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空之音

所有的江河原本靜靜流淌，只是因為有了巨物的突起、液態(tài)的擴張和川谷地勢的跌宕落差，才出現驚濤拍岸的壯觀雄偉。生命本可以默然地一代一代生生不息，簡單地重復生老病死，只是有了泰山北斗的激勵力量和奔流到海的遠大目標才變得玄奧不凡。而力量和目標又常常源自一種能量充沛，可以使人洪流決堤般的跫然之音，這跫然之音打破了生命的本真，為有追求的人們指明方向，輸入永不衰竭的意志，使他們圣徒一樣踏上漫漫旅程。

——耕讀筆記

我本空空而來，降生在桂、滇與越南邊境三角線一個地圖上無法找到的名叫大相的小山弄，四周被海拔近3000米的大石山環(huán)抱著。在那里，不知多少年的生命繁衍，炊煙飄蕩著壯鄉(xiāng)人一種勤勞古樸善良之風，也繚繞著他們缺少胸懷夢想的濃厚小農氣息，熏烤著沒有山外遠見卻充滿私欲爭斗的二百多個生靈。

在山弄里不同家族狹隘爭強和膚淺攀比的生存游戲中，方家是公認的大家強族，每代都有拿國家俸祿的“官人”。尤其在我的父輩那代，方家能有人在縣委縣政府大院四大領導班子里占有一席之地，這在全村還是全鄉(xiāng)，都是大家望塵莫及的優(yōu)越。這種光宗耀祖的實力便成了方家族人的激勵，氏族中聰慧而又爭氣者，常常在稻谷飄香的秋風中，傳來他們年輕一代學優(yōu)考中的捷報。就連留在村里的方家族人也出氣順朗，說話擲地有聲。

我們陸家是個只有六戶人家的小族。在我很小的記憶中，就傳著未曾謀面的爺爺在云南、廣西有著三個老婆的故事。他給山弄添下了四男一女，勢單力薄。我的大姑媽嫁給鄰村一個專給鄉(xiāng)親做法驅邪送終為職業(yè)的“道公”。我的父親在一次鄰村的土匪來地里旁若無人地偷搶玉米后，傷心地離家出走，先是誤入國民黨部隊，后逃出投奔解放軍。長途跋涉和日夜奔襲的游擊戰(zhàn)、阻擊戰(zhàn)，使他落下了終身的腰椎疾病。退伍復員后先在鄉(xiāng)里做一份與錢財打交道的差事，在經歷一次賠償的公款打擊后，重回山弄生活。曾一度不安守農事稼穡而喜愛讀書的二叔，卻在鄉(xiāng)試后落榜。三叔雖目不識丁卻精于私利算計，文革中成了“四類分子”，并由此株連親戚關系，毀了我大哥和大姑媽的兒子兩人的前程。四叔與我父親是同父異母兄弟，也算知書卻嬌慣無為，徒增了一份家族的人氣。

隨著每年除夕之夜的公雞啼鳴，一陣長過一陣的爆竹歡響之后，微微春風吹來了，艷艷山茶花盛開了，稚嫩的朗朗讀書聲便從散落在大石頭山腳下的家家戶戶傳出，回蕩在山弄那荒遠的夜(壯族有除夕之夜讀書守歲的習俗。據說新年第一陣雞啼后讀書可以讓學子聰慧，天天向上，學有所成)。這是發(fā)生在孩子身上而又牽動父輩祖輩甚至整個家族的新一輪較量。平日的贏家會因為孩子成績不佳而銳氣受挫，弱族卻因孩子成績優(yōu)異而吐氣揚眉。

很幸運，在我幼小的生命中，每當心空身疲，神志萎靡，便有一個聲音從遙遠的天際破空而來。這破空之音一而再地催生并堅定地改變著旅途中的我的命運。

從小父親便指示我要在一座空無族人的書山中蹣跚學步，用他親手編制的斗笠(一種用竹片和竹葉編的錐形帽子)為我遮風擋雨，用母親開荒種植的土麻加工縫制成粗布衣裳給我保暖裹體，叮囑我好好念書認字。而我用那一雙流淌著他們血液氣質的光腳板，風雨無阻地行走在通向村小學的那條田埂小徑。

