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小王的孩子

希望年輕是可以饒恕的。

20歲那年，是我工作的第二年，我接了一個大班，在我們學校是人數最多的一個班級。這個班是原來的兩個班合并起來的，其中有一半學生是我原來教的學生。在工作上我是個新手，有滿腔的熱情。我像只辛勤的小蜜蜂一樣，耕耘著自己的班級。做老師是我從小的夢想，我希望我的孩子們都喜歡我，喜歡我教的課。孩子們都很好，農村的孩子都很純樸。像那種所謂的問題學生，打架罵人，擾亂課堂紀律，花招百出的孩子幾乎沒有，不過總有例外。

班上有個孩子小王，是個外地學生，在我班上借讀。其實對借讀的孩子，在情感上總是難以歸為“自己的孩子”。而且小王一年級的時候不是在我班上的，這樣就更難親近起來。對于小王，我的要求很低，只要不惹麻煩就可以了。至于成績什么的，我的要求不高。因為外地學生沒有學額，不算進百分率，所以考多少分其實就無所謂了。開始小王是坐在前面的，他上課也不怎么聽。我想他其實是聽不懂，因為他到我們學校的時候沒上過學前班，一年級的時候肯定是跟不上的，成績很差，到了二年級那更是聽不懂了。他爸爸在我們那的磚瓦廠打工，說實在的，外地生的家長不怎么重視孩子的學習，當然經濟原因占了很大的部分。我們做老師的，壓力也很大，能少操點心就少操點心。

剛到我班上，小王很乖，總是做自己的事情，很少和別的孩子交流。我忙著上課，批改作業，組織活動。既然小王不惹麻煩，自得其樂，我也就樂得少管一點。現在想想，平靜未必是真的平靜，就像大海，平時看上去波瀾不驚，誰能想到風雨來臨時，它掀起的滔天巨浪足以摧毀一切呢！我想小王是孤獨的，我對他放任自流的態度，也影響其他小朋友對他的態度。他沒有朋友，所以在課間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坐著。這種壓抑的孤獨，對一個孩子來說是沉重的心理負擔。他成績不好，無法從學習上獲得成就感。他沒有朋友，學校對他來說是個冰冷的所在。許多年以后，當我讀到一本小說，那是作者回憶自己的學生時代。這個作者和小王是多么的相似啊。原來，一個被忽略的孩子的生活是如此的艱難，原來一個老師是孩子的童年是否幸福的重要的保證。而童年是否快樂，能影響一個人整整的一生。

沉默的時間久了，爆發出來的能量也越大。我沒想到小王會以這么一種方式，提醒我他的存在。和往常一樣，我在辦公室辦公，孩子們課間休息。突然，班長小玲急沖沖地跑過來，臉漲得通紅。“張老師，王某某他耍流氓。”王某某？一聽到小王的名字，我還一愣。教了他很長時間了，對他幾乎沒有印象。現在小王從教室前面調到教室后面，更是想不到他了。他會耍流氓？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急了，連忙往教室里趕。小玲和我邊走邊說：“張老師，他，他脫褲子把那個給女同學看，還說流氓話。”聽了小玲的話，我徹底無語了。趕到教室，教室里鬧哄哄的。小王正坐在他的座位上，褲子已經拉上了。他望著我，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平靜無波，沒有恐懼，他就這么看著我。這是一個二年級的孩子嗎？孩子們見我來了，連忙圍過來，告訴我事情的經過。如果是現在，我一定先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再處理。可那時的我，年輕氣盛，我不允許在我的班級有這樣的孩子。在教室脫褲子，耍流氓，這是多么大的事情。現在我知道了，孩子對于這種行為未必理解，其實男孩們在私底下也會有點這樣的小動作。小王可能被我忽視得久了，以這樣的方式引起我的注意。

記得當時，我讓其他小朋友回到座位。然后怒氣沖沖地來到小王的座位旁，以幾乎暴力的方式把他拖出了教室，拉到了我的辦公室。在辦公室是對小王一陣鋪天蓋地地訓斥，我既恨又羞憤。當時我也是年輕的女孩，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來表述。我在教育上的無知，也讓這件事情惡化了。我覺得自己是無法容忍這個孩子在我的班上了，那天我直接把小王送到了校長室，果斷地告訴校長，我不要這個孩子再在我的班上了。我把小王定義為小流氓，小小年紀在教室做這樣的事情。我不允許這個很優秀的班級，有這么一個“壞苗子”。校長自然是維護我的，先讓小王回家反思幾天。當小王的爸爸帶著臉上有著傷痕的小王到學校的時候，事情已經過了幾天了。小王的爸爸懇求我們收下他，給他一次改正的機會。我已經無心再在這樣的事情上糾纏，沒有同意。就這樣，小王被他爸爸送回了老家上學。后來怎樣，我沒有問過。在當時，我也沒想太多，也沒覺得自己的處理有什么不好。就這樣，一個在班上近半年的小王，以這樣的方式告別了學校。后來，我們也漸漸地忘了他，似乎他從沒有在這里存在過。

本來我想我應該已經把他忘了，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我甚至都想不起他的名字，只記得他姓王。可是為什么，出事情那天他的那雙眼睛總是在我的記憶里。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申辯過，只是望著我。后來，做老師的時間長了，也讀了點書，才知道自己為什么總記得那雙眼睛。如果我能回到當時，我一定不用幾乎驅趕的方式讓小王離開學校。我一直覺得很沉重，后來在對待外地學生的態度上，我變了很多。我從心里把他們當成自己的孩子，對他們一視同仁。而這些外地的孩子，也給了我他們最真的感情。也許在潛意識里，我對小王是愧疚的，而這份愧疚讓我改變了自己的工作作風。我不知道我對小王的影響有多大，而僅僅是愧疚已經無法挽回什么。

今天，處理班上孩子的事情的時候，我變得慎重了很多。這么多年，我努力讀書，認真地去了解這些孩子。小王，我已經無法再為他做什么了，而現在在面對另外一個個“小王”的時候，我知道我該怎樣去做。童心是珍貴的，我希望我有限的力量能給他們帶來溫暖。希望在將來的某一天，他們用筆寫下自己年少歲月的時候，學校也能是一個溫暖的所在！

（張穎，海門平山中心小學，226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