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長篇連載)

第三章 繁衍的斗爭

1

現在的河下鎮除了那些老街老巷還在，原先那些私家園林、祠堂、寺廟、牌坊、亭閣、會館、鱗次櫛比的酒樓，都在清風曉月中湮沒了聲息。

以前，河下鎮三教九流七十二行當什么人都有，只是每個人討生計的方式都和運河有關。水運的發展帶動了服務業，造船廠、木材廠、鐵釘廠等等這些由船衍生的各種配套業的服務，成就了河下的鼎盛。河下的街巷都留著這種水船文化的烙印，什么打銅巷、鐵釘巷、搖繩巷、木材巷、桐油巷、粉章巷等等，再到為人身心服務的白酒巷、茶巷、花巷什么的。物質到身心、肉體到精神都齊全了。

解放后，人人都平等了。在河下鎮，唯一高高在上的就是吳連根。吳連根是革命烈士的后代，又為革命立過功，解放后順理成章當上了河下鎮的生產大隊長。他的小日子過得君王似的威嚴，白天到地里干活，晚上燈下召集群眾學習。每個人的一舉一動都聽他的調撥。隊里的一粒糧一根草，都牢牢地攥在吳連根的手心里，如同攥著千把條人命，誰見到他不怵膽掉魂。所以，吳連根腳一跺，河下鎮的地還要抖一抖。

吳連根最得意的是娶了在他心目中如神一般的秦雅蘭。

可吳連根自從和秦雅蘭結婚后，他的情欲卻跌進陰暗的沼澤中。這么多年，他從自己女人的身上，從來沒有得到過快感。秦雅蘭就這么木木地躺在那兒，他如同奸尸一般，他在那個女人的身上體驗到了羞恥感，品嘗了人性中來自道德的痛苦。婚后十多年，秦雅蘭才為他懷上了吳衛紅。慢慢他發現，自己要秦雅蘭一次，就等于將自己的丑惡在火上吱吱地烤一次。有了吳衛紅后，他就索性不碰秦雅蘭了，去找其他的女人，從她們的身上尋求快樂。就算和這些女人在一起，吳連根還是無法排除秦雅蘭留在他心里的障礙，得不到自己的樂趣。直到有一天，遇到這樣一個女人。

那是1967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沒有日頭，寒風像千千萬萬把鋒利的刀子，直朝人身上剮。

吳連根正坐在村部和人閑話。一個人無意中說起，剛才在路上碰到一個北鄉來的老女人，領著女兒到河下鎮找婆家，條件只要四十斤小米。那個待嫁的女子長得倒也有個大致樣子，結婚不足一年，男人就死了。現在為個活路，就出來再找個男人。

河下鎮的光棍去了好幾個，都因湊不足那四十斤小米，沒一個談成。聽了這話，吳連根挺好奇，就裝模作樣地去看了。在花巷的一戶人家，有一老一少兩個女人，正被村里人圍觀著。那時候人們都沒錢沒鈔的，混個肚兒圓就謝天謝地了。光棍的景象更是凄涼了，要不咋娶不上媳婦。現場就有好幾個光棍可憐兮兮地圍著老女人，心急火燎地跟老女人砍價，想減少米的斤重。吳連根第一眼看到那女人，競上了心。那個女人雖然看上去如風吹就倒的麻稈似的，卻生就一雙鼓鼓的豐乳。尤其是那雙貓眼似的眍眼，特讓人上心。吳連根就給了那個老女人四十斤小米，大聲說將那女人送給光棍王老五，也算做件好事!眾光棍眼巴巴地看著一塊肥肉掉進烏鴉的嘴里，痛惜得要死，卻敢怒不敢言。誰不知道王老五是爛泥撫不上墻的慫人，居然從天上掉下餡餅來。

那時正逼近年關，天寒地凍青黃不接。在兩間茅屋里，王老五拱在一攤稻草里，又冷又餓凍得瑟瑟直抖。

王老五一看大隊長吳連根來了，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他一骨碌從稻草里爬出來，只穿了件破爛的內褲，還泄著一洞風光。乍從熱稻草里出來，王老五一連串打了好幾個噴嚏。吳連根跳著躲避噴嚏，嫌惡地對抖動個不停的王老五說，給他找了個老婆。王老五這才看到后面進屋的女人，驚得腦子一時短路，觸電觸焦了不抖了。頂著核桃小腦袋，個子矮小，臉上被人吐口唾沫都不敢抹一下的王老五，仰視著那個高大的女人，鼓著眼定在那兒。王老五有一個姐姐三個哥哥。一個姐姐兩個哥哥是在大躍進那會兒給撐死的。另一個哥哥嘴刁僥幸沒被撐死，卻在一個夜黑風高的晚上伙同村里幾個二桿子(半大孩子)，弄條小劃子去偷扒路過河下運河段運輸船上的糧食，讓人家發現了，慌得沒了主意跳河逃跑，溺斃了。前兩年他父母因營養不良，得浮腫病相繼找閻王算賬去了。他排行老五，就順口這么叫上，也算是他的大名。父母死后，三十好幾的他一直打著光棍。原以為這輩子甭想碰女人了，不想天上掉下只大天鵝，這會兒看著天鵝驚得連呼吸也忘了。

