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匠影

早年，故鄉的生活近乎原始狀態，文化生活極為貧乏，幸有七行八作隔三差五前來招攬生意，他們皆有拿手好戲，鄉親們聞訊而來，饒有興致地圍觀，情如在看“地攤戲”。

大興土木起屋造房，必定先雇石匠開山采石。石匠一般三個人為一幫兒，先選好石碃(采石場)，讓東家將泥土和酥石清除，這樣不至于窩工。采石時，一人端坐巖上，雙手穩穩攥釬，其余兩人各持炮錘擊打釬頂，那釬頂不足雞蛋大，他們技藝嫻熟，一邊唱著號子，一邊準確無誤地擊打。掌釬的要利用伙伴掄錘的間隙轉動炮釬，還要用炮挖兒將炮眼中的石末掏出來。當炮眼打到一米多深時，便揎上炸藥，接上信子，點火放炮。接下來便用“千斤”(鋼釬)撬石，揮錘持鏨鑿扎窩兒，然后安上扎子，掄起“晃錘”(大錘)敲擊扎子，將巖石剖開，有時要在巖體上鑿一排扎窩，塞上扎子或鏨子，逐個敲擊，才能將石條劈下來。

打石頭一般在冬天。村里的閑漢們無所事事，便到山上摟草打柴。他們嫌寂寞，便到石碃看熱鬧，一坐就是半晌，瞅瞅日頭，見時光不早了，這才散去忙活起來。

蓋房備好木料，木匠應約而來，一般也是兩三個人。他們將房架構件搭配好，用墨斗一一放好線，揮錛掄斧將梁、檁、椽柱加工好。

男婚女嫁都要做大柜、半柜、椅子、箱子等家具，這些物件需木匠拿出看家本領精心制做。楸木是做家具之上乘木材，解大板時需扎架子，將楸子滾子綁牢實，兩側各有長凳相摞，凳面很窄，距地面又高，兩個木匠像體操運動員站在平衡木上，手持大鋸把兒，身子一俯一仰，你推我拉地解板。頂有趣的是他們用推刨刮板，身子前傾，雙臂著力，嗤嗤有聲，木花翻飛，如同凋謝一地玫瑰。木匠胸有成竹，擊鑿摳榫，持鋸做鉚，然后將各個部件加以組合，居然嚴絲合縫，渾然一體，美觀大方，用上幾代絕不會走樣。尤數那小條幾兒，做得小巧玲瓏，匠心獨具，儼然一件藝術品。一招鮮，吃遍天。通常一個好木匠能在村里干上一年。

木匠砍好房架了，瓦匠接踵而來，一般五六個人。打地基是粗活，只要四角規整找準水平即可。砌鏨墻可要看技術。掌尺的自會酌情處理，東家經濟拮據，湊合蓋起來就中，家境寬余的，那就正兒八經地砌。鏨墻大多用三至四層石塊砌成，所用的石塊必須镩得上平下平，砌得牢固。“腰線”至檐頭，可用亂石砌就，砌好砌賴沒關系，反正外面要抹“墻皮”。砌角補豁并非易事，瓦匠手藝如何，一看便知。瓦匠們大多是一個村的，勞作時自會相互取笑，幫忙的也跟著插科打諢，工地上不時傳出陣陣笑聲。

通常瓦匠打鏨墻時，編笆匠就來了。無論東家蓋幾間房子，都要編一個整笆，這就需找個寬敞埝兒，打谷場就成了首選之地。編笆匠掛上四角線，然后手持蘆葦編起來，稍有不妥，便用柴鐮弄平。整個笆編完，就像偌大的葦箔，花紋美觀，平平展展。早年有錢的東家，愿用桕條編笆，以圖經久不朽。桕條比蘆葦硬得多，編笆匠自然頗費工夫。

早年間，故鄉大多是草房，冬暖夏涼，古樸實用。有一種山草，莛硬抗爛，好苫房子，故稱苫草。暮秋割下，用草刷子除去葉子，只留莛兒，積攢起來，以備苫房。新房竣工，瓦匠退場，苫匠亮相，一般四個人，兩人一組，各苫一坡。工具很簡單，一個長桿，一個像搓板的方形木板，背面有一把手，俗稱“拍拍”。屋檐處的苫草較長，往上便用一米許的，鋪上的苫草參差不齊薄厚不一，可手持“拍拍”戧茬苫妥，有的地方攏不著，可得用長桿頂著“拍拍”整理。編屋脊是個技術活，所需苫草全是囫圇棵子，在水中泡得軟軟的，像編辮子似的，前坡留一撮，后坡留一撮，編完后，兩端用碎缸破盆扣好，任憑風刮得再猛，自會安然無恙的。

