鮮卑的成分了,而漢族的血統反倒僅僅只剩下了四分之一。
在胡人漢化的過程中,漢人也開始著自我完備的胡化,少數民族的生態文化,不斷為漢文化注入著自然的活力。它有點剽悍,有點清冷,有點粗糲,有點混沌,但同時卻又有著開闊、自由和放松的一面。而這些對于漢文化來講,都是一種間接性的存在。間接性的引進和介入,使得文化發展獲得了所必需的促進力量,建立更進一步的文明也就有了實現的可能。
鮮卑人那種騎在馬背上的雄風,是一種把歌唱和舞蹈融入了血液的生命激情。他們所擁有的大口喝酒大塊吃肉的豪氣,也是漢族文化漸漸消失了的可愛基因。在公元五百年的這次婚配中,中國以最溫柔、最切實、最有效的方式,完成了一次骨髓的移植和靈魂的嫁接,最后才終于生成了中世紀的東方盛典。
大唐之所以成為大唐,就在于它的駁雜。北魏,為駁雜的大唐作了最充分的供給。駁雜,使得盛世的天空越發變得開闊。而這樣的大唐,已經不再是我們固有觀念中的大唐。在這樣的國家里,最能體現的,自然就像那句時下常常聽到的口號那樣,叫做“一pL6CBJK28FOAXjzsVq5cm/TjQbQqL0Oc5mZbebuYMpo=切皆有可能。”
二
鮮卑人的浩蕩促成了大唐的開放,使長安充滿了新鮮的活力。在長安的街頭,zf2C1OUHnMWyagremVWyJrVu8+LMlCSerWDEIKxwvAE=有在政府公干的不同膚色的“阿羅汗”,有從事服務業的各色胡姬。那些鼻梁高低不同、眉弓深淺不一、穿著五花八門的人,從事著各種職業,擔任著各級官職。最難得的是,這些都已經成為了唐朝的社會常態,在生活中已經司空見慣,不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外僑們居留日久,都成了半個唐人,而唐人,則成了有中國血統的世界人。長安向世界完全敞開了自己,世界也就把長安當作了大家共有的舞臺。而長安又總是有著一份充足的自信,它從來就沒有擔心過外來文明會把自己淹沒。
盛唐的氣象在別的任何一個國度都不會再有,其他所有的開放和自由與它相比,都只能成為自我標榜的吹噓。僅從宗教信仰一個方面,我們就可以得到足夠的令人不得不信服的證明。在波斯,祆教本是驅逐摩尼教的,伊斯蘭教又是驅逐祆教的,但是來到了長安后,它們忽然都安安靜靜地待在了一起,各有自己的寺院,各有各自的信徒,互不打擾地和平共處了。要知道,除了伊斯蘭教之外,祆教和摩尼教其實早已都是失去了本土的流亡宗教,而長安還把他們待若上賓?,F在我們能看到的,還有佛教。佛教走出了印度,永遠成為了遠離出生地的游子,但是傳承著那份包容性格的中國,卻成了它漂泊中重新生發的故鄉。長安就是這樣,盡自己的一切所能搜羅并保護著世界各地的精神流浪者,無論他們來自何處,凡是有著美好取向的,對它都表現出了一種吸納的熱情和保護的敏感。
大唐就是一扇窗,它打開了國民的思想桎梏,國民也就把它當成了自己的心靈家園。長安永遠都不會把對于對立成見的消解看成是一種歸順和懾服,而恰恰相反,它總是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低,甚至愿意充當一個異域學說的學生,接納并發揚光大。它很明白,不是自己“寬容”了爭執,而是自己智慧的濃度不能降低。降低了,就會寡淡無味,少了情趣。因此,它由衷地學會了欣賞和借鑒。這種態度,當然會很快被敏感的大腦捕捉到,因此便有了從各處追隨而來的更多的智慧,并心甘情愿委身長安,落地生根,使得長安在后人的心目中才一直繁花似錦。
有人說,一個時代真正的氣度,不在于誕生了多少人類智慧,而在于所有的智慧都愿在此安家。其實,一個文明的真正高貴,也不在于剿滅了多少曾經的生死對手,而在于讓這些對手都能紛紛放下屠刀,把沖突轉化成了合力。