吳連根鄙薄地避開王老五的傻樣，打量了一下他的兩間茅屋。他是第一次來，一看連個床鋪被窩都沒有，吩咐王老五不要碰這個女人，然后掉頭就走。就在王老五還保持著原有的姿態，看著那女人一直發呆時，吳連根又回來了，帶了床五成新的被子，又帶了十幾斤米，竟還有塊臘肉。

吳連根讓王老五給他弄吃的，讓女人在里間鋪上稻草，放好被窩。等王老五燒好了晚飯，吳連根和那女人吃飽喝足了，就到了里間。吳連根在里間面對女人時，情欲迅猛地飽脹起來，身體也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外間的王老五，正狼吞虎咽地吃著殘飯剩羹，吃了一頓有生以來最為豐富的晚餐，腸胃撐得有點睡不著。這里間沒有門，聽得吳連根和那女人肆無忌憚的響動。

王老五聽著這驚心動魄的聲響，美滋滋地想，等大隊長完事了，也就輪到我了。這時候的王老五還是個童男，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心情很迫切。

可這一等，就是一個多月，王老五才真正做了新郎。

王老五的女人生的第一個兒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吳連根的種。這個孩子一出生，王老五歡喜地為他起名為小貓子，說貓有九條命，這孩子將來一定命大。吳連根才不管是誰的種呢，他只要北鄉女人騷動的身體，打門張鼓的毫不避嫌，想來就來。吳連根從這個女人的身上得到一種癲狂的人生滋味。和其他女人一起，全沒北鄉女人身上的那股奔馳的氣息，這個女人和他糾纏時，從骨血噴出樂陶陶歡騰的狂野。

吳連根如歸海的困龍，樂此不疲地游戲，有時帶幾斤米，有時帶幾個雞蛋，好的時候會帶上一塊肉。王老五不但一句硬邦邦的話講不出，對他還敬若神明。吳連根一來，他就讓到一邊，讓這個叫李翠花的女人和吳連根睡。路人皆知，王老五的女人是吳連根的自留地，什么時候耕什么時候種，都由吳連根說了算。

當然，小矮人王老五也有自己的心計，他見縫插針也為自己播下一粒種子，就是二貓子。小貓子經常目睹那個男人和母親床笫之事，所以特別早熟。

不出幾個月，李翠花就被吳連根喂養得板門大個豐乳肥臀。有了這番滋潤，這個女人渾身是勁，是個見刀就紅斬殺立絕的刺兒頭。田間灶頭樣樣活計拿得起放得下，不憷誰，不落誰，是個能干的女人。這個女人的羞恥感自然也麻木了，粗俗得要命，平日里誰要將她弄毛了，她嘴里就七東八西的了，沒什么臟話不敢說的。仗著和吳連根有一腿，在河下大隊十分地猖狂。李翠花的行為遭到人們的唾棄，但懼于吳連根的強勢，人們把這種鄙夷怨恨轉嫁到她孩子的身上。大人小孩，看到小貓子，一點不隱晦地當面叫他“小雜種”。有愛惡作劇的孩子，甚至偷來粉筆，在石板街上寫下了：李翠花是騷貨，李翠花死偷人等等。

李翠花知道后，不氣也不惱。在一個傍晚時分，雞已人欄，人已歸家。她往湖嘴大街中心位置一站，腳大臉丑不害羞地吆喝上了：“那些愛嚼我的人，你們出來瞧一瞧，聽一聽。”李翠花嗓門洪亮，河下大隊群眾的耳朵，都給她吆喝得豎了起來。

“我知道，你們都在背地里嚼蛆搗鬼地寒磣我，拿我咂味，那也罷了。現在打人打臉地騎到我頭上，弄幫絕八代的小鬮兒(小男孩)在路上寫我，別欺負我扁擔大的一字不識。有種的就站到我李翠花的面前，指著我鼻子說我偷人。你們誰沒弄過呀，不然孩子怎干出來的，假正經什么呀。你們不就是愛嚼別人的事，又嚼到我什么了，嚼斷我上的一根毛……”李翠花這么說著，用手啪啪地拍著自己的襠下，抖著身子，嘴角沫團啦啦的，又無恥地喊道：“你們自己的男人肯定耕不動你們身上的那塊地了，你們就癢得要死要活的，只好靠嚼別人過癮。大街上男人多的是，受不了自己可以去拉呀……”

李翠花在那兒罵得激情澎湃，唾沫橫飛。那幾個寫字罵她的小孩，心都給她威猛的氣勢嚇炸，誰敢再寫。

2

三年后，有個瞎子摸到河下鎮。

這是一個秋陽高照的上午，這個瞎子在運河堤上摸索著。從哪兒來到哪兒去，沒有人知道。那時候鬧饑荒，為活命到處流浪討口飯吃的人不少，所以沒人會關心這個瞎子。瞎子非常虛弱，氣喘吁吁地在河堤上左搖右晃。瞎子知道自己再討不到吃的，就要餓死了，決定從這兒走下去。瞎子不知道這個地方叫河下鎮，這條石板街叫湖嘴大街。

瞎子手中裂開的竹杖，張牙舞爪地在石板上敲出刺耳的聲響。剛巧一個神清氣爽的女人從瞎子的身邊走過，這個年輕的女人有一張十分細致白皙的臉。她手中提著個竹籃，里面放了些衣物，她要到運河的碼頭洗衣服。這個女人看上去是個不俗的女子，雖然是去干粗活，但卻沒法掩飾她高貴的韻致。那件簡簡單單洗得陳舊的湖藍色小花的棉布衣服，朝她身上一穿，竟是綽約娉婷。