誰家要娶媳婦，就會請紙匠扎“仰棚”。紙匠用高粱秸扎好架兒，將其吊在檁上椽子上，然后打糨糊報紙，待晾干后再糊上花紙。紙匠心靈手巧，擅長剪紙，剪出蝙蝠貼在“仰棚”四角，寓意有福，四邊貼上流暢的長條圖案，中間貼一個圓形“喜”字，如此裝點，茅舍生輝，端坐炕頭，甚覺愜意。除此而外，紙匠還會扎祭祀用的牛馬房舍什么的。

傍近年關，鄉親們總要趕集買席，或是拿高粱秸到鄰村席匠家換席，自然要給人家加工費的。席匠都在地窨里編席，先將高粱秸用水泡好，用席刀劈開，除去瓤兒，刮成席篾，然后編席。也有用蘆葦編席，因而稱之為葦席。有的席匠編席時佐以紅高粱秸的篾兒，編成花席，抑或用紅篾編出漂亮的圖案。過喜事的人家總愿買這種席，以圖吉利，烘托喜慶氣氛。席匠愛惜材料，將所剩篾兒編成糕屜，物美價廉，深得農婦喜歡。

到了晚秋，地了場光，鐵匠就來了。他們三人一伙，在村頭盤個小烘爐，將一轱轆三叉樹干倒置，上面安上砧子，接著就生火鍛打鋤鐮锨镢。老少爺們閑暇無事，便湊來看光景。鐵匠跟唱戲的一樣，觀眾越多，表演得愈發起勁。為首的是個長者，左手持鉗，右手使錘，那錘扁而長，敲擊砧子，甚是響亮，故稱響錘，兩個鍛打的壯漢緊盯著響錘，只要響錘打到那里，他們的大錘就砸向那里。掌鉗的跟司鼓一樣，在砧上有節奏地點擊，只要不停，兩個壯漢就繼續鍛打，若見響錘移到鍛件上，旋即在砧上頻頻輕擊，兩個壯漢便俯身快速鍛打，其聲為“嘭咚嘭咚當當鈴一”有人為此編了一則謎語：高山矮洼，三個黑頭來打架，老的搶先啄一口，兩個少的動了手。鄉親們將用短了的镢頭拿來鋼一鋼。鐵匠手藝精湛，砍柴用的柴鐮，割草用的板鐮，割麥用的麥鐮，割韭菜用的韭鐮，甚至老農打火石用的火鐮，統統能打。劈石棚用的牙镢，刨地用的板镢、三叉镢，開菜園用的溝子镢，小孩刨藥草用的小劁子，挖小苗用的小扒鋤，無不打得你稱心如意。農具打好后，掌鉗的便將其鉗住，放在水筲里淬火，只聽得“吱啦”一聲，便有一縷水汽冒出，俄頃，提上來看看；行則便罷，否則再淬。農具有沒有鋼火，耐不耐用，就看這道淬火工序。

還有一種鐵匠，專管鑄造農具上的生鐵部件，他們人數較多，往往七八個人。那風箱老大，須四個壯漢拉，不然的話熔化不了鐵。待爐膛里的鐵水化好，便舀出來。倒進鑄模里，不大一會兒，耙齒啦、犁鏵啦、耠子鐫啦、耬腳啦，一一鑄造出來。這些物件只能澆鑄不能鍛打。

鋦漏匠挑著副重擔走村串寨，不時地吆喝：“鋦鍋鋦盆來鋦大缸——”來到村中央，倚著墻腳開張起來，鄉親們跟他挺熟，自會把要鋦的鍋甕盆缽拿來。鋦漏匠拿起粗鉆頭，“嗤楞嗤楞”地鋦起缸和盆來。在璺之兩側鉆出一些小孔，取出合適的鋦子安上，用小錘輕輕地敲擊，使其牢實，末了在小筲里摳出點石灰膏兒，將璺彌好。尤數鍋難鋦，須特制的鉆桿和鉆頭，先用雞蛋清抹在裂縫上，將鉆桿頂在腋下，一手搖動弓形鉆桿，在鍋上鉆出小孔，再安上專用的鋦子。鋦瓷器時則用金剛鉆，像拉琴一樣快速拉動鉆桿，其聲為“嘟嘟嘟嘟嘟嘟”，如蜂鳴，似蟲吟，煞是好聽。有的茶壺嘴兒碎了，斟茶時老是“尿腚”，這是祖上傳下的愛物，丟了舍不得。鋦漏匠便恰到好處地在壺嘴上包上一截銅皮，修復了往日的缺憾，延續了家族的美談。