那條從古老農家小屋通達鄉(xiāng)間學校的泥濘小路上，從我空蒙的思想之外，傳來了生命的第一聲破空之音，這聲音儼然蒲公英一樣從大地曠野搖曳鉆出，又仿佛從視力不及的綿延大山之外隱隱傳來，悄悄溜進我空白的腦際和純真的心靈，天使般喚醒并啟蒙我生命中最初的人性本能意識：禮貌，勤奮，做令大人驕傲的有出息孩子。

我生命中的第二個破空之音，卻是從我和整個族人意想不到之處傳來：方勇，是山弄里與我非親非故的方家氏族，晚我父親一輩，我叫方哥的世兄，也是教了我三年的農村小學民辦老師。文革動亂斷送了他的學子夢，但他臥薪嘗膽苦讀，在1978年全國高考恢復，一舉考到省城的大學。那年秋天方家老小肩挑背扛列隊相送，父老鄉(xiāng)親驚羨夸贊的情景，成為我終生難忘的一幕。其實，那時我已經到山外的鎮(zhèn)中心小學讀書，因為村里小學只有一到三年級。知道他那天要走，我專程爬了整整兩個小時的山路回家就為了見他一面。他是當年全鄉(xiāng)考上大學的六個人中成績最好的一個，在我心目中他是多么偉大!但是，我回到山弄卻不敢到他家去，心緒猶豫，只站立院落高處遠遠望著絡繹不絕前往他家賀喜的人，我只是個小孩子，我顧慮自己年紀太小不具備資格，害怕自己狂亂的心不能確切表達真情受大人冷漠而羞臊。真是有心祝福而說不出口，滿懷敬仰而不敢親近，就在咫尺卻像永遠無法企及的天涯!對一個孩子，這是多么痛苦的煎熬喲。一直到夜里躺在床上，我依然輾轉翻側，心在黑寂的山弄一次次徘徊，人在床上耳朵卻一直豎著搜尋夜風中來自他家的各種聲音。在道賀答謝叮嚀的閑話聲中，在把酒話桑麻的嘈雜里，分辨著尋找著他話語的音符，想象著他當時愉快的微笑，在心里邊一遍一遍地為他祝福

方哥第二天中午離村時，我佇立在自家的家門口，遠遠地暗送別情。看著送行的家人、鄉(xiāng)親從他家魚貫而出，列隊般穿過村前地頭的小道，一步一步走向山腳，又從大山腳下爬向山巔，并停下腳步歇息，我凝神注視得手心出汗，似乎他一直在一步一回頭地向我傳遞依依別情。當他的身影和送行的隊列最后一瞬間在山巔消失，我整個人仿佛一下子癱軟了，心空落落的一片茫然，腦子空落落的失去意識，我心中的偶像——那一顆我常常仰望的明亮的星子被遮在了大山之外……

傍晚，我獨行在上學的羊腸山道上，在山風吹拂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孤單。好不容易汗涔涔爬上山巔，我頹然四顧，俯視莽莽群山，一邊是封閉在高山深谷的家鄉(xiāng)山弄，另一邊是延伸向遠方的碎石公路和白墻紅瓦的校舍商店，民居簇擁的繁華小鎮(zhèn)。我在費力地想象著群山遮掩視野不及的公路遠方，突然，我聽到了一個破空之音隱隱從遠方傳來。我分不清這聲音來自何方，綿綿不絕的破空之音卻一絲一絲地浸入到我的肌膚，潛流在我的血脈，并在全身波蕩。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清晰、堅定、沉著的，一定要走出大山上大學的信念和決心!