那時候的秦海容，還叫吳衛紅，正亦步亦趨地跟著她的母親秦雅蘭。吳衛紅當時只有十歲左右的光景，長著他母親的骨形，清潔而精致。秦雅蘭正低頭走路，這個美好的女人，全身透出一種富貴，大家閨秀的氣息縈繞在她的身上。

瞎子沒有想撞她的意思，但她撞上了。

秦雅蘭抬起頭，聞到了一股酸臭味。緊跟著這酸臭味，她看到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怪物。全身骯臟無比，黑乎乎油膩膩的破衣服散發著一股股惡臭。但依稀可以辨得這怪物是人。一雙黑洞洞的眼眶說明是個瞎子，卻分不清年齡分不清男女，更可怕的是，從怪物的破衣服里擠出一個龐大滾圓的肚子。

秦雅蘭本想讓開的，但她無意間，看到瞎子拄著拐杖的臟兮兮的手。手雖然臟，但很秀長，瞎子隆起的腹部和她那身骨架，引起了她極大的興趣。這一刻，她知道瞎子是個女人——曾經應該擁有過美貌的女人。女人看女人的骨架，有一種直覺。

“給我吃點，求你給我吃點。”果然是女人的聲音。瞎子感覺到身邊的人正在打量她，這是盲人的天賦。她乞求，她覺得這是她的機會。

秦雅蘭有點意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最后盯在她的肚子上，問：“你懷孕了吧，怎么還出來?”

“我的男人病死了，我無依無靠，出來討口飯吃。”瞎子說話有點喘，很是費力。

秦雅蘭又打量了一會兒，秦雅蘭突然對瞎子說，“我給你找個男人行嗎?”

“…男…人…?”瞎子撕咬著這兩個字。

“對，要是這樣的話你也許有個依靠。這個男人有修養，再沒有比他更出色的男人了。只是不幸被火燒成了重傷。他無親無故，你愿意跟他嗎?”秦雅蘭問瞎子。

瞎子沉默了一會，嘆息著說：“聽你的聲音，你一定是個好女人。一個好女人去稱贊一個男人，那這個男人應該不會錯的。像我這種人，如無根的浮萍。好吧，我聽你的。”

“要是你同意，就跟我走吧。”

秦雅蘭讓瞎子的手搭在她肩上，瞎子聞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這不是什么花露水之類的東西，而是種幽幽的體香。

吳衛紅看瞎子的臟手放在母親的肩上，他心里特別不愿意，就拖著母親拉拉扯扯的。這光景，一直牽扯到拈花寺西側的兩間茅屋邊。

這兩間茅屋，是鄉下最不成樣子的。一面貼著拈花寺的墻，用稻草蘆柴棒子搭的丁頭棚子，通常用來給牲畜御寒的。就在給牲畜住的兩間低矮的散發著陣陣霉味的茅屋里，四十二歲的程禮文，正在他的屋子里，專心致志地修鞋。一股陰影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吃驚地抬起昏花的眼睛。

秦雅蘭從外面走進來。一道光芒刺痛了程禮文，他趕緊低下頭。這是他日日夜夜思念的女子，又是他滿懷自卑不敢思念的女子，這樣的矛盾使他躲她逃她。沒想到，她今天卻走進他的破屋。秦雅蘭一看到他，這淚就落下來，覺得生活對他太殘酷了。站立了很久，她才開口說話，“哥，我給你找個女人。”

程禮文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

秦雅蘭咽著聲音說：“哥，我知道這樣做雖然委屈你了，但程家就你一個人了。爸媽又失蹤了多年，你得為程家留一條根吧，不然到你這一輩，就讓程家的根斷了。”

程禮文站在散發霉味的破屋中，緘默良久，才費力地說，“我這個樣子，人家愿意嗎?”

“不管你是什么樣子?我都愿意，只要你不嫌我是個瞎子。”站在后面的瞎子說話了。

程禮文這才去看秦雅蘭后面的怪物。這個怪物衣服破爛骯臟得一縷縷，呈糊狀像被漿過似的，根本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瞎子摸了摸自己的大肚皮凄涼地說：

“我肚子里有孩子，你留下我吧，以后生孩子是沒問題的。”

程禮文定定地看著秦雅蘭，秦雅蘭別過頭，陽光照得她淚光閃耀。他淚如雨下，明白她良苦用心。他點點頭，他決定留下這個女人。

3

在程禮文的記憶中，秦雅蘭的手是世間最美的風景了。她的十指好呀，是那種柔滑的羊脂玉似的優美。兒時他常牽著這雙柔弱纖細的手，在寓園游戲，他以為可以相守一生一世的，可寓園那一夜無人知曉的變故，輕易間就將夢粉碎了。秦雅蘭嫁給了吳連根，他不怪她。他成分不好被趕出寓園，在拈花寺的眾尼姑幫助下搭了這兩間丁頭棚子。沒想到有一天一個隊干部跑來通知他，說他雖然是漢奸地主子女，但也沒做什么惡事。他家的一百多間房子，一千多畝良田都分給了勞苦大眾了，已經在贖罪，也算為勞苦大眾作了點貢獻。鑒于這樣，將寓園的三間竹廳還給他。