不知道是歷史的巧合,還是世事的機緣,長安其實并不是發生民族融合的中心,但是,兩次融合所取得的成果卻都表現在了這里。相同的事件還有許多,比如諸子百家中儒、法、道三家思想成功實踐的開端也都全部發生在這里。其中,法家思想的貫徹實施成就了大秦帝國,確立了中國兩千多年不變的集權格局。西漢初期把“黃老學說”作為基本國策也是道家思想的首次應用,后來當社會的休養生息完成后,又轉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使儒家思想第一次服務于國家的管理。之所以會這樣,從歷史地理學的角度,或許都能找到一些相應的答案。
關中的北部是黃土高原,而氣候又受西北風的影響比較大,所以地表的土質主要都是風力搬運作用下飄移沉積的黃土層。農業機具還不發達的時期,黃土層比較適合個體耕植,而在以小農化經營為主體的文明時代,這里也就理所當然地成為文化的主脈。文化融合是否成功的標志,取決于對于主流文化的影響與改造,而主流文化的全面轉型,往往又是伴隨著一個時代的新生同時實現的。
黃土的特點是疏松、多孔隙、垂直肌理,所以極易滲水。從這些特點我們可以發現,黃土的含水能力極強,還富含多種可溶性物質,遇水容易因勢而變,而這些其實都是包容性的表現。這種包容,不僅是耕種的谷物能夠豐足保收,同時也使得各種學說、各種智慧同樣也能在這里生根發芽、開花結果。
跳過黃土高原再向北,緊鄰著的是荒漠、草原,關中的南部又與長江流域的水鄉文化接壤,這里就處于草原與江河的兩面包圍之中,是一種與其他兩處截然不同的農耕經濟類型。這樣一來,陜北、關中與陜南就形成了一個完整的文明生態圈。在這個生態圈里,存在的主要矛盾是農耕與游牧,以及農耕與江河的兩面沖突。在這幾種文明形態的并存對峙中,關中文明為了保證自己的生存,就必須不斷吸收和借鑒別的文明所擁有的好的東西,以健強自己的體格,迎接隨時可能到來的挑戰。這一點,恰好就造就了它的開放與駁雜的性格和吸納力極強的特點。同時,又因為關中南有秦嶺的緩沖,北有黃土高原的過渡,而讓自己的文明面臨毀滅威脅時還有充足的轉移或者藏匿的時間,使得自己的文化秩序不至于在遭受外力的侵擾時而突然毀滅,因而又保全了它的整體脈絡結構,致使最終形成了一種獨有的雜陳互融和系統的特點。
成功就源于整合的徹底,而徹底又只有這里才有實現的社會基礎,所以,關中就成為了那個幸運的流星時常墜落的地方。
多種思想的駐足和多種習慣的并行造成了唐朝的開放,在開放的唐朝,女人破天荒地獲得了前所未有的生存空間和行動自由。無論是踢球拔河、騎馬游獵,還是琴棋書畫、工農學商,都成為了她們可以隨心選擇的事情。她們還擁有著很大程度上的婚姻自主,離婚和再婚也都非常普遍。從發掘的唐代墓室壁畫中可以看到,那時女人的服飾即開放又華麗。遮擋臉部的面紗消失了,美麗的容貌完全暴露在公眾之中。難以想象的是,她們的那些紛呈多姿的衣裙紗陂,低胸衣、“V”字領、吊帶裙和露背裝等等,一千多年后還仍然被好萊塢的明星們一再翻新,竟成為了現代女性時尚衣著的初始原型。那是一個女人的時代,女性的社會地位大幅提高,她們甚至逐漸開始參與政治,在國事上平等地表達自己的主張,展現“半邊天”的聰慧,扮演上了曾經只屬于男人的角色。而這時,一代女皇也就終于走到了臺前。
三
鮮卑人那個力主漢化的領導者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死后的第150年,在終南山腳下的翠微宮中,開創了貞觀之治的太宗皇帝也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陪伴在他的病榻前的太子李治,在那里有了與一個叫武媚娘的女人的第一次接觸。武媚娘是太宗的才人,時年26歲。沒有人知道這個女人更為詳盡的身世,甚至她真實的名字究竟叫什么也都沒有確切的記載。然而,正是這個謎一樣的女人,后來竟成為了這個盛世承前啟后的主宰,大唐帝國在整整半個世紀的時間里都被掌握在了她的手中。
