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份,剛下了一年中的第一場雨,這個荒涼的邊境小城就陷入了恐慌,因為縣上惟一的一只魚鷹,拉巴貢布小伙子不見了。政府門口不斷有人進進出出,人們站在濕淋淋的街道上,議論紛紛,天黑時也沒有散去。誰也說不清這個死鳥到底出于何種原因、跑到哪兒去了。一些膽大的居民,跟著民兵小分隊上了山;女人們則坐在門口,唉聲嘆氣,仿佛她們自己的孩子不見了。“唉,這個可憐人怎么說走就走了呀!”
小伙子離開前沒一點兒征兆。前一天,不少人看到他穿著一件黃色襯衫,靜悄悄地蹲在河邊的巖石上,只是偶爾跳進湍急的河水中,抓起一條鮭魚來。由于第二天是星期天,鎮上的年輕人在灼熱的沙灘上玩到很晚才離去,女人們則是等男人走光后,深夜才去河邊的。雖然沒大注意他,但肯定他一直蹲在那塊黑乎乎的石頭上。鎮上的大美人,志瑪拉姆姑娘說,她經過那塊石頭時,還聽見那家伙沖她“咕咕”地叫了幾聲呢。這些女人像平常一樣,脫得一絲不掛,整晚都在離魚鷹不遠的地方嬉戲,沐浴。她們一點也不害躁,實際上,更多是把小伙子看作一只啥也不懂的鳥兒罷了。
那天半夜下起了小雨,還隱隱傳來了沉悶的春雷聲,玩了一天的人們,全都酣然入睡了。可以想象,小伙子正是那時候離去的。第二天,大多人睡到很晚才起來,要不是尼瑪老爹一大早跑去河邊,查看張在河面上的漁網,也許到中午還沒人知道這不幸的事呢。
消息馬上在鎮上傳開了,不少人樂觀地認為,這孩子只是暫時離開一下,不久又會回到巖石上的。孩子們過一會兒就跑去河邊,但那塊巖石光禿禿的,始終不見魚鷹的身影。直到一個禮拜過去了,這才感到驚慌,但還是不肯相信這個事實,“這么說,他真的拋下咱們走啦?”
政府也開始著急,召集全鎮的居民開了一次會。但人們的意見根本沒法取得一致,那些樂觀的人依然心存幻想,認為小伙子遲早會回來。他們說,他離不開這條河的,說到底他不過是一只只會抓魚的魚鷹,“魚鷹離開魚可活不了。”但稍稍現實一些的人都覺得,既然他選擇離開鎮子,就再也不會回頭了,現在肯定順著河水,游出了喜馬拉雅,到了廣闊的印度洋。“咱們對他太不近人情啦,只知道向他要魚,從不管他的死活。”
“誰叫他是一只魚鷹呢。”
“就算是魚鷹,咱們這樣對人家,遲早也會飛走的呀。”
那些富于幻想的人馬上想到,那小子沒準真的長出了一雙翅膀,像天使一樣飛走了;要不然,他天天下水抓魚,還穿襯衫干什么呀?那雙翅膀肯定就藏在襯衫下邊。鎮上最老的人也證實,亞東河沿岸,曾棲息著許多只這樣的魚鷹,都是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迫于饑餓,練就了一身抓捕活魚的本領。由于長期住在簡陋的山洞,靠吃生魚過活,他們的生活習性也逐漸變得和魚鷹一樣了——胸前長滿了紅褐色的羽毛,腳趾間有蹼相連,夜晚發出咕咕的鳴叫,走起路來十分笨拙。拉巴貢布作為魚鷹們的后代,這些特征十分明顯。但他比祖先們又進化一步,生出了一對翅膀,成了一只真正會飛的魚鷹。
“天啊,他不會飛回來叼走小孩,報復咱們吧!”女人們簡直嚇壞了。盡管這樣的慘劇似乎只在神話寓言中才會發生,以防萬一,政府還是請求當地駐軍派了幾個士兵,給大家站崗放哨。
孩子們再也不敢去沙灘上玩耍了。士兵整天拿著槍,在街道上走來走去,更增添了恐怖的氣氛。人們都不敢大搖大擺地走路了,全都像蝙蝠一樣貼著墻壁,生怕被魚鷹叼走。“那死鳥要是還敢回來,非打死它不可。”居民們靠著墻壁,氣急敗壞地叫嚷著。