接到這樣的喜訊，程禮文歡天喜地。能讓他住回寓園，那是他多么強烈的愿望，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寓園。誰知在第三天晚上，他就被一把火燒醒，要不是秦雅蘭手持利斧劈開被人鎖上的門，他早就被烤成碳，也早就死了。

秦雅蘭和程禮文終于等饑餓的女人吃飽，了解到，瞎女人名叫孫秀芹，是安徽的，男人病死了，家里沒了人。程文禮為她燒了一鍋水，秦雅蘭幫女人洗涮。當這個洗涮干凈的女人呈現在他們面前，還是出乎他們的意料。這個瞎女人除了眼睛不好以外，長得還挺標致，而且年齡才二十二歲，頭腦還算靈光。

其它的情況程禮文也沒有多問。看瞎女人給收拾得差不多了，秦雅蘭擱下一句今天晚上就成親的話，帶上吳衛紅轉身走了。這句話讓程禮文一下子又愣了，相處只有兩三個小時，就要結婚。他下意識地偷窺了一眼瞎子，瞎子很滿足的樣子。程禮文的心已然麻木。天黑定后，秦雅蘭和兒子又來了，此次將村里有名的神通人物清心師父帶到程禮文的茅屋。

程禮文一看到油頭粉面的清心師父，就知道今晚上結婚勢在必行。

在河下鎮有兩個著名人物，一個就是大隊長吳連根。另一個就是清心師父。

清心師父就是當年被邱素嫻救治過的花巷里的名妓小香菊。她后來出家了。解放后拈花寺的尼姑被勸解回鄉，尼姑們從青燈黃卷中凄凄惶惶地融入社會。只有小尼姑了然，一邊種地，一邊還住在拈花寺里。清心出來后，也參加了河下大隊的社會主義勞動。她沒有嫁人，一個人過日子。她現在是河下鎮的著名媒婆，還兼著名的接生婆和神婆。河下鎮男女的婚姻，十之八九由她牽線搭橋。她用雙手迎來無數個小生命，更奇的是，她只要摸摸孕婦的肚子，就能斷定是男是女。只是通常她是不說破的，她怕枉害生命，犯了規矩。因為這樣，她又充當巫婆，她的神通在河下鎮是被人敬畏的。更重要的是，據說她能通天達地，陰陽兩界只有她暢行無阻。四十幾歲的人，衣著俏括括的，白胖的圓臉，頭發綰成一個鬏。發絲抹得油光可鑒，油香味老遠就逼人而來。妓女和尼姑的特質融于一身的人，使河下鎮人情感復雜。人們不好稱謂她，后來大人小孩干脆都叫她清心師父。村里但凡有個什么生日滿月男婚女嫁或那家死了人等紅白喜事，無不討教清心師父。

秦雅蘭就請了著名的清心師父還有她的好友了然，還讓十歲的兒子和她一起去，并給他穿戴整齊，說他今晚是新郎的伴童，十分重要的角色。秦雅蘭用她平時偷攢下的錢，給程禮文買了一床新被子，還有新娘一身衣服。這些東西她原來藏在了然那兒，她的心里早為這一天謀劃著。

參加那晚婚禮的，一共六個人：新娘、新郎、秦雅蘭、吳衛紅、清心師父、了然。點上了紅燭，生了一盆火。清心師父讓程禮文攙著瞎新娘跨過火盆。盆里的干柴狂熱地燒著，發出噼喇喇的響聲。瞎新娘雖然踉蹌著身子，卻堅定地跨過火盆。清心師父喝唱了句：旺夫!旺家!旺財!旺子孫呀!然后在紅燭邊的新人面前唱喜唱：

……眾位叫我看新娘，眾位叫我唱喜唱。

我說我不會，眾人說我活裝洋。

走進洞房，看見新娘。

新人生得好漂亮，臉像銀盆頭像鳳凰。

身穿大紅不短不長，八福羅裙拖地而長。

一雙小足三寸多長。

今日洞房花燭夜，夫妻二人結成雙。

夫妻二人成雙對，一夜生下九男二女郎……

清心師父字正腔圓，意韻悠揚。她每唱一句，秦雅蘭就叫聲好，后來了然也跟著她叫好。

十歲的吳衛紅傻子一般。那矮小的茅屋，宛若將整個黑夜聚攏在里面，紅燭搖曳，那個丑陋的男人和那個挺著肚子的瞎女人，秦雅蘭擠出來的笑容，了然的靜謐，清心師父怪異的長腔……在這幽暗的夜色里，是那么的詭秘。

4

婚禮的第二天傍晚，吳連根從山陽城開完會回來。回來的時候，他胳膊下夾了一捆刺槐枝條，雙手布滿了血跡。吳連根微微笑著，三角眼被笑容拉直了，他的嘴角翹翹的，將那三顆痘斑都淡化了。

這張充滿陽光的臉對吳衛紅來說，卻是最陰森恐怖。他簌簌發抖，尿都嚇出來了。

正在門口補衣服的秦雅蘭，在落日的余暉里看到了吳連根的笑容。她的身子一顫，人變成了冰塊，沒有了恐懼沒有了痛覺，只是死一般的冷。

“你這個吃里扒外的女人，吃我的，用我的，每天在我面前裝著一副貞婦節女的模樣，心里卻想著別的男人。與其這樣，我倒愿你跟他睡覺，還能讓我開心點。”

“……”

“要不你自己跟他生兒子，讓人知道秦小姐也是個婊子，多好玩呀!”