這破空之音雖然不是時刻縈繞，卻庇護我召喚我走過十多年的艱苦生命旅程。那次，從鎮(zhèn)上趕集回村的路上，當大人們聽我說要考全鄉(xiāng)第一、要考到縣第一重點中學讀初中而揶揄嘲笑我時，破空之音便從山巔云際飄來，讓幼小的我非但沒有因此自卑自餒，反而更加堅定自信。一天早晨，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的母親竟問起我“學院”是什么。說是聽到我在睡夢中咕咕嚕嚕說夢話老說“學院”、“學院”的。我在驚訝母親竟能記住“學院”一詞的同時，清楚地意識到這破空之音已經浸潤了我的整個身心，身體的每個細胞都已經充塞著破空之音的內蘊。就是在后來填報中考志愿時，老師和親友家人都竭力勸我報考可以早幾年畢業(yè)出來領上工資的師范學校，脾氣暴躁的父親甚至氣咻咻地罵我是黑包公的兒——裂子，惱怒地告誡我“家族墳里就沒上大學的命”。但我還是固執(zhí)己見，執(zhí)意不從，并在后來如愿考上廣西民族學院預科部的高中班，獨自一人到省城邊打工邊求學。

這破空之音似乎無時不在卻又不知何在!只在我與弟弟于窮困中相依為命徹夜流淚臥談的深宵傳來；只在我吃了上餐不知下餐而黯然神傷的城市黃昏響起。一次我右側腰部肌肉發(fā)炎，化膿感染迫不得已住院，許久尚不見好，而家里負債累累，無奈無力中準備放棄治療，等著臥床殘廢的痛苦絕望時刻，在全身燒得滾燙昏昏沉沉日夜呻吟的漫長二十多天，這破空之音繞梁三日不斷地給我注入力量，給我活下去的勇氣，讓我能夠忍受著巨大疼痛，在奄奄一息的死海里最后掙扎著浮出水面。也許，正是這頑強不屈的生命，打動了在山弄中深孚眾望的算命先生，由他那一聲悠長的嘆息：“這孩子一副福相，是空前罕遇的人才”的預測，燃燒起了我的骨肉親人砸鍋賣鐵，不惜一切代價也拼力救助的強烈欲望。

回想起來，方哥就像是這個破空之音的化身。我中考差錄取線2分而不第的那年，他已學成歸來，任家鄉(xiāng)中學的主任。是他堅決地把我拉到身邊，用整整半年的時間援助我醫(yī)治疾病。看我們家一貧如洗，我的右腳筋絡收縮，寸步難邁，他沒少花自己的錢幫我買藥拿藥，有一次甚至被護士誤會而在其耳朵末梢采了化驗用的血樣。又用半年時間對我進行精心的功課輔導和人生諄諄教誨，鋪就了我通向后來的成才之路。他的精誠之心，德行之質，亮出了人與人之間最寶貴的善愛之柄。在我凝聚浩浩深恩的少年歲月，破空之音已承載并傳遞著超越山弄的責任感、家族關懷和使命，啟蒙我滋生一種寬宏視野和普世意義的生命意識，宗教般超拔常人的意志和內力，它自然能讓我在后來無畏地投入長江之濱的城市武漢，去直面風吹浪打中流擊水，艱辛卻不無優(yōu)異地完成了我的大學修煉。

溯源生命之初，其實早在潘多拉盒子打翻在地的瞬間，天使和魔鬼就同時獲得了自由。邪惡與正義，脆弱與堅強，崇高與墮落，真情與虛假，它們都同時蟄伏于人的內心世界，并在那里筑巢。在我追求人世真理和愛的旅途，在我向人文理想精神高地奮進的征程，我也常常走得兩腳血泡，兩腿腫脹，疲憊困頓還要經常面臨“高尚與卑鄙之路”的選擇。眼下不得不面對從“市場經濟精英”到階下囚的低俗人生現實，我難以向任何一個朋友敞開心扉!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面壁高墻忍耐五更蕭寂凄寒。任何一時半會的神經松懈，就有可能聽到一絲絲魔音隱隱從心底滲漏出來。人世炎涼，居心叵測，公正缺失，正壓制逼迫著孤獨無助的靈魂，使一顆善良純樸正直倔強的心開始破碎，抱怨自棄，被拉向幽黯深淵……那是對人類生存準則被恣意游戲的深深失望和恐懼，那是對人類與生俱來固守的生命意義的解構和動搖!就在我悲憤失望，那種人生價值觀幾乎崩潰之際，生命的破空之音又一次仿佛從浩渺宇宙?zhèn)鱽恚赫嬲\、信賴、溫厚和無私的關愛相依相隨，啟悟我擺脫世俗的平庸無聊的泥淖，走向人文精神天地的突圍和超越。