政府不斷派出民兵,四處搜尋那魚鷹的蹤跡,漫山遍野都是呼哨聲和狗吠聲。盡管人們恨透了這只死鳥,但誰都心知肚明,鎮上還真離不開他。這些天,政府簡直傷透了腦筋,那些外地來的富翁和官員天天等著要吃魚。誰都知道,亞東魚非同尋常,因為亞東河的源頭來自喜馬拉雅最高的七座雪山,那也是喜馬拉雅七仙女居住的地方,傳說河里的魚都是仙女的孩子,身上沒有鱗甲,皮膚嫩得像女人一樣,且長有紅色的小斑點,活像美人痣。據吃過的人說,那滋味,“就跟摟著一條美人魚似的。”因此,許多外地人不遠千里趕來,就為嘗一下美人魚的滋味。如今這種魚已少得可憐,并且個個狡猾透頂,除了魚鷹拉巴貢布,誰也別想抓到。但自從那小子神秘失蹤后,外地人越聚越多,他們有的甚至來自遙遠的京城,花了許多天才趕來的,如果嘗不到美人魚,是決不肯離開的。政府對此一籌莫展。人們不停地大罵魚鷹:“他媽的,這死鬼到底躲哪去了啊!”
不久,事情終于出現了轉機。民兵小分隊帶回消息說,他們找到了那魚鷹的巢穴。消息剛一傳出,馬上像炸開了鍋,幾乎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巢穴里一定埋著無數寶貝。大人孩子都知道,英國人當年在潰敗途中,將許多來不及帶走的珍寶都扔進了亞東河。每年河水泛濫之際,孩子們在沙灘上常會撿到一些殘缺的青銅法王、乳房高聳的度母菩薩、金燦燦的怒目金剛,和許多又破又爛的圣水碗、快要散架的盔甲,以及各種手飾、面具和神燈。人們相信,那魚鷹既然能抓到活魚,就沒理由撈不到外國人丟下的寶貝。那些無所事事的流浪漢和醉鬼,天天幻想著掏掉魚鷹的老窩,從而一夜暴富。可是從來沒一個人清楚他的窩建在哪里。因此一聽說消息,全都往河邊跑。
但很快就失望了,原來巢穴就筑在那塊巖石下,除了一堆吃剩的魚骨,和一些枯樹枝外,再沒別的東西了。“天啊,他就靠這點東西過活!”人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馬上又陷入了沮喪中,這破地方不要說珍寶,就連稍稍值錢的東西也沒一件,只在石縫中找到一條又臟又爛的藏袍,很可能從淹死的人身上得來的,但還是被一個流浪漢拿走了。許多人感到痛苦,氣得破口大罵:“他媽的,咱們被這只死鳥騙啦!”
人們氣壞了,誰也沒想到小伙子會以這樣的方式離去。這個寒磣的巖洞,那堆凌亂的魚骨和樹枝,像個絕妙的諷刺,并將作為揮散不去的烏云,和永久的恥辱留在心間。幾個憤怒的男人找來一束枯草,放火燒掉了這個讓人痛苦萬分的鳥巢。
為了安撫激動的居民,政府答應盡快找到那小子。當地駐軍也加入到搜尋隊伍,這些人戴著又大又重的鋼盔,背著槍,像一支遠征軍一樣,在人們的視線里走出了鎮子。仿佛他們不是去抓捕一只鳥,而是去對付一大群敵人。
一天,有人報告說,在上游的河岸上見到了魚鷹的蹤跡。人們似乎想到了什么,搜尋部隊很快便趕向了那段險象環生的河谷,一些好奇的人也跟了去。沒費多大的勁,就找到了那小子。讓人萬分驚訝的是,他正蹲在白珍大娘家門前那片雜草叢生的河灘上,發出令人揪心的鳴叫。他叫得那么憂傷,那么動聽,無論誰聽了都覺得難過,因此都不敢輕易打擾他。過了半天還迷惑不解,直到白珍大娘家的女兒,美麗的卓嘎姑娘從屋里走出來,人們才終于明白了什么。“媽的,他不是來找人家姑娘幽會的吧?”