“……”

“你不想跟我說話嗎?”

“……”

“你覺得我是壞種嗎?我污辱你了嗎?”

“……”

“我就要你做我的女人，我就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吳衛紅從門縫里聽到刺槐斷裂的脆響。看到母親那潔白的身體，開出一朵朵血花，刺槐在空中飛舞，畫出一道道凄麗的弧線。

吳衛紅咬著牙，嘴唇破了，流著血。他不恨母親，恨里面瘋狂揮舞刺槐條的男人，恨那個丑八怪，這是他人生中最刻骨銘心的恨。

5

第二天一早，吳連根就帶著幾個民兵直撲程禮文的茅屋，但他撲了個空。瘸子帶他的瞎女人孫秀芹，早逃之夭夭了。

在那天婚禮的晚上，秦雅蘭給了程禮文一筆錢，讓他第二天天一早帶瞎子孫秀芹離開這兒，所以吳連根撲空了。

吳連根在程禮文跑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人民公社的領導匯報：漢奸地主的狗崽子程禮文夾帶著一個女反革命逃跑了。

人民公社對吳連根所說的情況十分重視，布置追逃任務，并聯合其他人民公社來協查逃犯。

一個瘸子一個瞎子，一男一女，這特征太顯著了。在浩浩蕩蕩的革命浪潮下，這兩條殘疾魚兒能往哪兒逃?可出乎他的意料，這兩條殘疾魚消聲匿跡了，好像人間蒸發似的，沒了任何的蹤影。這讓吳連根如熱鍋上的螞蟻寢食難安。兩年后，人民公社的其他人，都將這對一瘸一瞎的現行反革命給淡忘了。只有吳連根對這事毫不松懈，他到處追著人民公社的領導去查辦這件事。

有那么一天，山陽縣開全縣的三級干部會。休息間，幾個相互熟識的人民公社隊干部湊在一起閑聊。一個南灘的生產大隊長，無意中說起一件事，前些天幾個割蘆葦的村民看到他們鄉的蘆葦蕩里躲著一個瘸子和一個瞎子，還帶著一個小孩，看樣子是一家三口。那瞎女人還大著個肚子，三個人都是破衣爛衫，村民以為是遇到長毛飛怪呢，就嚇得不行。后來膽大的過去問話，才知道那是人，說是怕人們嫌他們一家人丑陋，才不想見人的。

一旁的吳連根聽到這兒后，激動得熱血沸騰。他連忙過去對那個大隊長說，你們看到這樣的人嗎?那個大隊長點點頭，說是呀。吳連根連忙板著臉說：“你知道嗎，同志，那個是我們公社的頭號反革命。出逃兩年多了，居然躲在你們那兒，可見你們的革命警惕性太低了。現在人呢?”吳連根想不到，這瘸子在這時還會有這樣的高智商。

吳連根這一帽子扣下去，將那個大隊長唬得要死，忙不迭地說：“我們怎么知道那是現行反革命?我們那兒的灘涂有幾千畝，好幾個縣搭界，誰知道現行反革命會躲藏在哪兒。再說，說不定他們剛剛跑到這兒的。”

“現在人還在你哪兒嗎?”吳連根焦慮萬分地問。

“應該在，村里人將他們帶回村了。”那個大隊長說。

吳連根一把拉住他，說你現在就跟我將這個情況匯報給領導，我們不能放過反革命。那個大隊長一聽，這么光榮的政治任務，立馬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兩個人找到自己的頭兒，頭兒就將這個匯報給縣里的頭兒，也就是縣長朱福政。朱福政一聽，這是大事呀，聽吳連根一渲染，急忙打電話給公安上的人。一幫人直奔南灘頭大隊。到那兒一看，這兩個奇異的反革命還在。當然現在又多了一個，臭氣熏天分不清男女一兩歲的臟小孩。瞎子孫秀芹腆著個大肚子了，也是臟得不得了，給公安局抓了個正著。一家丑八怪，看到革命的天兵天逼近，嚇得魂飛魄散癱瘓在地。

公安局對這一家人進行連夜審訓。瘸子的身份雖然是漢奸地主的狗崽子，但沒查出做了什么惡事。孫秀芹這時只裝瘋賣傻。給革命者的感覺，這可憐丑陋的瘸子只是和正常人一樣想娶個老婆，就和這個瞎子結了婚，不過又很害怕，就跑出去了。

程禮文應該感謝，感謝那些革命的公安戰士，是他們保住了他一家人的性命，要不他們落到吳連根手里，能否保命，還很難說呢。

這是朱福政縣長交待給公安上的人的工作，審完了怎么處理就要向他匯報一下。朱福政在聽完匯報后，知道是程禮文。他們的父輩曾有過交往，程家對朱家有過恩情，依朱福政父親的說法，有機會一定報答他們。朱福政少年時，在寓園見過程禮文，程禮文比他小個八九歲，是個很俊秀很善良的孩子。可后來，吳連根指證程敬義是個漢奸，而程敬義連同他的夫人又都失蹤了。當時他已是抗日獨立團的戰士，在那如火如荼的革命歲月里，他這個被革命炮火洗禮過的戰士，怎敢和漢奸地主沾染上。所以他不敢過問程家的事，就算像他這樣身份的人，只要革命意志稍不堅定，隨時都有可能被革命隊伍清除。現在程禮文就在他的手上，他決定還是看看去，以便將來在父親那兒，也好有個交待。

