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渾花袖袖存在主義

概念的基本內(nèi)涵

吐谷渾，這是歷史上鮮卑族大首領(lǐng)慕容涉歸之子的名字，無疑是個古名。吐谷渾是什么意思?日本學(xué)者白鳥庫吉認為是個河的名字；我國學(xué)者方壯猷說，吐谷渾是蒙古語“塵土”的意思；吐谷渾史專家周偉洲先生依白鳥庫吉之談；而王民信先生《吐谷渾試釋》中認為，吐谷渾是“啄木鳥”和“陰”之意。史家無論怎樣解釋、考證，總也不能確定其義，臆猜的成分頗濃。其實，只要懂土族語的人一點就會明白，吐谷渾是土語“targhun”的音譯，亦即“肥”或“肥沃”之意。吐谷渾的弟弟叫“若洛魔”，實際就是他們依賴的那條河的名字，就是“饒樂水”(亦稱“作樂水”)，這一點白鳥庫吉似乎說對了。吐谷渾與若洛魔這對兄弟很有意思：哥的名字為“肥沃”，“肥沃”是個抽象的虛名，·但象征義很好；弟弟的名字是具體的河名，“饒樂”在今天的土族語中大概是“圣水”或“藥水”之意，這個名字是實物。兄弟倆的名字一虛一實，其實他們的身份也是一庶一嫡，兩人的命運是：得實名的繼承了大業(yè)，得虛名的離開故土，遠走他鄉(xiāng)，重新鋪就一條名副其實的發(fā)展道路。

“花袖袖”，這是土族婦女穿的一種衣服的名字。《大通縣志》上說：土族婦女戴帽，辮發(fā)用紅棉繩貫青銅錢，垂于腦后，耳綴大環(huán)，銀銅不一，足穿腰襪，衣服不論綢布，雜以五彩，束之大帶。“花袖袖”指的就是“雜以五彩”的長袍。土族群眾中較普遍的說法認為，“花袖袖”是按照彩虹的色調(diào)設(shè)計的，分別用墨、綠、黃、白、藍、橙、紫七色彩布或綢緞縫制的，也有一種說是紅、黃、綠、紫、藍五種彩布縫制成的。無論有幾說，“花袖袖”是參照彩虹的顏色搭配縫制成的，這一點似乎沒有異議，所以把今天土族生活的地方稱為“彩虹的故鄉(xiāng)”。

關(guān)于“花袖袖”的“五彩”或“七彩”的說法，并非隨意地將彩虹拉來，按彩虹的顏色縫制成土族婦女“花袖袖”的，在民間有一個關(guān)于“花袖袖”的傳說故事，名叫《貪婪的弟弟》。故事說，從前有個好吃懶做的弟弟和忠厚勤奮的哥哥，倆人都沒媳婦。父親臨終時安排，兄弟倆一定要和睦相處，相互照顧，家產(chǎn)也要平均分配。父親死后，弟弟占有了哥哥的財產(chǎn)，并把哥哥攆到荒野里去。哥哥就靠一小塊地種青稞為生。有一年，地里長出樹一樣高的一棵青稞，一只神鳥落到枝上，把枝子給壓折了。哥哥見此情景就給神鳥哭訴，神鳥很感動，就給他銜了一大堆黃金珠寶，讓他開荒養(yǎng)畜，過上好日子。哥哥如此做了，日子漸漸好起來。有一年夏天，見一條彩虹落在他的地里，不久那彩虹變成一朵紅牡丹。他喜愛至極，拿到家里養(yǎng)起來。有一天他勞動回來，不見了紅牡丹，緊張地喊叫起來，結(jié)果廚房里答應(yīng)道：我在這兒呢!哥哥走進廚房一看，一個漂亮如天仙的姑娘，穿著七彩的“花袖袖”衣服，正給他做飯呢。他們成了親，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而他的弟弟卻成了乞丐。這個故事傳達了一種信念：勤勞可致富，好人終有好報。這種思想也正是廣大的土族人民普遍向往的。從這個角度說，“花袖袖”的傳說故事也有它一定的歷史倫理價值。