公元649年的夏天,唐太宗撒手人寰。依照后宮之例,武媚娘作為先皇的女人被送往長安城外的感業寺出家為尼。
今天的感業寺位于西安西北郊外的漢城遺址區里,就在一片農家的村莊之間。以前一直是一所小學,早沒了香火。后來聽說學校外遷,廟宇又重新修繕維護了起來。寺外一條不寬的豐產路從門前經過,過往著老城里不知延續了幾個世代的原始農戶。四周圍繞著成片的桃樹林,成了西安的一處最負盛名的桃花源。每年的花開花落都是這里一年一歲的桃花節,桃花節早已沒入農戶的生活成為一種尋常的民俗習慣,然而這一習慣,同時卻也在紀念著的是寺院里曾經并不尋常的故事。
寺里聳立著一方殘舊的石碑,給所有的故事都做出了總結性的回答。石碑立于武媚娘離開這里935年后的大明萬歷十三年。萬歷十三年,這個時間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黃仁宇先生的《萬歷十五年》。黃仁宇寫的是那一年朝廷里發生的一些歷史學家很容易忽視的小事,而那些小事,表面看好似都是末端枝節,但實質上卻是明朝后期所發生的一系列問題的癥結的反映。正是那些癥結,造成了當時的朝政渙散、官員腐化,從而民不聊生、動蕩不斷,致使明王朝最終走向了衰亡。萬歷十三年,萬歷十五年,兩個時間點確實離得有點近,把進取的大唐跟惰怠的晚明聯系到一起,讓人真是還有點難以適應。感業寺曾經的主人武則天,是盛世時代的一個頗具代表意義的開放性人物,但是為她的寺院立碑的時候,中國竟然開始走向了閉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反諷,而這種反諷,其實就是世事上隱隱存在著的歷史悖論,它反倒更能說明那個屬于女人的時代的偉大。
寺院里的故事被各個時代的文人描繪得極具傳奇,一直吸引著文人們的筆墨和學者們的關注,然而作為唐王朝的縮影,這里卻更應是一處最好的實地說明。如今,那扇深紅色的木門門環已經落銹,但它卻深鎖著一段盛世的光陰,那是一扇通向了唐朝的真實的大門。
被迫出家的嬪妃們,告別了太極宮的華屋錦衣、玉盤珍饈后,落魄在經卷與香火相依的佛堂。生活境況的落差,讓她們即使是在炎熱的盛夏也難以填補寺院中的冷落,一群聚合一處的前朝姐妹,人數再多也難以驅散青燈下的孤苦。武媚娘就似乎只能在木魚的節奏聲中度過自己的余生殘年了,她在一首詩中寫道:
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
這是這座寺院里留給我們的一首載入了《全唐詩》的文字。
武媚娘是一個敢于與命運抗爭的女人,她不可能任憑如花的生命在寂寞中枯萎,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那個與她一見鐘情又相見恨晚的男人。她清楚地知道,只有那個擁有著最高權力的曾經的情人,才能拯救自己。
昔日的太子此時已經黃袍加身,成了大唐皇帝,素衣里蜷縮著的美人撩動著他不能釋懷的情思,那個曾經屬于他父親的女人的眼淚,一時間讓他寢食難安。
李氏皇族有北方游牧民族的血統。在游牧民族看來,父親死后,他的嬪妃只要沒有生育,再嫁兒子并不是什么問題,而且有的在繼任王位的同時,還必須連同他的女人一起繼承。王昭君就曾經先是在和親中嫁給了匈奴的呼韓邪單于的閼氏,并生養了一子。呼韓邪單于死后,她又按匈奴“父死,妻其后母”的風俗,嫁給了呼韓邪的長子復株累單于雕陶莫皋,并且又生了兩女。對于他們來講,保持族群穩定,避免自身內耗,最大限度地快速壯大人口規模,可能才是最為明智的選擇?!捌奁浜竽浮钡淖龇?,其實更重要的一點,就是能更好地避免王位更迭過程中的殺戮。如此一來,這些在我們看來不成倫理的事情,對于他們,也就不再是那么不可逾越,而順理成章了。