朱福政想了又想后，來到了公安局，見到了程禮文。見到程禮文時讓他吃驚，他看到的是個面目全非的怪物，哪里像當初的翩翩少年!見到程禮文現在的樣子，他不知怎么辦好。四目相對，他從程禮文的眼神中，看出他認出了自己。他怕那個丑八怪叫出他的名字，但讓他意外的是，程禮文雖然到如此艱難不堪的境地，但他身上那點維系風骨的品質沒有丟掉，他還有他的尊嚴。面對著他，程禮文不見悲哀只是沉默。

朱福政嘆了口氣。他問了些問題，然后對公安的人說，既然沒反革命證據，還是將他交給河下鎮吧，讓他們好好改造。為了給程禮文一條活路，他又特意交待了一句：這家子倒是挺特別的，我們縣里正在抓改造思想的典型，就將這個漢奸地主的狗崽子當一面教育的典型吧。過一段時間要作一個回訪，看他的思想改造得好不好。

公安的人又將吳連根叫來，傳達了他們的意思。到了這會兒，吳連根才悔呀。他就不該將這事匯報給上面，他直接帶兩個民兵去就得了，想怎么弄死程禮文一家就怎么弄。現在上頭知道了，并又發了話，勞動改造就行，他怎能明目張膽地再將他們弄死。

6

程禮文一家子在河下鎮的湖嘴大街一露臉，村里跟看把戲似的熱鬧。一家人，在河下鎮的石板街上，形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瘸子抱著一個臟小孩，瞎子扯著瘸子的衣襟，滾圓的肚子就像口大鍋頂在面前。一家三口，在大隊長吳連根和兩個民兵的押解下，跌跌撞撞地走著。

不少人都出來瞧熱鬧，清心師父興高采烈地接過瞎子孫秀芹手中的小孩，這孩子臟得分不清男女，她問孫秀芹：“這是你肚子里帶來的那個?閨娘?兒子?”

這瞎子對聲音特別敏感。事隔兩年多，她還是聽出是給她主持婚禮的人，心里升出和故人相逢的溫情，也就高興地說，“是閨娘。”

清心師父一摸她的大鍋肚，說這是禮文的?

“是的。”孫秀芹挺自豪地點了一下頭，忍不住伸手愛惜地撫摸自己的肚子。

清心師父又摸了摸瞎子的肚子，臉上流露出淡淡的惋惜，只是那種神色一閃而過，沒有人注意。吳連根看人越聚越多，就對大家說：“看什么，看什么!一個漢奸地主的狗崽子，有什么好看的。我們要時刻提高革命警惕，不要被敵人可憐的假象蒙蔽。現在將他們關在公房里，明天開批斗大會，接受人民的批判。從思想根子里挖清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瘤。”說完吳連根就揮手示意兩個民兵將程禮文一家帶走。

清心師父攔住道：“我說吳大隊長，你真是我們學習的好榜樣。漢奸地主的狗崽子程禮文你要將他看管起來。這個瞎子母女，雖然是瞎了，但也是建設社會主義的生力軍呀。不能再讓她和程禮文走了，不然她老受漢奸地主的狗崽子程禮文的毒害。將瞎子交給我。我來幫助她們，讓她們和人民團結起來。毛主席教導我們，要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大隊長，我說的錯沒錯?”

吳連根被她這么一將，只好說了一句，“你說的很對。”

“既然對了，都是忠誠偉大領袖毛主席，那我就將她們帶走了。”說完就拉瞎子的手要走。程禮文一看瞎子不想跟清心師父走，忙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甩開了瞎子。瞎子雖然看不見，但和丈夫朝夕相處，已猜出丈夫的心思。她就勢和清心師父走了。

等吳連根發現，再想攔阻，發現時機不對。不少人擁著瞎子和清心師父走開去，這些人是乍看到瘸子娶個瞎女人，好奇地跟著瞧熱鬧去了。

吳連根氣得七竅生煙，他的目標就是那個瞎女人。他現在對程禮文沒興趣了。可瞎子被人給弄走了，他心里憤怒，臉上卻是若無其事。程禮文被押到公房后，他回家去了一趟，秦雅蘭在燈下正教兒子繪畫。秦雅蘭在程家受過良好的教育，她琴棋書畫樣樣通達。所以吳衛紅在她的教育下，十分了得。

吳連根跟她說，程禮文回來了，瞎女人生了個閨娘，肚子里還有一個。沒想到瘸子燒成那樣子，那玩意竟沒燒壞。

秦雅蘭依舊沒理他，教兒子如何在那幅剛畫好的梅花圖上題寫詩詞。

吳連根狂怒地用胳膊將桌子上的兩只碗橫掃在地，“娘的，整天都看死人臉。”

而后，吳連根又去看自己的兒子。這個骨格不凡的男孩，看也沒看他的憤怒，似乎他不曾存在，依然專注地握著毛筆寫字。這極大地刺傷了吳連根，這孩子天生就和他母親一樣，骨子里有種外冒的冷傲，他和這對母子倆在感情上形同路人。