人們想到,雖然他的生活習性和鳥類一樣,可到底也是人,像他這個年紀的小伙子,差不多已到了談情說愛的時候。只是弄不清他常年呆在巖石上,誰告訴他美麗的卓嘎姑娘住在這里的呀?對此,駐軍醫生解釋說:“別忘了他可是只魚鷹,動物發起情來,不管多遠,都能聞見異性身上的氣味的。”
這下終于放心了,“原來他發情啦,等過了發情期,就自然會回來的。”于是沒有驚動他,悄悄退了回來。一想到或許不久,小伙子將給鎮上繁殖出一只小魚鷹來,心里就激動無比,立刻原諒了他的所有不是。
一些人開始為他的愛情擔憂,畢竟,哪個傻姑娘會跟一只魚鷹相愛啊。何況人家卓嘎姑娘是鎮上有名的大美人,可能除了志瑪姑娘外,就數她最漂亮了。女人們打算替他去說媒,可是對這戶人家一點也不了解,只知道白珍大娘一直住在陡峭的河谷上,最初她一個人過著孤單的生活。關于小卓嘎的來歷,眾說不一,最可靠的說法是,那是白珍大娘跟某只魚鷹播下的種。據說,當年棲息亞東河沿岸的魚鷹們不知何故,一夜間全都消失不見了。人們認為,這些神秘人像越冬的候鳥一樣,遷徙到了溫暖的南方。只在上游這段河谷上,發現了僅存的一只。沒人能說清為何他單單留了下來,直到有一天,發現這只魚鷹的后面,還跟著一只小魚鷹,而同時白珍大娘家也多出了一個小女孩,人們似乎才聯想到了什么。那只小魚鷹,正是現在的拉巴貢布小伙子,那個小女孩,便是美人兒卓嘎姑娘。
“天啊,這么說,他們兄妹倆搞上啦!”
但誰也懶得管那么多,這件事上人們的意見倒驚人地統一,政府也一樣,只要能繁殖出小魚鷹,讓縣里的經濟持續發展下去,誰管它究竟啥關系呀。他們安慰那些擔心的人,“你只要把他們當成兩只發情的鳥兒,就不覺得有什么不妥了。”
小伙子的婚姻成了全城居民最關心的一件事,政府隔一天,就派人去觀察他們愛情的進展。然而,每次帶回的消息都令人憂心,卓嘎姑娘好像對魚鷹求愛的歌聲一點也不動心,盡管他嗓子都叫啞了,還是無法俘獲姑娘的芳心。女人們全都唉聲嘆氣,不知該怎么幫他;男人都氣得大罵起來:“這個小婊子,不給咱們一點情面啊。”仿佛是他們遭到了拒絕似的。
政府再也等不急了,又把人們召集起來,一起商量小伙子的婚姻大事。最后推選出口才最好的五個女人,去給小伙子說媒。政府從公費中拿出一筆經費,如果順利的話,將作為婚姻的聘禮。
可事情遠不如想象的那樣美好,這些自以為嘴巴伶俐的女人,甚至連姑娘家大門都沒能進入。白珍大娘大聲告訴她們:“快回去吧,說什么也沒用的。”
“那孩子太可憐啦,他可是咱們縣最優秀的水手,鎮上最漂亮的姑娘都喜歡他,唯獨你家姑娘的心是石頭做的。”
“孩子們的事,我可管不了。”
“可她是您的女兒呀。”
“那么,那孩子是你們的什么人呀?”
