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泥石流,死里逃生
江覺遲1974年出生在安慶。赴藏前,她在安慶中石化公司負責企業文化工作,生活無憂,滿是小資情調。因酷愛旅行,她自駕游去了一次西藏。那個曠遠、潔凈而神秘的雪域高原,深深地吸引著她。
2005年夏,江覺遲再次入藏,因雨季而一路塌方頻繁,她被困在了甘孜州一個山區,九死一生。幸虧當地好心的藏民給她吃的,并帶她找到去縣城必經的一間客棧。她由此認識了當地寺院的活佛,活佛帶她走進了神秘幽深的原始草原。在草原深處,江覺遲遇見很多因雪災、泥石流、洪水而散落各處的孤兒。這些沒有家的孩子,孤苦地游蕩在危機四伏的叢林中。
臨分別時,活佛感傷地對江覺遲說,他多年來一直有心想找出草原里散落的孩子,成立一所學校,可是一直沒有合適的人選。江覺遲聽了,心里為之一振,內地的孩子生活在蜜罐里,而那些孩子連基本生活和教育的權利也難以保障。那一刻,高原深處那些孩子的苦難,已經刻在江覺遲身體里,退不掉了。她決定把自己獻給雪域高原,救助這些可憐的孩子。
于是回到安慶后,江覺遲小心翼翼跟父母提出入藏支教的事,80高齡的母親當即哭了,她舍不得女兒離家那么遠,那么久,那里連電都沒有通,更別說電話了。而當教師的父親以前下放農村見過很多貧困孩子,回安慶后,一直資助貧困孩子和孤兒,他非常理解女兒,支持她去遙遠的西藏。臨行前夜,母親還在哭,母親48歲才生下江覺遲。上車那一刻,她從來沒有這么強烈地感覺到父母的蒼老。
就這樣,坐火車,轉汽車,換拖拉機,搭摩托車,到沒有路的地方,再騎兩天兩夜的馬,然后步行大半天翻過大山,江覺遲才來到甘孜州原始的深山草原。
草原確實很美,綿延起伏,一片一片的草地鋪到天邊,那淡墨色的邊際線如同水墨畫筆伸到雪山腳下。水洗過一樣的藍天,就像一片彎彎的羽毛,輕輕包圍著這片綠色大地。
可江覺遲還來不及細細欣賞就開始搜尋那些孤兒,包括還沒有上學的孩子。江覺遲尋訪最艱難的一個孩子,是啞巴家的。這天進入雪山下的叢林已近正午,陽光正強烈,突然天空下起太陽雨,急驟猛烈,江覺遲和月光(她的向導)只好在馬肚子下方躲了半個小時。奇怪的是雨下完了,太陽反而不見了,云霧升騰,黑壓壓罩在了峽谷里。天地之間突然發出巨大的轟鳴,一條條白色長龍,騰云駕霧,凌厲地向雪泉上方的叢林沖去。所到之處,切割山體,埋覆叢林。巨大的杉木在頃刻間被打斷,推倒,翻滾,埋葬……
這一刻江覺遲完全沒有思緒,驚呆了。驚惶中,月光一把抓著江覺遲直往山林深處逃亡,一刻不停,直到聽不到一點轟鳴聲。也不知跑過多久,渾身骨頭像是要散落了。
第三天下午,他們才終于走出來,趕到了啞巴家。可是啞巴根本不信任江覺遲一個漢族女子,生怕她拐賣了他的孩子,嚷嚷著對江覺遲揮手,做著趕江覺遲走的樣子。無論江覺遲說什么,怎么解釋都沒用。一路如此艱險漫長,卻落空了,江覺遲悻悻而歸,只能下次再來做他的工作。
過了幾天,江覺遲再次趕到啞巴家。他開墾的一片地正準備翻耕。江覺遲一直生活在城里,從來沒耕過地,就先到啞巴鄰居家學習犁地。一個下午過后,滿手是血泡。又等了兩天,啞巴家準備耕地時,江覺遲已趕著牛耕地來了。啞巴看著她像模像樣地犁地,沒說什么,只吃驚地張著嘴。就這樣,江覺遲努力推著耙。犁地快一半的時候,手上的血泡一個個全磨破了,火燒火燎的疼,她還是裝著很有力氣和經驗的樣子繼續犁地。她知道,如果不這樣,啞巴是不會讓她帶走孩子的。
突然,啞巴跑過來,一邊“呀呀”地叫著一邊示意江覺遲停一下,去喝口茶。終于,第二天啞巴讓江覺遲帶著孩子去學校了。
穿越叢林,馴服“小馬駒”
找到一些孩子后,一個廢棄的碉樓成為了他們的學校。江覺遲撤掉碉房二樓原有的廁所,把它設在距離教室稍遠的地方。孩子們自幼習慣于隨處方便,現在要跑路,大半孩子并不樂意。
過了幾天,有幾個孩子終究是忍受不了江覺遲的約束,逃跑了。當江覺遲發現時,他們已經過了學校前面的河灘,一轉眼就進入了叢林。她一急不顧一切地追上去,沒幾步,她氣喘吁吁,緊緊按住心窩。她根本沒來得及多想,直接追了進去。然而,對于叢林,孩子們是引路者,而江覺遲是個陌生的闖入者。
江覺遲沿著有路的地方追,沒路的地方跨越著也得跑,萬一孩子們迷失了怎么辦?遇到野獸了那更危險。但是跑著跑著,不知怎的就陷進一片藤條中。荊棘一樣的藤條,葉片上冒出細小密集的尖刺,形如仙人掌的絨刺一般,扎進皮膚里與皮肉混為一色,看不見,拔不出,隱痛難當。她渾身就這樣被卡在其中,即使輕微地一轉身,細小的絨刺也會撲粉一樣大片大片扎進皮肉里。她只得舉起雙手,小心地脫下外衣,包住臉面,護好眼睛,然后抬起腳,迎著刺藤往外掙扎。