存在主義，這是個哲學(xué)的名詞，或者說是西方現(xiàn)代的一個哲學(xué)流派。它的哲學(xué)主張似乎不太統(tǒng)一，各代表人物都有各自的觀點和主張。較著名的有德國哲學(xué)家海德格爾、雅斯貝爾斯，法國哲學(xué)家薩特爾、馬塞爾等。存在主義可以是一個流派，也可以說它只是個哲學(xué)的方式，它的思想駁雜，觀點各異。不過，本文看重其中的一對基本概念，它們是“自在”和“自為”。本文無意在這種深奧的哲學(xué)概念上兜圈子，也無意用西方文化觀念來詮釋東方文化精神，本文只想借用“自在”和“自為”這對哲學(xué)的概念，恰如其分地說明土族人與相應(yīng)的文化觀念之間的關(guān)系。

“花袖袖”中的本體論

有一首說唱“土族花袖袖”的歌詞，這樣唱：阿依姐的花袖袖好奇妙／為什么還有七道花邊邊／莫不是把彩虹剪下來／莫非是將鳳凰尾巴綴兩臂?問了這樣幾句，接著答道：阿依姐的花袖袖喲／不是天上彩虹耀人眼／不是鳳凰的尾巴顯華麗／它是宇宙的妙用撒人間。這首說唱“花袖袖”的歌似乎比較接近“花袖袖”的本義了，遺憾的只是它仍有保留，沒有把這“妙用”給點破，沒有給它一個明確的意義。

那么我們不妨追問：“它是宇宙的妙用”，究竟“妙”在何處?

首先，我們從土族“花袖袖”的顏色要素來做些分析。我們知道，對世界本源或本體的探究是哲學(xué)這門學(xué)科的一大特點。在古希臘哲學(xué)中，有亞力士多德的“萬物的本源是水”之說；艾修斯的“萬物的本源是無限者”之說；辛普里求的“無限者氣”說；弟歐根尼·拉爾修的“一是萬物的本源”說；赫拉克里特的“氣、水、土、火”四元素說等。中國古典哲學(xué)中的“太虛”“太極”說、“陰陽”說，特別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的“相生相克”學(xué)說等。無論中國古典哲學(xué)還是西方古代哲學(xué)，在尋求世界本源問題上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找到構(gòu)成世界萬物的恒長不變的基本物質(zhì)元素，金、木、水、火、土、氣、一、無、無限等。土族婦女“花袖袖”上的七種顏色，也不是看見彩虹而隨意設(shè)計出來的，“七色”同樣具有本體論內(nèi)涵。比如“墨”代表土地；“綠”代表一切綠色植物；“黃”代表農(nóng)業(yè)的成熟；“藍”代表水或海洋；“橙”代表溫暖的光明；“白”代表白云或氣體；“紅”代表太陽。七種顏色賦予世界兩層寓意：一方面，它們是我們?nèi)祟惛兄蜕娴臉?gòu)成宇宙、自然界、大世界的要素，缺少了其中的任何一色，這個世界就會失去光彩，甚至就不可能是我們現(xiàn)在感知的這樣一個世界；另一方面，這七種顏色是生命之所以存在的根據(jù)和理由，可以說它們就是生命之色，不具備這七種顏色，生命同樣也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富有光彩。從這七種顏色的排序來看，墨、綠、黃、藍都在地上或地本身，白、橙、紅都在虛空中。七種顏色從地上一直排到空中，它們既是自然色的代表，又是生命的必需。所以，我們把土族這種以自然色做為生命和生活依據(jù)的“顏色文化”，不妨稱之為有關(guān)生命、生存和生活的本體文化。