女人們再也無話可說,只得退下了河谷。回到城里后,告訴人們,“別抱希望啦,那家人全是河里的卵石變的。”
“唉,算啦,繁殖的事以后再說吧。”政府也終于失去了耐心,決定派人把那魚鷹抓回來,因為等著吃魚的人越來越多,縣上所有的旅店都住滿了。
于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民兵連長拉巴旺堆帶著一伙人,吹著歡快的口哨,抓捕那只死鳥去了,卻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小伙子和卓嘎姑娘竟然并排坐在河邊的卵石上,正親密地談情說愛呢。歡快的口哨聲消失了,一伙人全都端著槍,呆在那兒不知如何是好。沒人知道那小子究竟施展了怎樣的騙術,才搞到那姑娘的。每個人都感到惱怒,因為這對狗男女看上去是那樣的甜蜜和幸福,好像把誰都不放在眼里似的。拉巴旺堆走下河谷,大聲嚷道:“兄弟們,別管那么多啦,先抓回去再說,晚上咱們有的是女人!”
但他們還來不及驅散這對鴛鴦,白珍大娘舉著一支土槍,攔住了他們的去路。“誰敢動這孩子一根頭發,誰就得躺著離開這兒。”她平靜地說。
民兵們從沒見識過那么古老的武器,極可能是從第一次抗英戰爭中留傳下來的,誰也拿不準這件古董有多大的威力,因此全都愣住了。
“那孩子為你們這些混蛋,在石頭上蹲了十多年,現在該讓他活動一下啦。”
“可是很多人都等著吃魚吶。”民兵隊長辯解說。
“叫那些不要臉的把這孩子吃了得啦,你們這群毫無人性的家伙!”
白珍大娘是那樣憤怒和激動,那支土槍仿佛隨時都會走火。民兵們發覺根本不是這個老太婆的對手,再不敢久留,趕緊溜掉了。
消息傳回城里,人們終于放下心來,也許很快,一只小魚鷹就會誕生了。那五個說媒的女人覺得顏面掃地,氣得抱怨道:“唉,現在的孩子真不像話!”
男人們則痛苦萬分,后悔不已,那么美的一個寶貝,竟白白讓一只鳥兒搞到手,實在叫人沒法接受。“他媽的,太便宜那小子啦!”一些人瞞著妻子和情人,跑去找卓嘎姑娘求愛。他們想,既然一只魚鷹都能俘獲那美人兒的芳心,就沒有拒絕他們這些體面人的道理。然而每次都被白珍大娘攔在了門外。有人想到,那個老寡婦一定是想男人想瘋了,也許只要答應跟她先睡上一覺,她就會打開通往卓嘎姑娘的大門。于是絡繹不絕的男人開始走向姑娘家居住的河谷,身上帶著女人喜歡的小飾品:尼泊爾香水,色澤鮮艷的印度紗麗,名貴的手鐲、耳環,和綴著綠松石的戒指。這些人大老遠就晃著手中的禮物,白珍大娘并不拒絕,只是當男人們表示愿意和她睡覺時,她立刻將他們趕得遠遠的,“你們這些貪得無厭的家伙,我都可以做你們奶奶啦!”盡管每次都被拒之門外,男人們的欲火仍舊燃燒著,第二天照樣帶著各式各樣的小飾品,走上那段陡峭的河谷。
男人們喪失理智的行為使鎮上的女人痛苦不堪,“那個小騷貨,到底哪點比咱們強呀!”