翠微宮里的幾次回眸,換來了感業寺中無盡的眼淚。石榴裙上洇開的不只是武媚娘的孤苦,更是她的一種求生的掙扎,還有對于未來的渴望。然而,就是這些看似無助的眼淚卻成為了她救命的最后一株稻草。就是這株稻草,竟使她奇跡般的起死回生、時來運轉。武媚娘五載晨鐘暮鼓、面壁修身,不知是感動了上蒼,還是佛祖也動了惻隱之心,終于給了她一個重新做人的機會,使她脫胎換骨,從梵界又回到了人間。
翠微宮、感業寺,一個倚山面北,一個坐北向南。在宮門與廟門之間,竟是一條通往天庭的密徑。一條由相向眺望的目光砌成的大道,明晃晃地坦然于長天大地之間,托舉著絕代女皇一步一步登上了大唐的權力之巔。
麟游的漆水河邊,有一座安閑的慈善寺。由于寺院遠離城鎮,現在已很少有人去行香火。河谷之側的崖壁上,只是默默地矗立著一些隋唐時期的雕像。藏傳佛教中,信民們常把經幡懸掛在高處,讓風為他們“祈禱”,有形但無聲。而這里,不動聲色的石佛,潺潺不住的水聲,則更像是一群僧眾的永久法會和一場沒有尾聲的梵音合唱。
慈善寺位于九成宮旁,這里是李治與武則天避暑時常常進香的地方。九成宮因歐陽詢的一方醴泉銘碑而被人熟知,但慈善寺卻終因缺少了傳世的名品落得了一個清寂。熟知的九成宮已經淹沒在麟游的縣城里,被現代的建筑物所覆蓋,而清凈的寺院石窟卻得以有幸存留了下來。這是一座不能不留存下來的寺院。在這里,登上了皇位的武則天按照她自己的模樣,把她鑄造成了一尊未來佛的石像,供奉在了主窟一側的蓮花寶座之上。這尊石像,是女皇從皇宮到寺院,再從寺院到皇宮,最后又終于從皇宮重回理想彼岸的一個最好的結尾。五年感業寺,修行一輩子,功德圓滿,終成正果。就是這尊石像,使女皇的一生一下子變得完整。
從翠微宮到感業寺,是一條凡眼無法透視的路,所以更多的都是從這里走向了孤獨,直至衰老和死亡的那些武媚娘的同朝姐妹。從大明宮到慈善寺,是一條常人無法完成的路,“上承貞觀之治,下啟開元盛世。”她要的,或許并不是成佛,而是實實在在地要為她自己的無字碑書寫真正的碑文。
她是一個空前絕后的女人,集美貌、智慧于一身,又擁有超常的膽識和氣魄。但是,她身上獨一無二的,更是對權力無邊無際的渴望。
14歲被唐太宗選為才人,進入皇宮。26歲時被迫棲身寺院,五年后又重回皇宮,32歲成為高宗的皇后。60歲開始執掌大權,67歲時終于登上帝位。她前后嫁了兩個皇帝,后來又生了兩個皇帝(中宗李顯、睿宗李旦),期間還自己親自做了一把皇帝。無以言說的命運給了她諸多千載難逢的機會,使她一筆一筆寫出了一段絕無僅有的歷史神話。
有著同樣權勢和相同機會,早于武皇將近千年的呂后沒能做到,晚了一千多年的慈禧也難以做到,她們盡管也都實際掌控了政權,但是卻絕對不可能登上皇位。不為別的,只因她們沒有生對地方。慈禧和呂后的遺憾是接管的不是唐朝,而唐朝的女人卻要慶幸于擁有一個開放與不拘一格的時代。盛世與女皇的相伴出現,注定了不是一次簡單的偶然巧合,而完全應該是那個時期社會發展的必然。這樣一來,武皇也就理所當然的成為中國兩千余年歷史的唯一。
但是,女人終歸還是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日子,她去掉了頭頂的皇冠,把權力重新歸還給唐朝,又回到了單純女人的角色里,只是作為皇后,在乾陵,長眠于了那個她所鐘愛的,并且給予了她一切的男人李治的身旁。
四