其次，生命生存的顏色依據(jù)只是一個方面，把這些顏色著于何處，用什么方式令它和自然一樣長久，這又是土族“顏色文化”的另一層意思。毫無疑問，凡顏色都蘊藏在物體的質(zhì)地中，顏色區(qū)別物體，影響物體，同時也是美學(xué)的基本元素。土族的先祖?zhèn)儼炎匀唤绲倪@種顏色從物體中提取，然后組合成一種觀念形態(tài)的服飾文化，穿著到年輕婦女身上。這個過程，從今天的視角審視，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女性本身就需要艷麗、漂亮，女性的體形面貌也具備審美的優(yōu)越條件。可是在古代，讓女性打扮漂亮不僅僅是審美的需要，更重要的是生育和存在的需要。舉例來說，文中的“地”，就具備這種功能。《說文·土部》中說：“地，元氣初分，輕清陽為天，重濁陰為地，萬物所陳列也。從土，也聲”。《說文·一部》又說：“也。女陰也”。就是說，天性輕清而陽，地性重濁而陰，天地這對矛盾，一若人間之男女，女可以生兒育女，土地也可以養(yǎng)育萬物。所以，人間才有了地母崇拜和女神崇拜。春秋時代的老子，對這一點說得再明白不過。他在《道德經(jīng)》第六章中說：“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其中的“玄”，就是象征深遠而看不見的萬物的生殖器，或稱之為自然的生殖器。老子認為，自然萬物生生不息，而能使自然“生生不息”的就是像女性一樣生育萬物的“玄牝之門”。在古人的這種認識觀念指導(dǎo)下，我們再審視土族人“顏色文化”以及把這種“顏色文化”毫不保留地賦予女性的用意，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所謂的“宇宙的妙用”。土族婦女身著的“花袖袖”有七種顏色，這七種顏色所代表的自然要素，如同金、木、水、火、土、氣一樣，同時也是生命的必需，任何生命若離開它們中的任何一種都無法生存，而土族的先民們把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這種顏色給予產(chǎn)生生命的母體，用服飾文化的方式還原給生命的本源，這就賦予這種獨特的“顏色文化”雙重的意義，一方面它可滿足女性審美的需求，另一方面更能增強女性生育的能力，從而促進民族的強大和繁榮。

再次，這種顏色的綜合功能，若借用土族先祖吐谷渾的名字形容，它的象征是“肥沃”。黑色的土地是肥沃的基礎(chǔ)，綠色的植物世界和黃色的收獲是肥沃帶來的結(jié)果；而藍色的水、白色的云氣、橙色的溫度和紅色的陽光，是與肥沃相結(jié)合而帶來豐收的必需條件。沒有后四樣條件，黑色土地的肥沃就失去了意義，黃色的肥沃之結(jié)果也就無從產(chǎn)生。從土族婦女身上的“顏色文化”和土族先祖特殊的名字寓意中我們知道，土族所有文化都包含在有聲的日常語言和無聲的物質(zhì)文明中，吐谷渾等人名是一例，土族婦女身著的“顏色文化”更是典型的證明。

作為存在的“花袖袖”

馬克思主義存在觀認為，“存在決定意識”，就是說，存在在前，意識在后，有什么樣的存在就決定著什么樣的意識。薩特爾提出的存在主義名言“存在先于本質(zhì)”實際上也就是馬克思主義提出的“存在決定意識”的翻版，認為存在是先于本質(zhì)而存在的，本質(zhì)卻是存在者自由選擇的結(jié)果。在這里，本文無意探討馬克思主義存在觀和存在主義哲學(xué)之間的本質(zhì)區(qū)別。提出“存在”這一重要概念的目的還在于借此探討土族婦女身著的“花袖袖”與存在之間的關(guān)系，存在與這個古代民族生活之間的關(guān)系。

如上所述，土族婦女身著的“花袖袖”是由七種自然色組成，而這七種自然色首先是一種客觀存在，按存在主義的話說，就是一種“自在”，土族的遠古祖先們在認識這種“自在”的長期活動中，選擇了七種“自在”的本質(zhì)，同時把這些“自在”的要素，變成本民族特有的一種文化，變成婦女們身上的衣著，這個過程本身既是人類文明必然要有的“自在”過程，也是將“自在”的本體生活化的過程。正是在這個過程中，蘊藏著土族人民的聰明智慧和選擇本民族至高生活理想的價值和意義。