“她可不是騷貨,而是一位圣潔的天使。”男人們反駁說。
大美人志瑪拉姆躲在家里氣得直哭,跟別的女人一樣,她想不明白為何男人們都迷上了那騷貨,卻沒一個人送她喜愛的小禮品。
好多天過去了,也沒人攻破白珍大娘把守的大門。這時有人突然想起,這些天竟不見那魚鷹的蹤跡,甚至卓嘎姑娘也不見了人影。被欲望弄昏了頭的男人們這才清醒,由于忙著跟老太婆作斗爭,竟把那對狗男女忘在了腦后。“天啊,他們該不會度蜜月去了吧!”大伙簡直氣壞了,每個人都感覺受了莫大侮辱,紛紛要求當局抓回那對新婚夫婦,因為他們把全城的人都欺騙了。“太不把咱們放在眼里啦,誰批準他們結婚的呀?”沒有人意識到,事情已經完全改變了方向,當初都希望他們能結婚,現在又全反對這門親事。
政府也改變了主意,即使他們成了親,可天知道他們何時才進行交配。那魚鷹成天蹲在石頭上,從沒跟女人睡過覺,而卓嘎姑娘打小跟著一個寡婦長大,直到現在也無法準確地斷定,那老女人究竟是姑娘的母親呢,還是仆人。這兩個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在一起,哪知道交配是怎么一回事啊。加上這些天來,政府幾乎動用了所有的漁民,也沒撈到一條魚,那些遠道而來的人越來越不耐煩了,若得罪了這些菩薩,將來的日子一定不好過。因此,必須盡快抓回魚鷹,現在顧不過來繁殖小魚鷹的事了。
鑒于上次民兵隊的狼狽遭遇,這次政府組織起一大批人馬,既有鎮上的民兵,也有戴著鋼盔、全副武裝的當地駐軍,膽大的居民也手持棍棒,自愿加入進來。于是在一天下午,一大幫人從城里出發,浩浩蕩蕩地爬向了河谷。
白珍大娘仿佛早就料到了他們的到來,她一手舉著土槍,一手拿著火把,站在高高的巖石上等著這伙人。
民兵隊長高聲對她說:“咱們是來和你談判的。”
“把手里的家伙扔進河里,咱們再談。”
這時人們全都看到在她身后,竟架著一門土炮,黑乎乎的大炮筒正好朝著下邊的人群,導火索從炮筒里邊伸出一截來,像巨蟒吐出的信子。人們面面相覷,一些膽小的人馬上就溜掉了。拉巴旺堆壯起膽子,對她說:“先把火熄了行嗎,那玩意可不是鬧著玩的。”
“別跟我來英國人的那套,曲美辛谷的事我可沒忘。”很多居民,包括拉巴旺堆都聽不懂她話里的意思。駐軍士兵只好給人們解釋說,一百多年前,英國人入侵西藏時,在離這兒不遠的曲美辛谷和藏軍談判,不料英軍設下圈套,要求藏軍吹熄土槍的點火繩,他們也把子彈退出槍膛,可是等藏軍熄掉點火繩后,英國人卻迅速裝上子彈到處掃射,落后的土槍根本來不及點火,1400個藏軍就被全部擊斃。
人們吃驚的倒不是外國人的狡詐,而是奇怪這個遠離世界的老太婆,竟然清楚那么久遠的事情。“天啊,她不會是魔鬼的化身吧,不然怎么知道那些事呀。”一想到正和一個魔鬼作戰,人們嚇壞了,加上那門土炮正陰森森地對著大家,天知道這女怪物接下來會做出什么來,因此不等民兵連長的招呼,全都一窩蜂地跑下了河谷。
一連許多天,白珍大娘家成了一個無法攻破的堡壘。關于這老太婆真正的來歷,人們爭論了很多天,最后一致認為,她至少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一百歲,之所以還健壯得像一頭牦牛,是因為她不但會魔法,而且精通武術。那些土槍和大炮,準是她從抗英戰爭中撿來的。“我們打不過那個老妖怪的,因為她根本不是人。”
男人們再也不敢打卓嘎姑娘的主意,雖然心里感到害怕,可又不相信這是真的,天天跑去河邊,躲到草叢中觀察這戶人家的動靜。卻失望地發現,那老家伙其實和普通人一樣,每天早上舀水做飯,去河邊洗衣服,中午坐在太陽底下捻羊毛。拉巴貢布和卓嘎姑娘原來并沒去度蜜月,他們常常拉著手,親密地坐在一起,用一種聽不懂的方言說著話。當局最關心的,還是他們何時繁殖出小魚鷹來,很多人開始失去耐心,急得大罵:“媽的,這兩個笨鳥怎么從不交配啊!”