他的惱怒又牽連到那幅畫，畫紙的撕裂聲伴著叫罵聲。聽著這一連串的聲響，秦雅蘭和兒子像木頭一樣動也不動。吳連根摔門出去了。

吳連根來到了公房。這是從一個富農家沒收的幾間房子，原先是生產隊的倉庫，堆放糧食物資什么的，后來不自覺地改變了功能，專門關押反革命不良分子。吳連根到那兒一看，程禮文正蜷縮在冰冷的石板地面上。吳連根上去朝程禮文的肚子狠踢兩腳，他將這個干癟的肚子當成瞎子的大鍋肚了。

程禮文捂著肚子，任由吳連根踢打。一個民兵看程禮文被踢打得嘴角出血，哀叫不已，生怕給打死，忙對吳連根說：“大隊長，大隊長，不能打了。再打會死人的。來的時候，公安的同志交待過，他們還要來看看這個漢奸地主的狗崽子，思想改造得怎么樣。要是打死了，說不定我們還會擔責任的。”

吳連根停住了手，他一想自己就是將這個怪物打死，也不能消除瞎子肚子里的禍胎。他叫來一個民兵，打爛幾個碗，然后讓程禮文跪在上面，讓他痛到骨髓里，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讓他認清身上地主老財遺留的剝削思想。

7

第二天天剛麻麻亮，吳連根就直撲清心師父家，抓走了瞎子。清心師父跟在后面不停地說：“大隊長!大隊長!她可是個瞎子，她的思想在我的教育下有很大的進步，毛主席說團結一切可團結的人，你不能將她拒之于革命的大門之外。”

吳連根不理她，他這么一拖一吵的，早驚動了不少的人。這時候各家各戶的廣播喇叭響了，要求河下大隊的人都到小學校的操場上集中參加批斗會。一聽說批斗會，沒人敢不去。

吳連根整人的法子總是層出不窮，要不河下鎮的人怎么就如此怕他呢。昨晚，他一夜沒合眼，他就在算計這件事。倒不是他的智商要他挖空心思地考慮這么長時間，下一步的計劃他沒怎么想，就知道該怎么做了，卻為自己過去的種種作為反思。他在哪個環節上過于大意，才落到今天這不可收拾的地步?是自己沒將程禮文燒死?是沒能夠堅決地阻止秦雅蘭救那條爛命?還是自己不該匯報找到程禮文?有一環沒扣好，下面的就斷了?

他悔了一夜，就盼著天亮，盼著瞎子在這一夜千萬不要將小孩生下來。好不容易才巴望得窗口泛出一層清涼的晨光，他就帶人來到清心師父家抓人。好在瞎子還沒有生。

在路上，吳連根就有意識地推呀搡呀，都是直奔瞎子肚子的方位。可憐的瞎子，盡管她在石板街上摜了很多個跟頭，撞得鼻青臉腫嘴角出血，但出于一種本能，她死死地護住自己的肚子。

到了小學校操場，北角是個不大不小突兀的舞臺，有點四腳伶仃卻是地位彰顯。舞臺是用各種木棍木板搭建的，什么時候搭建的競有點說不清了，面目已顯現垂垂老態。這老態龍鐘的臺子被數不清的萬丈豪情的腳，踢踏得光滑油亮，在上面演繹著各式故事。鎮內層出不窮的批斗會，多姿多彩的文藝演出，挖空心思的思想動員會，都在這木棍搭成已成腐朽的舞臺上，激情昂揚地你方唱罷我登場地表演著。程禮文對這舞臺最為熟悉，他如一個經久不會謝幕的演員，不停地演呀演呀。他已被折磨得暈厥過兩三次，要不是擔心瞎子肚子里的孩子，他早放棄了活下去的勇氣了。他被拖上來的時候，已不能說話。那種熟悉的氣息，瞎子孫秀芹已感覺到他的存在，并好像感覺到他受了重傷。她不停地叫喚，禮文你沒事吧?

瞎眼女人凄楚地叫喚聲，引得不少看批斗會準備受教育的革命群眾的同情。漢奸地主少爺出生的程禮文，以前是經常性地被拉出來斗斗的。人們喜歡看他挨批斗的樣子，因為他的模樣太丑陋了。看他身上掛著亂七八糟的高帽子呀，壞蛋殼呀，標語呀等等諸如此類的道具。他那么一個丑人兒，再加上這些道具，那真是非常幽默，很有喜劇效果。所以往往一個嚴肅的批斗會，給他弄得挺搞笑。

吳連根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就要讓程家這唯一的后人，這么現世，成為人們的笑料。

而逃避兩年批斗的程禮文，此時看到自己的瞎子女人孫秀芹身上還背著一個桌子，桌子上觸目驚心地寫著地主婆三字。這個瞎女人跪著，一邊雙手努力作勢地想護著鼓起來的肚子，另一邊扭著頭，關切地呼喚著他。程禮文又絕望又感動。這個瞎女人跟了他，就沒過上一天安穩的日子。況且他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也跟著遭這么大罪，能不能僥幸地活下來都是個問題。可憐的程禮文在批斗會場上，他忘掉了自己的傷痛，只有跪地磕頭求饒：“不要斗這個瞎女人了，她只是個可憐的瞎子呀。”程禮文身上臉上都是血，又哭得鼻涕眼淚，那張臉糊得跟鬼怪似的。