故鄉的山上有著好多荊條，溝汀地的石堰上長著桕條和臘條，這些條子都是編筐編簍的好材料，故有一荊二桕三臘條之說。到了秋后，鄉親們把條子砍下來，在灣里泡好，便將簍匠請來。簍匠先將條子逐棵修理，粗細分開，粗壯的作擱條，觸地耐磨；略奘的，可作經條和系兒，較細的可作緯條。簍匠的手特有力，再粗的條子用火烤一烤，就能扭軟。糞簍子是老農必備的工具，用它撿糞，撿地里的石頭，冰雹來襲，可扣在頭上，下得再大，也不驚慌。簍匠除編各種簍子外，還會編囤子、車筐、馱簍、雞籠子等。柳條剝去皮，白爽爽的，是編小簍的上品。簍匠也很愛惜，用它編成元寶樣的箢篼，正月里走親訪友用以盛餑餑和點心，誰見誰愛，好不風光。剩下的細條兒簍匠也舍不得糟塌，編個撈面條、淘糧食的笊籬啦，盛飯的笊籬盤啦，給兒童編個捉魚的須籠啦。那須籠像個偌大的筆帽，魚兒鉆進去回不過頭來，只能束手就擒。

那時，生產隊有十幾頭耕牛，其中有幾頭蛋犍子(公牛)，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牝牛發情了，蛋犍子爭風吃醋，時常發蠻，不聽使喚，看來不給它“去勢”，它是不會安分守己的。騸匠像個四處游走的郎中，說來就來了。他的腰帶上掛著個牛皮套兒，內裝幾把刀子。這些刀子有半圓形的，有雙刃的，有把上帶鉤的，皆異常鋒利。騸牛時要給蛋犍子拴上扭鼻，讓人牽著，若無其事地走，騸匠手持半圓形刀子，眼疾手快，轉眼工夫就把牛蛋子摘下來。騸過的牛要牽著遛上一宿，不然的話，對恢復不利。騸母豬需要五六個人按住，騸匠手持利刃在其肚皮上劃一道口子，掏出腸子，找出輸卵管遂切斷并扎好，然后縫好創口。騸公狗最費事，弄不好它會困獸猶斗傷人的，屆時，兩人用鋤鉤子將狗脖子夾住，一人提著狗尾巴，騸匠攥住狗蛋子劃上兩下，就將蛋兒捏出來。松開鋤鉤，這只可憐的狗夾著尾巴連連呻吟逃之夭夭，從此，它再也沒有非分之想，只能死心塌地為主人看家護院。

掛蹄匠常到飼養院逗留，見驢該掛掌了，便放下方凳，取出鏟刀，為驢脫下“爛鞋”，將蹄切削，情如給驢剪指甲。驢也愛穿“新鞋”，乖乖地聽他擺布。掛蹄匠按驢蹄大小找出合適的馬蹄鐵，給它釘上。切下的蹄片是難得的肥料，用其泡水澆花，花兒開得格處嬌艷，用其澆菜蔬，菜蔬長得格外水靈。掛蹄匠總是將蹄片放在簍子里，從不丟棄。

故鄉甚是僻靜，除牛叫驢嚎雞鳴犬吠外，幾乎聽不到別的聲音。只要聽到街上傳來“嘣噔嘣噔卜楞卜楞噔”的搖鼓聲，就知道是染匠來了，主婦們便拿出白布讓染匠染，有的取回染好的布。倘若街上傳來“咚鈴咚鈴咚鈴鈴”的聲音，那就是賣花花線的貨郎來了，他的貨郎鼓上端有個小鑼，搖起來很好聽，少女少婦便圍將上前買五彩線，回家繡一腔情思，繡美好的憧憬。有些匠人沒有道具，而是進村拖腔拉嗓地自報家門。譬如有的吆喝“扎箍簸箕笸羅箱來——”需要“扎箍”的，自會聞聲而至。有的吆喝：“寨羅來——”主婦們則出來換羅底或者買新羅。有的吆喝“镩磨來——”誰家石磨“老口”了，就讓镩磨匠給镩一镩。

如今，社會已進入電子時代，人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些故鄉匠影早已淡出人們的視野，隱人歲月深處。他們只能存活于村老的記憶之中，存活于故鄉史話之中。

這些故鄉匠影時常進入我的夢中，醒來倍感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