一些幻想家想到給他們送去淫穢書籍,讓這對不開竅的情侶從中受到一點啟發。但考慮到他們可能不識字,于是改畫了許多男女交媾的裸體圖片,像戰爭傳單一樣,扔得荒山野嶺上到處都是,任何人見了都會心動的,那對笨鳥不可能視而不見。可讓人絕望的是,他們好像一點也不感興趣,看也不看一眼,始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人們氣壞了,弄不懂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大傻瓜,要是可能的話,真想沖上去剝光他們的衣服,幫他們完成交媾。
人們完全失去了信心,除了政府仍想著抓回魚鷹,很多人都不再關心這件令人傷神的事了。一天早上,從上游隱隱傳來奇妙的音樂聲,孩子們飛快地跑回來報告說,一群打扮怪異的人正朝城里的方向走來。幾乎所有人都來到了街上,等著瞧這件怪事。不一會兒,果然看到一支裝扮得喜氣洋洋的隊伍走來,人群中突然有人叫道:“我的媽呀,他成親啦!”這才看清,拉巴貢布小伙子穿著一件嶄新的黃襯衫,走在隊伍中間,胸前戴著一朵又大又紅的野玫瑰花;卓嘎姑娘挽著他的手臂,誰也不看一眼,只顧低著頭往前走。就連大美人志瑪拉姆也得承認,世上再也沒有比卓嘎姑娘更美的人兒了。男人們痛苦地發現,他們之前送去的耳環、手鐲和名貴的藍寶石戒指,全用在了新娘身上。不知從哪來的一支樂隊,在新婚夫婦的周圍演奏著歡快的曲子,花瓣撒得沿路都是,還燃放了喜慶的禮花,空氣中到處飄舞著五顏六色的紙屑。孩子們跟在隊伍后邊亂跑,爭搶著撒在地上的糖果。人們過了好久才緩過神來,“這么說,他們真的成親啦!”
隊伍一直到了河邊那塊巖石旁才停下,樂隊通宵達旦地演奏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才離開。新婚夫婦就在那個被人們燒掉的巖洞中安了家。一個禮拜過去了,人們還是不敢相信這一切;孩子們帶回消息說,夫婦倆重新收拾了一番巢穴,還給他們散發了喜糖呢。“可他們靠什么過活呀?”為了摸清這對夫妻的底細,人們整天站在河邊,發現卓嘎姑娘像別的婦女一樣,每天早上走出巖洞,去河邊梳洗,用瓦罐舀水,午后蹲在石頭上清洗衣裳。男人們都為她感到惋惜,這么美的姑娘嫁給誰不好啊,偏偏嫁給這樣一個住在巖洞的窮光蛋。一些不死心的人,又瞞著老婆和情人,給她送去愛情的消息,但沒一點兒回音。
不久,新婚夫婦竟挽著手臂出現在街上,儼然成了這個城里的合法居民。他們看上去那么幸福和美滿,買了許多食物和日常用具。居民們驚呆了——他們用的不是錢,而是提著一籃小金魚購買所有東西。“天啊,他們哪來的這些金子呀!”居民們難過極了,感到了生活的狡詐,因為受騙的一直是他們。那些流浪漢和醉鬼痛苦不堪,小金魚準是埋在巖洞的地下,可由于粗心大意,他們竟沒想到去挖掘。這些人厚著臉皮,跟在新婚夫婦的身后,希望討到一條小金魚。沒想夫婦倆十分慷慨,人們很快都如愿以償了,一時間,鎮上每個人的褲兜里都裝著一條金光閃閃的金魚。
但小金魚卻無法代替河里的鮭魚,雖然小伙子又回到了巖石上,可是再也不下水抓魚了。這可急壞了政府,不久派拉巴旺堆去拜訪了一次,送去了哈達和鮮花,代表全城的居民對婚禮表示祝福;并轉達了政府的意思,希望小伙子繼續為當局出力,像過去一樣下水抓魚,但夫婦倆仿佛根本聽不懂人類的語言,無論怎么解釋,始終一臉茫然。
大多人都堅信,夫婦倆不是真的不懂,而是在裝傻。沒人明白,小伙子為何突然不肯下水了,再說,亞東魚又不是他家養的呀!
