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總是能漂去生活中的一切雜質,還原出一幀幀真彩的畫面。
那時該是學畫的第二年吧!一個暑假里為了交付開學的三十幅水彩作業,幾乎每天我都要背了畫夾去村東的那個湖。八月的天氣正是綠色叱咤的時候,天空是蒼白的,一切的喧囂都讓位給了大地,湖水擠在其中倒仿佛成了一位地道的隱者。不見秋水的崢嶸,亦不見寒冰的冷漠,就是一片的靜,宛若處子。堤岸兩側草捆著樹,樹抱著草滾滾地卷向天際。一條瘦長的小路就夾在這綠色里,孤零零地環堤爬行著。車子在小路上跳躍著,因為我的闖入,林蔭里仿佛一時有了生機,已經暮歸的鳥驚亂地叫著。靜——像一面鏡子一樣碎了,哧哧哧地掉入了沙土中。
太陽仍是一片白光,耀得人眼睜不開。但畢竟是近黃昏了,一股凄涼緩慢地升騰起來。林子變得憂郁了,路便也隨著凝重起來。不遠處有一座紅磚的小屋,屋前的土灶上正裊裊地升起一縷縷炊煙,一位五十上下的看湖人,正彎了腰收拾著腳底的灶火。通紅的火苗、白騰騰的熱氣和淡灰的炊煙,在縱橫交錯的漁網間游蕩著,小院仿佛變得模糊了。西來的陽光剛好貼滿小屋的西墻,鮮紅鮮紅的,在綠色的包圍中一下子脫穎而出。院前的幾棵高大的臭椿樹,將院子罩了起來,地面像是被水淋濕了一般。我的車子從院旁經過,看湖人直起身子瞪著我,意外這時候了怎么還會有人背了日頭去。一群鵝不管不顧地追了出來,鵝鵝鵝地叫著,在我車后追趕著……
路更深了,身子微有些寒意。回頭望望,日頭下滑得越發快了。“我得快了,不然日落前怕是趕不上了。”我暗自念叨著,車子便在土路上躍動得更加起勁了,噗——一聲,路邊的草叢里猛地躥出一只鳥。突然,一只棕黑色的老鷹,爪子死死地抓了小鳥朝前飛去。我的車子加了速,鷹慌了,竟然不避開小路一直朝前狂飛,可是因為自身抓了獵物負重過大,既飛不高也飛不快,所以我的車就一直在它身后一兩米的地方攆著。終于幾十米過后,老鷹堅持不住了,它機靈地將爪子一甩,獵物被扔進了路邊的草叢中,然后一翻身落到旁邊的大樹上。我也停了車,抬頭瞪著這只本地很是少見的猛禽,而鷹卻不理會我,只是牢牢地盯著草叢里的獵物。突——聲響,草叢里那只小鳥躥出草叢飛走了。老鷹看看,無奈地搖搖翅膀,尖嘯一聲也飛走了,我也只好又上路了。
向東望,藍藍的天空深遠得像青海湖的湖水。我放下車,揀了塊干凈的石堤坐了下來,支好畫夾,眼前天地開闊起來。天還早,但陽光已大不如先前霸道。屁股底下的石頭被曬得燙的慌,像是坐到兒時家里的火炕上。我索性躺下身去,閉上眼,天變得一片金黃,順著眼皮一直滲透進來。風涼了,從東面吹過,輕爽得像面紗,讓人從頭到腳地沁涼舒服。我坐起身,眼前忽然有了變化,西天變得熱鬧了。一層暖色從水面一直平刷到半空,然后一點點地過渡干凈。水也不安生了,被風一慫恿,浪大了,一層層地推著來撞擊東岸的石堤。嘩嘩的聲響猶如碎金摔玉,隨水波涌來的還有一層淡淡的腥潮味兒。西天的色彩越來越喧嘩了,眾多的色彩,一條條一塊塊粘連著、撕扯著、包圍著、旋轉著,燈紅的、藏藍的、絳紫的、金黃的,色彩與形狀之間相互扭打了起來,于是便又生發出許多的間色,括出許多未定的形。那形狀和色彩卻折磨著我的手,一筆下去還沒確定,形與色已然又變了。我真有些手忙腳亂了,紙上的色彩與形狀就在這忙亂中變得像是涂鴉。“不管它了,畫湖水”,我望著那轉瞬即逝的光彩,將筆與視線全都下移到了水波上。與太陽相對的是湖面上那金黃色的碎波,熠熠生輝,閃動著,招搖著。
太陽越來越低了,色彩也像是落幕前的“配角兒”一一地退場,一霎,水天一色了。紅色——沒有一絲的雜色,深的、淺的、明的、暗的,一片祥和與喜慶的畫面。我久久地沉緬于這片宏大之中。可日頭終要落寞地作別西天的云彩。亮的光暈沒有了,隱露的半片輪廓被清清楚楚地勾勒了出來。邊緣淡淡的像一只去了殼的雞蛋,天空的色彩濃濃的藍,像要滲出水來。我看著,這時的太陽與周圍的色彩完全地脫離開了。天空像一件大氅,只能順著太陽溜出,然后看著它孤獨地向著地平線下移。
此時我感受到了悲壯!
望著這變幻的一切,周而復始地重復著同一運動的太陽,我忽然想起了一則希臘神話。傳說在希臘諸神中,西緒弗因為受到神的詛咒,每天必須推動巨石上山,而當巨石推到山頂的一剎那又會轟然地滾落下去。西緒弗就得重新開始,這樣年復一年地一直下去。諸神認為,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為嚴厲的懲罰了。然而哲學家加謬卻認為:“西緒弗是個荒謬的英雄,他藐視神明,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情,這必然使他受到難以用言語盡述的非人折磨。他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于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而這是為對大地的無限熱愛必須付出的代價。”面對著落日,我忽然覺得,這不就是一則優美的西緒弗的傳說嗎?這天空中的萬道霞彩,每道色彩似乎都是嚴肅的,毫無保留的綻放,讓人感到真實而非空洞。落在我紙上的日落,早已因為畫紙的陰濕而淋漓成另一番情形了。可是喧鬧一直還在,光彩還在,而形與色卻早已不似昨日。這倒成了一種生動。當我們懷疑人生的荒謬與慘淡時,看看那西天絢爛的色彩和依然重新升起的太陽,你會發現西緒弗是快樂的,因為他不斷地爬上山頂進行斗爭這種堅韌就足以使一個人感到充實。他的命運是屬于他自己的。人生真正的意義在于此,我們欣喜這落日的自信,而真正的人生就是對自我的超越!
到現在,那頁寫生稿早已不知去向,可記憶深處仍會經常飄移出一幅氤氳的畫面,其間閃著端莊而嚴肅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