2006年嶺南早春，當我收到來自遙遠陜北高原朋友的來信，和那篇有著奇特紅鮮色質的《南國紅豆最相思》的優(yōu)美隨筆，我清楚地感應到這一縷黃土地上傳來的破空之音，像信天游一樣真誠、悠揚、富有穿透力；像高原厚土一樣厚重，純樸；像黃河飛瀑一樣雄渾，磅礴。破空之音挾帶著古老悠久土地上守望者的信念和不朽精神，銳不可擋。它是一種神圣的、高于肉欲的靈魂暢想和詩意般的激越交響之聲，跨越南北，沖破所有山嶺阻隔，嘹亮地響徹我迷茫紛亂的心野，封堵住絲絲縷縷乘虛而入的魔音，濾凈一切不合生命旋律的雜質。

破空之音傳來，自是南方生機蓬勃處處聞啼鳥的春晨：陽光和煦，處處蘊藉生命的意義和價值!

再回首，云遮霧障征途，其實這破空之音早已響徹我身后十五年的彎彎曲曲道路，灑滿了我長長短短歪歪斜斜的足跡。那是在全國有影響力的八大城市聯辦的首屆“冰心杯”抒情散文、抒情詩大賽時，我的短詩《掙夜集》獲了三等獎，而我卻被同期刊登的那篇雋永深沉的一等獎散文、那篇詠贊古老黃河流域開創(chuàng)農耕桑麻的蠶蛾喙咬之聲深深震撼。如同他那柔韌舒緩清純而又充滿澎湃活力的名字，筆下那緣起蠶聲的人間至深至誠的情愫，就像天使的美妙音符，跌宕跳躍著從字里行間飄飄灑灑滴進我那充滿陽光的年輕學子心靈。

身后，久久地回蕩著這強悍的永不消逝的破空之音!

這破空之音比之我曾經所有為將來日子的喝彩，以及與同齡們所能擁有的一切言語對白遠要實際得多，真實得多，深刻得多……我與那塊古老偉大土地的緣份，可以說就是這樣先有了神的交流才有了物的往來，這有點與事理違悖，卻也正合了精神文化潛伏催生之作用力猶如日光穿云破霧鋒芒閃爍四射之道。

也是這破空之音，牽引我獨自背包踏上開往北方的列車。然而，抒情詩般的美好圣潔和心靈深處的幸福，也許注定要歷經漫漫期待飽受櫛風沐雨以后才是到期之日。

1993年初秋，我在與圣地延安一水之隔的黃河東面——呂梁山深處的小城實習，主持完《呂梁報》的“外界人眼中的呂梁”最后一欄后，重返江城武漢。我在南下的黃河東岸不斷向黃河以西連綿不絕的梁峁溝壑張望，那是一個破空之音做伴的旅程。在已近中年淡泊閱世卻備受磨難的今天看來，那是現實生命中一次非同尋常的擦肩而過……

從蠶蛾承傳生命的喙咬之聲到生生不已的紅豆張揚的生命熱情，對我，這破空之音是天使在生命中的經典傳唱，它會永恒地產生源源不絕的力量，無盡的執(zhí)著，江河行地日月經天般的博大情懷……它溫暖著我今天的寒冷窗衾，也將照亮我更加光明的前方之路。因為所有的音符已經融入我的血液，流淌遍全身，成為生命之因子，伴隨我未來生存的風風雨雨。雄關漫道從此不再孤寂，重巒迭嶂從此不再艱難。無論在登高望遠的途中，還是身陷荒丘囹圄之時，我將不再無序，迷茫，不再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