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電影《阿甘正傳》開頭的場景大家都很熟悉:一片雞毛飄然升天,在天空中飄呀飄,最后飄到傻子阿甘身上。阿甘坐在公園的長椅上喃喃自語:Mama says life Was like a box of chocolate.you never know what you're gonna get(媽媽說過,生活就是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會嘗到哪種滋味)。這個“雞毛升天”的場景其實是一種隱喻:一個弱智的小人物通過自己的努力,獲得了成功,也贏得了人們的尊重。
對于社會主義時代的中國人來說,這個“雞毛升天”的意象更是別有一番深意。1950年代,在紅旗渠的誕生地河南省安陽縣南崔莊,當地貧農在共產黨的領導下,堅持走社會主義道路,開始創辦農業合作社。然而同村的富裕中農卻說:“窮光蛋想辦合作社哩,沒有見過雞毛能上天”。然而在共產黨員張懷德的帶領下,黨員和社員同呼吸,共命運,齊心協力,終于克服了重重困難,合作社的規模不斷擴大,在同富裕中農的競賽中贏得了勝利。在合作社優越性的吸引下,全村農民包括富裕中農都參加了合作社,實現了全村合作化,這也成為當時農村合作化運動的一面旗幟。毛澤東主席看到這篇報道,認為“這一篇很好,可以說服很多人”。當即在報紙空間加了“編者按”,選人他正在編輯的《中國農村的社會主義高潮》這部書內,并將標題改名為:《準說雞毛不能上天》。在這篇報道的編者按里,毛澤東用他一貫不信邪的口吻贊揚道:“富裕中農說:‘窮光蛋想辦合作社哩,沒有見過雞毛能上天。’雞毛居然飛上天去了”。“‘雞毛不能上天’這個古代的真理,在社會主義時代,它已經不是真理了。窮人要翻身了。舊制度要滅亡,新制度要出世了”。
這就是紅旗渠誕生的時代,一個“雞毛可能上天”的時代。這是一個“窮光蛋”改天換地、做大事業的時代。不管我們怎樣用或者艱澀或者通俗,或者拗口或者流暢的詞語來定義社會主義,社會主義首先是窮人的事業,是身居下層、勇敢無畏的小人物的事業。正因為貧窮和受苦,他們身上才充滿著自我更新和改造世界的不息的渴望和能量。正是這些小人物、這些“窮光蛋”,為了求生存、尋找吃飯的生路而參加革命的,中國革命也正是由于貧苦大眾的支持才取得了勝利。然而,革命勝利后,能否讓這些“窮光蛋”們都有飯吃?這是一個沉重的歷史課題!在中國革命勝利的前夜,美國國務卿艾奇遜曾預言:中國人口眾多,歷代政府包括國民黨政府都沒有解決中國人的吃飯問題,這是他們失敗的原因。同樣,共產黨政權也解決不了中國人的吃飯問題,它必然會因此而垮臺。艾奇遜的話有一半是說對了:吃飯問題向來是中國的一個大難題,歷史上任何政府都沒能解決它。但是共產黨政權畢竟不同于以往的歷代政權,社會主義事業是一項嶄新的事業,艾奇遜在用舊有的經驗來對待嶄新的事物,因此他的邏輯推斷是錯誤的。共產黨人完全意識到自己的歷史責任和社會使命,毛澤東曾經在不同的場合回應艾奇遜的預言:“難道六萬萬‘窮棒子’不能在幾十年內,由于自己的努力,變成一個社會主義的又富又強的國家嗎?社會的財富是工人、農民和勞動知識分子自己創造的。只要這些人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又有一條馬克思列寧主義的路線,不是回避問題,而是用積極的態度去解決問題,任何人間的困難總是可以解決的。”這是一場向貧困宣戰的艱苦卓絕的戰爭,當“窮棒子”們原本卑微的生命與某個長遠而崇高的目標聯系時,此中激發的熱情與能量能使個體克服自身的局限走向自我的超越,在新的社會實踐中,脫胎換骨,成為社會主義新人。
安陽西行百里,進入林州。林州的村莊與城鎮,都依偎在太行山的懷抱中。這個地方自古以來,水源奇缺。“光嶺禿山頭,十年九不收”。據歷史記載:明正統元年至新中國成立,五百一十三年,天災一百多次,大旱絕收三十次,人相食五次。在這里,水就是命。
在莽莽蒼蒼的太行山腳下,有一個蕭疏的小村莊。村子里只有一個老人,問村子里的其他人呢,老人說都去山那邊挑水去了。順著老人指的方向,在彌漫的風沙中,有幾隊長長的人影在山脊上蠕動。其中有一個殘疾婦女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這小男孩挑著兩個葫蘆,沒走幾步,絆了一跤摔倒了,小男孩不顧疼痛,捧著摔破的葫蘆大哭。那婦女走上去大聲呵斥孩子為什么不小心摔破了葫蘆。這一幕,被一個干部模樣的人看在眼里。他心中不忍,問為什么不心疼孩子只關心葫蘆?那婦女見他干部模樣,一下子跪倒在地,抱住他的腿哭訴:救救我們吧,給我們一口水吧。這個人就是楊貴,林縣縣委書記。他當時一句話也沒說,作為縣委書記,他深知自己肩上的重任。在他的帶領下,林縣縣委經過周密地調查研究,得出林縣窮困的癥結就是缺水,而要想得到水,必須修建紅旗渠工程。