再從民族發(fā)展的角度考察。一方面，這種選擇充分體現(xiàn)了土族先民強烈的生存意識。無論是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論還是達爾文的物種進化論，都提出一個真理性觀念，任何物種最根本的存在方式首先是生存。生存第一。有了生命的生存這一存在形態(tài)，才能談得上生活、發(fā)展、繁榮以及更高形態(tài)上的精神追求，這是任何生命和生命的種類都不可避免的。土族的先民們生活在古代的北方，北方代表中國的游牧文化。據(jù)有關(guān)科學(xué)考證，在古代，北方的氣候并不宜人，長期的干旱和草原的沙化非常嚴重，濕地不多，而沙漠化進程和沙漠對草原的侵吞從未停止過。正因為北方草原這種嚴酷的氣候條件，迫使北方的游牧民族逐步地南遷和西進。西晉時期，慕榮部的吐谷渾西遷，史籍中說是由于“兩部馬斗”傷了雙方的和氣才西遷的，其實，“馬斗”的直接原因就是生存資源的進一步惡化和短缺所致。所以，土族先民們長期生活在這樣嚴酷的自然環(huán)境中，他們首先考慮的應(yīng)該是部族如何生存下來的問題。在自然界中，決定生存的因素很多，但哪些因素是最主要的、最具決定性的，這就有個“選擇”的問題。如上所述，土族的先民們選擇了自然界的七種顏色，以此作為部族生存的基本條件。為了把這種選擇和生態(tài)的基本觀念貫穿到部族發(fā)展的始終，先民們又將這生存和生命必需的七種色素轉(zhuǎn)換為生活中的日常要素，使所有部族的人們時刻都看見它，記著它，這大概就是土族婦女身著“花袖袖”的另一種原初的意義。

土族婦女的“花袖袖”也體現(xiàn)了土族先民們頑強而務(wù)實的生活觀。生活是人類活動的一種常態(tài)現(xiàn)象，如何樹立一種正確的生活觀，這對一個民族的生存與發(fā)展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土族的先民們選擇了七種自然的顏色作為生活來源的依賴，這是一種非常務(wù)實的生活觀。顏色代表自然的要素，顏色也代表生活的理想，黑油油的土地、綠茵茵的原野、黃燦燦的麥浪，這是一組高度邏輯化的畫面組合，詩一樣的田園景象，令人感到無比舒暢的生活境界，陶淵明畢生的追求不過也就是這樣的一種境界，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田園牧歌”和“耕讀傳家”的生活理想不過也就是這些內(nèi)容。除了這三種顏色代表的極具現(xiàn)實意義的生活理想之外，還有藍色的河流和湖水，白色的云彩和空氣，橙紅色的溫暖和紅色的光明，這四種顏色的組合，又將現(xiàn)實的生活理想提升到廣闊無垠的空間和無限之中，使人類的具體生活超越具體，達到一種無限寬廣、無限美好的永恒層面上，使人超越人自身，使部族超越部族的狹隘和有限，使物質(zhì)超越有限空間，從而開拓出民族獨有的一種精神空間，凝聚成一種民族生活的精神力量。任何一個民族都具有這種從具體物質(zhì)生活到精神生活的追求過程，而且各民族都有自己獨特的追求方式，土族作為一個古老的民族，自然也不例外。

第三，在土族婦女“花袖袖”中凝聚著這個古老民族至高無上的價值觀。價值觀是一種至高的精神追求，每個民族在它的發(fā)展過程中都形成了屬于本民族的獨一無二的價值觀。土族人的價值觀當然不僅限于“花袖袖”一物之上，它體現(xiàn)在土族人民生活的方方面面，但土族婦女的“花袖袖”最具典型意義，或者說最具代表性。自然的七種顏色是一種客觀存在或者“自在”，人處在其中必然與這種“自在”發(fā)生某種關(guān)系，土族的先民們?yōu)樽约旱拿褡暹x擇的即是人與自然的高度和諧。比如人自身就是一種“自在”的客觀存在，它在生存和生活的過程中必然有“自為”行為，這種行為的對象就是“自在”，這本身就是一個矛盾的組合；而土族人把“自在”的要素生活化，變成婦女的服飾，這個“自為”過程本身就意味著人與自然的和諧。至此，我們再不難理解，土族人至今為什么還要祭田地、祭山川、祭河祭湖水、祭天祭神靈，祭祀的背后深藏著土族人民自古至今形成的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價值觀，而這種價值的直接表現(xiàn)形式就是無言的“花袖袖”，它既是一種服飾文化，同時又是一種象征，一種至高無上的價值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