俗話說盛世多才俊,衰世多平庸。是因為盛世會有一種積極向上的風氣,鼓勵和確認人們進取的精神取向。價值體系的健康高貴和管理系統的運轉有序,自然就保證了國家的可持續發展和社會的不斷進步。而衰世,人們喪失了最為基本的審美標準,使智慧的光芒被無奈地屏蔽于濃重的霧嵐里,只能偶露一絲縹緲的煙霞。煙霞帶給世界的不會是光明,它只會是更加濃重的悲情色調。
大秦帝國從秦孝公開始,革除舊制,變法圖強,其實他們走向成功的第一招,就是招賢納士。商鞅、張儀、鄭國、韓非,無不都是他們引進的杰出人才。商鞅的變法,張儀的連橫破縱之策,鄭國的水利工程,韓非的專制思想,都為秦國統一天下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漢室政權也一樣,劉邦在總結楚漢相爭成敗的原因時就曾說過一段話:“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我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餉饋,不絕糧道,我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必勝,攻必取,我不如韓信。三者皆為人杰,我能用之,所以我得了天下。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所以被我打敗。”可見人才也是漢朝建國的主要保障。不過他同時也告訴了我們,人才常有而伯樂難遇的道理。無論是秦國還是漢朝,與其他各國獲得那些人才的機會其實都是一樣的,只是因為秦孝公或者劉邦更知人善任了一點,然后那些能夠決定歷史的智慧,就變成了他們稱霸的財富。
為了保證政權的人才支持,各朝各代都有自己選人用人的方法,主要的不外乎有察舉、科舉和民選等。察舉制缺乏必要的監督與制約,難免會出現 “舉秀才,不可書;察孝廉,父別居”這樣違背宗旨的笑話。察舉,要求的不僅僅是選拔者必須具備伯樂的能力,還更應該有一種權威。他的個人魅力要足以平息來自不同認識的各種質疑和對抗。要做到這一點,首先是必須具備獨具慧眼的水平,然后還要有心無雜念的品德和公而無私的作風。而往往沒有機制的保障,“伯樂”也就常常成為了一些人徇私舞弊的借口。這時,用制度取代主觀意志的選才方法也就隨即產生了。
唐朝走向興盛,就跟當時科舉制度的進一步完善密不可分??婆e制度始于隋朝,在武則天參政的時候逐步健全,并且還獲得了一次較大的發展。不僅考試科目有所增加,錄取人數有所增多之外,她還別出心裁地創設了殿試,還有“武舉”和“南選”等,使科舉的主要內容和基本形式都固定了下來??婆e改變了舉薦制選官權利下移的弊端,同時打破了倚仗門蔭資歷造成的階層固化,為貧民開辟了入仕的通道。另外,也使官員選用與教育培養結合了起來,保證了官員隊伍的品行操守、思想修養、文化水平和執政能力。
其實,無論是怎樣的選拔方式,進步還是落后,就看是不是能夠符合公平與正義的要求。公平不是絕對的公平,選和不選、用和不用本身就不是公平的事情。公平指的是過程和機會的均等,而結果,需要體現的是正義,正義能夠帶給人希望和夢想。美國之所以能夠吸引全世界的精英,就是因為它能夠給每一個人提供奮斗的希望。在那里,每一個人都可以憑借自己的努力實現自己的一個美國夢,如同大秦帝國有帝國夢,布衣漢朝有平民夢,貞觀、開元有盛世夢一樣,這些都是仁人志士的追求。