歷史記載,三千三百年前的正月十五,在這片土地上,有一個偉大的國家行為,為了躲避黃河的水災,盤庚將都城遷至于此。一九六。年正月十五,林縣縣委發布了“改天換地”的動員令。當日林縣街頭寒風凜冽,紅旗招展,“愚公移山,改造中國”的大紅標語,激蕩人心。數十萬林縣兒女帶著鐵锨、錘子、鋼釬、干糧,在鑼鼓喧天中浩浩蕩蕩地進軍太行山,一種“愚公移山”式改造山河的壯舉在此發生。
如果說偉大的中國革命是一個需要激情,也創造出了激情的革命,那么伴隨著革命勝利而來的社會主義同樣需要激情的生產。“劈開太行山,引來漳河水,誓把河山重安排”。可以想象當日被激情點燃的林縣人民在冬日的寒風中,有過怎樣對豐衣足食、生活富裕的幻想和渴望。在當時生產力水平相當低下的情況下,沒有現代化的機械設備,沒有現代化的交通工具,沒有國家的資金支持,硬是在陡峭的山壁上,逢山開洞,遇溝搭橋,在太行山腰的懸崖峭壁上徑直開出一條長達一千五百多公里的人工天河。
仰望這個“當驚世界殊”的人間奇跡,可以想象當年前赴后繼獻身修渠的林縣干部與群眾,經歷了多少艱苦卓絕的磨練與考驗,付出了多少讓人心痛的流血與犧牲。那卷在石頭縫隙里的驚心動魄的細節,那砌在石塊間的鮮活的生命,都在提示著一種英雄的壯舉。
任羊成,了解紅旗渠的人都知道這個名字。在修渠時,他是除險隊隊長,整日工作在排險的第一線。在懸崖峭壁上,留下了很多他凌空除險的雄姿。由于長年累月地在山崖間飛來蕩去,腰部被繩子勒出一道道血痕,經常血肉模糊地粘在身上,連衣服也脫不下來。工地上便逐漸有了這樣一句順口溜:“除險英雄任羊成,閻王殿里報了名。”縣委書記楊貴曾經撫摸著任羊成胸部那被麻繩勒得老樹皮般的累累傷痕,潸然淚下:“羊成啊,你這是在玩著命地給我干哪!”任羊成激動地說:“楊書記,可不能這樣說。我給你干,你在給誰干呢?我們都是在給國家干,給人民干,給我們的子孫后代干!”有一次,在虎口崖施工時,任羊成正在全力除險,很多碎石頭從上面不停地掉下來,他躲避不及,有一塊拳頭大的石頭不偏不倚正砸在他的嘴上。任羊成感到腦袋“嗡”的一聲,就失去了知覺。他用手一摸,原來一排門牙竟被落石砸掉了,他一聲沒吭,硬是用手掏出牙齒,繼續除險。由于林縣缺水,任羊成的父母在解放前死在逃荒的路上,新中國讓他有了土地和房屋,讓他活成個人。他發自肺腑地熱愛并渴望改變這個地方,這和大多數工地的農民一樣,是他們樸素而真實的愿望。
在遍地英雄的山河,從來都不缺少縣委書記的好榜樣。二十六歲就出任縣委書記的楊貴是紅旗渠建成后家喻戶曉的人物,他幾乎受到所有國家領導人的接見。然而歷史留下的最感人的鏡頭,卻是他扛著鎬頭走在修渠農民前列的照片。紅旗渠在做規劃時,作為縣委書記的楊貴和測繪人員一起,騎著馬一步一步幾乎走遍太行山麓。工地上每天規定的工作量,首先由縣里的各級干部帶頭試驗,在他們完成工作量的基礎上減低一兩個點,以此作為群眾的工作量。在紅旗渠展覽館里,有一份當年修渠的干部、民工的糧食補助清單:
一九六〇年二月到四月,干部補1.5市斤,民工補2市斤;
一九六〇年五月到八月,干部補1.2市斤,民工補1.8市斤;
一九六〇年九月到十月,干部補0.8市斤,民工補112市斤;
一九六〇年十一月到一九六一年五月,干部補1.2市斤,民工補1.5市斤;
一九六一年六月到一九六六年五月,干部補1.2市斤,民工補1.8市斤。
這份特殊的清單不需要更多的解釋,它所深藏的意義讓今天的人們感慨萬千。在那糧食就像金子一樣珍貴的年代,補助的標準有五次變化,只有一樣沒變,那就是干部補得少,民工補得多,最多時一天差0.6斤。
對小人物,對普通勞動群眾的尊重與眷顧是社會主義的應有之義,這也事關未來的正義。如果說紅旗渠有精神,那它體現的就是社會主義精神,就是尊重小人物、尊重普通勞動群眾,始終不渝地站在普通群眾一邊。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有這樣的對小人物、對普通群眾的尊重,也只有社會主義才能培養這樣的干群關系。十年修渠,沒有一樁腐敗案,沒有一個干部倒下,這讓今天的我們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