一些聰明人想到,魚鷹天生是一種很懶的動物,一般不肯輕易下水的,得用竹竿驅趕他們,只要下了水,就不愁抓不到魚的。這一想法立刻得到了擁護,盡管小伙子才新婚不久,但管不了那么多了,民兵們第二天就扛著長竹竿,來到了河邊。那魚鷹從沒見過這么多的人,驚慌失措地站在石頭上。民兵們猶豫了一會兒,就壯著膽子伸出竹竿,輕輕敲打他的后背,他只是緊張地躲閃著,一點也沒有下水的意思。民兵們氣壞了,所有竹竿都一起在他的身上敲打起來,一邊大叫:“下水啊,你這懶鳥!”但他似乎根本不知道逃跑,只是蒙著頭,任憑竹竿的襲擊。最后,人們盡管氣得不行,卻拿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得丟下竹竿氣急敗壞地走了,“這家伙真是太懶啦,趕都趕不下水。”人們走遠后,才看到妻子爬上巖石,將遍體鱗傷的丈夫扶回了家。
一連過了好多天,都不見那魚鷹的蹤影。人們開始擔心他傷得太重而死掉,心里都感到了害怕,“咱們憑什么那樣打他啊?他死了會報復咱們的。”女人們又想到了他會變成一只禿鷹,叼走鎮上的小孩和牲畜。直到恐怖的陰影籠罩在頭頂上時,這些人才真正覺得愧疚。“唉,他才新婚不久,總得讓人家度個蜜月吧!”
于是暫時遠離了那塊巖石,但仍在暗中監視夫婦倆的動靜。好在沒過多久,小伙子又出現在了巖石上,人們總算松了一口氣。但他的一只腿似乎被打壞了,走起路來一瘸一拐。每天下午,卓嘎姑娘都會扶著他在布滿灰塵的街道上散步,將人們曾經犯下的罪證一次又一次展現在全城居民的眼前。這種無聲的抗議讓每個人都神經緊張,痛苦萬分。沒有人料到,這對連話都不會說的夫婦,會以這樣惡毒的方式來懲罰大家。每當見到夫婦倆蹣跚走來的身影,全都躲得遠遠的,只有一群孩子鬧哄哄地跟在后邊,不停地作弄他們。
這個偏僻的邊境小城又陷入了恐慌,天知道這對陰險的夫婦會怎樣報復大家。誰也沒有注意到,就在這時,卓嘎姑娘發生了驚人的變化。現在,不再是她扶著丈夫散步,而變成了丈夫扶著她,“我的老天,她懷孕啦!”人們驚叫起來。這才發現,她的肚子明顯大了起來。
消息立刻傳遍了全城,居民們躲在窗戶后邊,偷偷觀察卓嘎姑娘的肚子。就在那時,白珍大娘第一次來探望了夫婦倆。老寡婦背著一只又大又沉的包袱,穿過凄涼的街道,徑直鉆進了河邊的巖洞里。許多人百思不得其解,她怎么知道夫婦倆住的地方呀?但從那時起,人們終于從下午的折磨中解脫出來,因為那對夫婦再也不會上街來散步了。
連孩子們都知道,卓嘎姑娘快要生小魚鷹了。所有人都激動不安,仿佛他們自家的女人要生小孩了似的。大伙總算又看到了新的希望,他們對拉巴貢布已經不抱什么希望了,決定從現在開始,將這個即將出世的小家伙培養成一只聽話的魚鷹。他們湊了一筆錢,給母親買了一大堆營養品,連小家伙穿的衣服、尿布、奶粉都買好了。一天午后,幾個女人將這些東西送了去,但很快就十分狼狽地回來了。白珍大娘全給扔進了河里,很遠還聽得見她的罵聲:“咱們姑娘可用不著這些臟東西,你們這些毫無人性的家伙!”