河下鎮有很多人被打動了，都打算放這一家人一條生路。只有一個人不同意。大隊長吳連根跳起來振臂一呼：

“你們這是怎么著，難道被漢奸地主狗崽子虛假的眼淚，軟化了你們的革命意志?程敬義當初怎么幫日本人禍害我們的?殺了我們的抗日戰士，還跟日本人逃跑了，難道你們都忘記了?漢奸地主狗崽子的一滴眼淚，就打得我們沒有了革命階級性?階級斗爭是殘酷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們要牢記革命立場。”于是，口號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打倒漢奸地主的狗崽子!打倒地主婆!沒有人愿意被戴上反革命的帽子。所以大家立刻收起了同情心，飽滿的革命激情被充分調動出來，批斗繼續進行。

乘群眾情緒激昂的時候，吳連根表現出革命者的亢奮斗志去踢這個瞎女人，去打這個瞎女人。這個女人身上綁著個桌子，根本沒法護自己的肚子。瞎女人孫秀芹好像一只護衛不了幼仔的母狼，發出悲涼絕望的哀叫。但沒人理會這對丑陋夫婦的嚎叫，臺下有同情的呼聲，但沒能引起注意。人們被批斗會巔狂的氣氛籠罩。有個女人突然發現跪在那兒的地主婆神色有異，臉色慘白，豆大的汗水在淌著，而且她的大腿下面濕漉漉一片，驚叫起來，“不好，瞎女人要生孩子了。”

善良好事的女人沖上一大批，一下子就將臺子圍住了。清心師父伸手解開瞎子的褲腰帶，朝孫秀芹的大腿一摸，叫了一聲，“乖乖不得命了，孩子的頭出來了。”

她這么一喊，又有一群愣著頭的女人和小孩沖上了會場。會場就這么亂了。

孩子從孫秀芹的肚子里一出來，就已憋死過去。清心師父用牙咬斷了孩子的臍帶，然后倒提著瘦弱的孩子的雙腳，再用力地拍打她的腳心。孩子終于發出一聲嬌弱的啼哭。清心師父松了口氣，用她的圍裙利索地裹住了孩子，捂在自己的胸口。

這會兒，天空竟飄起了一朵一朵大而蓬松的雪花。開始的時候，人們以為看花眼了，新紛紛抬頭向天呆望。后來竟是如團如絮地真切了，并且滿天飄蕩。夜深人靜時，紛紛揚揚竟變成了鵝毛大雪。今年第一場大雪在十月就來了，河下鎮的人都說，這是異象，記憶中沒有如此早來的飛雪。

程禮文被繼續批斗完后，又關了一天，才放了回來。雪如花似地零星飄舞著，清涼的夜空一輪孤月，幽幽地懸著。月如流水，雪似梅花，清絕的異象。

程禮文踉踉蹌蹌地踏著厚厚的積雪，拖著傷痕累累的軀體來到拈花寺的破廟里。一個好心的民兵偷偷告訴他，他的瞎眼女人和孩子就棲身在拈花寺的破廟。在那微弱的煤油燈下，程禮文看到了出生的女兒。程禮文哭著，慌慌張張忙不迭地給清心師父磕了無數個響頭。程禮文磕頭已有一定的技巧了。每次的批斗會，他都得給廣大的貧下中農磕頭認罪，所以他摸索出一套技能，頭能磕得又響，又不是特別地傷害自己。

清心師父一把拽起了他，有點遺憾地說：“少爺，可惜是個丫頭，不然程家真是后繼有人了。”

其實，清心師父早在看孫秀芹的肚型和摸肚子時，就知道是男是女了。說來很奇妙，她具有這樣的神技，這也是怪異的事。

清心師父這么不顧一切地去幫程禮文，固然有邱素嫻對她的恩德，同時她也挺敬重程敬義的。程家是樂善好施的人家，就連程敬義給日本人當維持會長，在她看來那是為了救河下鎮人的命呀。如果不是程敬義站出來阻止日本人的屠殺，誰也不知道還要死多少人。在程敬義任維持會會長期間，河下鎮就再沒發生過日本兵禍害人的事。

在清心師父的心里，她分不清什么漢奸不漢奸，程敬義救了河下鎮人，程家就是好人啦。她不明白人們為什么這樣薄情寡意地對待程家后人。可在這樣的形勢下，她也只能找機會幫幫他們。所以關鍵的時候她就站出來。

程禮文這么一番感恩戴德的磕頭，使清心師父感動得不得了，她決定留下來幫助了然，照看極度虛弱的瞎子和孩子。

半夜里，孩子突然小臉發紫，上氣不接下氣。清心師父就用手在孩子嘴里挖，又嘴對著孩子的嘴吸，吸出不少黏乎乎的東西。當孩子又正常喘氣的時候，清心師父對又跪在地上謝恩的程禮文說：“現在好了，這孩子的劫難都過去了，自小多難的孩子，以后有福。”

程禮文對清心師父的話深信不疑。一個月后，孩子和瞎眼母親都闖出了鬼門關。

因為那場很特別的雪，又有一輪很美的月，懷抱著經歷苦難得來的女兒，程禮文觸景生情，頗通文墨的他為愛女起名為程映雪。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