現在的選拔,更多的選用的是民選,也就是民主推薦的辦法。它的最大好處就是能夠擱置爭議,平息矛盾。但是把道德水平的評價與執行能力的把握完全推給群眾,本身就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品行與作風的好壞還必須要有一些有效的篩選。群眾并沒有選擇好人的責任,而他們要的其實只是一個能給自己辦事的人。自己的事情自己定,大家的領導大家選,本來就是現代民主的樸素做法,但是自己選擇的結果卻一樣也一定要由自己承擔。然而現在選拔出來后一般都要交流任用,選擇決定的后果自然就跟自己不會再有多少關系,這種不承擔結果的選擇,也就更是不會再有多少客觀的標準了。大家都在強調公平與正義的時候,其實又都在追求著自己能夠獲得公平之外的恩惠。你能夠給他一點額外的照顧,無疑你就是給他辦事的人,沒有給,你就不是。當你拒絕了那些非分請求而維護了大家的公平的時候,可是大家又都感覺不到,還反倒得不到應有的認可。這樣的選擇根本上就很難實現“公平與正義”的目的,所以就不可能不發生取向的偏離。要想獲得所有人的一致認可,我們就只能降低了處世的標準,選擇沒有原則的平庸。但是,再細心想一想,如果真把平庸的一致當成了我們日常的生態標準,又是多么的可怕的事情。相較來講,公選中常用的考試、考核和考察相結合的方法,還算是一種比較周全的做法。如今在某些地方,已經出現了榮辱不分、好壞不辨這些社會怪相的端倪,審美標準的墮落,已經成為了一種大眾的心理惰性。在這種風氣的彌漫下,我們沒有對真偽界限的敏感,沒有對虛假辨別的警惕,既就是發現了疑點也缺少實證機制和駁偽機制,甚至找不到脫偽返真的基本程序。當然,我們未必喜歡庸俗,但是卻可悲的已經漠然于了庸俗。要知道,漠然久了就成為了習慣,而習慣久了就很有可能會喜歡。
庸與俗一旦得勢,就會使社會的品質走向低劣。在庸俗的追逐下,高貴的傳統將會失去堅持高貴的依靠,仁善的美德將會少了張揚的支撐。在大家對真、善、美的漠然之中,對于才學的嫉妒也會鋪設上一張消解杰出、留取庸俗的大網,使富有創造力的才能難于生存。歷史發展的規程都是從氣象初開到宏偉史詩,再到悲劇體驗和個人自問,而每個階段的成因,究其根本來說,就取決于它自身所具備的創造能力。要想找到自己所處的位置,人才觀就是最好的定位儀。
幸好還有一位女皇,有她在感業寺里修行的經歷,讓大唐就肯定不會如此落俗。她所推崇的科舉,無疑是學而優則仕取代門第關系選人的一種進步。就是在這一制度的倡導下,一大批出身寒門的文臣武將得以夢想成真。在她執政的那段時間里,通過科舉入仕直到宰相位的共有二十七人之多,并且大多還都出自庶族??婆e讓每一個人都擁有了自己的夢想,而夢想就是生活的希望,有了希望也就有了追求的引力。在這種強大引力的引導下,人們便開始在寫作詩文上下起了功夫,這樣又造就了一大批文壇的杰出人物。有“初唐四杰”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有“文章四友”李嶠、崔融、蘇味道、杜審言,有“吳中四士”賀知章、張旭、包融、張若虛,中國的文化藝術一下子得到了空前的發展。沈佺期和宋之問等人更是在這個時期完成了唐詩的體式和定型,而后詩人詩作不斷涌現。李義府的詩借喻精妙,上官儀的詩婉媚工整,陳子昂的詩沉郁蒼勁,張說的詩文辭俊美。詩人繁若群星,詩作浩如煙海。
幸好有了這些,讓大唐夢即使最終破碎了也留下了鏗鏘的回音。
每一次想到他們的那些擲地有聲的名字和事跡,每一次讀到他們的那些美妙而又深刻的文字,我都有一個想法,就是應該感謝感業寺,因為感業寺的香火為大唐度化了一個卓越的造夢者,就是那個在那里曾經修行過五年的女人,如果沒有她,沒有她的科舉新法,唐朝還就真的難以披上錦繡的外衣,照亮中世紀的光輝也一定會因此而消減去一半,一個華麗的時代更是將不復存在。
盛世的標志,不是府庫里堆積起來的數字,當然也不是典籍里落成的政績工程,留給歷史并且影響后世的,它一定是一群杰出人物的集中呈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