一個下雪的早上,很多早起的人聽見,河邊傳來了小孩的啼哭聲。聲音那么響亮,將那些還在睡夢中的人都給吵醒了。孩子們踩著積雪,好奇地跑去河邊,很快又飛奔回來報告:“她生下了一條小美人魚!”人們不相信竟有這回事,以為孩子們準是在撒謊。大美人志瑪拉姆和幾個女人決定親自去瞧瞧,很快便像孩子們一樣驚慌地跑回來,無比激動地告訴大家:“媽呀,真是一條美人魚!”過了半天,她們才恢復了平靜,于是給人們描述了看到的情景:母親躺在一堆衣物中,正抱著孩子喂奶呢,那小怪物上半截還像人,但下半身跟河里的鮭魚一模一樣,根本沒有腿,只有一條怪嚇人的魚尾巴在拍打著。
“天啊,這到底怎么回事呀!”人們痛苦極了,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這個打擊。一些迷信的人相信,這家人全是妖魔鬼怪變的,遲早會給鎮上帶來無可挽回的災難。人們在家里熏起了能驅魔的印度香料,孩子們的衣兜里也裝著肉桂和檸檬葉。恐慌和流言就像烏云一樣籠罩在鎮子上空,生活的磨難壓得人幾乎喘不過起來。到星期五晚上,再沒人敢去河邊玩耍和沐浴了。
不久,白珍大娘提著一籃小金魚出現在街上。但所有店鋪都關上了門,生怕沾染上這家人的邪氣,連那些貪得無厭的流浪漢和醉鬼,都躲得遠遠的。白珍大娘沿著街道走了一圈后,無可奈何地離開了。
從那以后,再也沒見到那家人的影子,也聽不見小美人魚的啼哭聲,都感到奇怪。民兵隊長猶豫了半天,才壯著膽子悄悄接近了那個巖洞。當撩開洞口的簾子時,立刻舒了一口氣,里面一個人影也沒有,這家人已不知何時搬離了鎮子。“唉,咱們又被騙啦!”聞訊趕來的人們爭著鉆進洞內,到處挖掘著小金魚,可是挖了很深,直到把地下的泉水都挖了出來,也沒挖到小金魚的影子,才發現又一次上了當。
所有人都認為,這家人一定是搬回到娘家去住了。于是在民兵隊長的帶領下,一大群人氣勢洶洶地爬上了上游的河岸。他們是那么地氣憤,手里拿著各種各樣的武器,連剛會走路的孩子也揮舞著小樹枝。也許他們自己都不清楚,為何會這樣憤怒,為何不能容忍這家人的一切。
很遠的地方,就看到那門土炮依舊架在門口,黑洞洞的屋門敞開著,不見白珍大娘的人影。但人們還是猶豫起來,不敢冒然往前走了。許那是一個陷阱,正等著他們呢,要知道,這家人可全都是妖魔鬼怪變的呀。人們朝房子里扔了許多石子兒,試探了半天,沒有任何動靜,可還是沒人敢上去。最后,民兵隊長拉巴旺堆只得自己冒險了,他小心翼翼地爬上那段陡峭的河谷,很快便消失了。人們無比緊張地等待著,過了很久,都以為這個可憐人再也不會活著出來了,卻突然看見他站在懸崖邊,朝下面的人興奮地揮動著手臂,“上來吧,屋里屁都沒有!”
人們不久便驚訝得說不出話,屋內的情景跟拉巴貢布的巖洞一樣慘淡,除了光滑的墻壁,啥也沒有,甚至連床也沒一張,只在墻角堆著一堆枯草,老太婆晚上可能就睡在那上面。那支土槍不見了,這才意識到,也許他們真的永遠離開了鎮子,像別的魚鷹一樣,天知道遷徙去了世界上的哪個河流。
“這么說,最后一只魚鷹也飛走啦。”人們帶著滿腔憤怒回到鎮上,等了許多天,仍沒一點兒消息。外地人得知了事情的真相,全都無比失望地離開了這個荒涼的邊境小城。人們沒精打采地靠在門框上,望著那些遠道而來的人一個個消失掉,預感到了隨之而來的孤獨,只能唉聲嘆氣:“唉,將來沒人會光顧咱們這兒了。”
人們過了很久都不習慣,常常望著頭上狹窄的天空,盼望著那魚鷹會突然飛回來,哪怕回來叼走小孩或牲畜也好啊。他們每天都生活在痛苦中,因為這次事件真正受到傷害的是他們,被生活拋棄的也是他們。每當想起那魚鷹時,大人孩子都養成了一個習慣,伸手摸摸褲兜里的小金魚,那是魚鷹曾經存在過的惟一證明和紀念,也是每個人內心隱秘的痛楚。每到星期五,照樣去沙灘上玩耍,但經過那塊巖石的時候,總會這么嘆息:“唉,那個死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