因為視線被遮擋,她的掙扎也變得盲目,一步踩空,整個人“咚”地一聲,掉進一道暗溝里。她疼痛也來不及顧惜了,趕緊爬起來,卻發現攀不上去。她只得朝暗溝上方呼救。
從暗溝爬出來后,江覺遲捂起臉狠狠地淌起淚來。一個孩子垂著頭站在她身旁。她不說話讓他更為緊張。可她又能說什么呢,剛才是他在暗溝旁把江覺遲拉了上來。她最終只對他說,“你要真想回家,我明天送你回去。”
第二天早飯期間,這孩子躲在房間里愣是不出來。他躺在床榻上,兩眼空望著房頂發呆。江覺遲站在屋子中央思索如何安慰他,臉色變得凝重。他卻以為這是在生他的氣,緊張得把頭縮進毛氈里去。等江覺遲掀開毛氈,他的兩眼望著她失神。江覺遲的手已經柔和下來,撫摸起這個孩子的臉。
“來,讓老師來瞧瞧。嗯,不錯,有一張俊俏的臉。眼睛嘛,里面裝著多多的智慧。這些智慧呢,要是把它發揮出來,就可以接受多多的知識了。那往后呢,就可以去拉薩,去北京,去遙遠的地方了。”
“老師,我,我錯了!其實昨天我沒有丟下您……”
“老師知道呢!”
“那您還要送我回家嗎?”
“唉,孩子,你好好聽話老師怎么舍得送你!”
“但是昨天您說……”
“昨天老師是性急了,對不起……往后你好好學習就對了。”
聽她這話,孩子立馬爬起來了,跑出屋在廚房匆匆吃完糌粑,就下樓早讀去了。這孩子到現在仍在學校學習,不再想著逃跑,開始想著要考到外面的中學去了。就這樣,江覺遲痛并快樂著,過了一年多。
為了孩子,錯過為老父送終
到2007年,學校已經穩定,孩子前后找出來幾十個,有的大孩子安排學技術,有的嫁人,有的考上中學了。江覺遲本來想,等學校穩定了,年齡大些的孩子可以幫忙管理一下學校,她則可以回家看望父母,陪陪他們。
可有個孩子讓江覺遲傷透腦筋,她一心想把他帶出來上學后,再回家看父母。這個孩子很想來學校,他歌唱得特別好。看江覺遲到他家去,他跟在她后面一直唱,嗓子沙啞了還在唱,努力想表現給江覺遲看。可是孩子的家長怎么說都不同意,原因是他已被選定送往寺院出家。
江覺遲離開他家時,身后傳來的歌聲讓她幾乎想跪求他家里放他去學校——“遠方的天空是什么樣的世界/是祥云鋪成的世界/有松石和珊瑚做成的星星/珠寶做成的月亮/遠方的大地是什么樣的世界/是金絲銀絲織成的世界/有黃金和綢緞裝飾的大屋/白銀筑成的歌臺……”
他是如此渴望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江覺遲沒能帶他到學校,無論她如何懇求他的父母,他們就是不同意。回程的路,從來沒有那樣漫長,像是大地鋪滿乳膠,粘住她的腳步。她心力憔悴,捂著臉哭起來。
江覺遲的身體開始一日不如一日,開始嚴重貧血,頭暈,時常耳鳴,胃疼也常常折磨著她,過了一段時間,她開始咳血絲。她想回家了,想回家休息一段時間。
有一天,江覺遲在上課,忽然發現有三個孩子不見了。她到處找,也找不到。直到晚上九點,三個孩子才灰頭土臉地回來。江覺遲已經急得沒有氣力責備他們了,坐在門檻上。孩子們站在門外,手里拎著一包東西。江覺遲說:“是什么?你們跑哪里去了?”
他們顯得很委屈。一問讓江覺遲特別難過,她伏在門上淌淚。原來,孩子們聽說有一種樹根能治貧血,就跑到山里面尋找這種東西去了。但其實找回來的都不是那種樹根,他們挖錯了。
后來身體緩和一點的時候,江覺遲再次去那個喜歡唱歌的孩子家里,還帶去了錄音機。她希望能把他唱的歌錄回去,讓喇嘛聽聽,或許可以打動喇嘛,讓喇嘛去跟他家說不用這個孩子出家了。
在江覺遲錄完歌回來的時候,喇嘛捎信過來,說她家里打來電話,她父親病重不行了。一路萬里渾渾噩噩,江覺遲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她撲向父親。他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她請求醫生趕緊搶救,她總覺得父親只是暫時休克,他的眼睛還睜著,還看著她呢,怎么可能會走了呢?她就這么一直鬧著要醫生搶救,直到母親和姐姐要把她拉走,抱著她一起哭,她才意識到什么。江覺遲走到父親面前,“爸,我回來了。”她心一陣絞痛,什么都說不出來了,突然失聲了,張著嘴也喘不過氣來。
母親和姐姐跑過來扶起江覺遲時,她喉嚨里才發出聲音。“爸,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撫下父親的眼睛,他就這么永遠地閉上了。
找尋,為高原孩子點燈的人
辦完父親的后事,江覺遲在家陪了母親兩個月,之后她又回到遙遠的藏區。孩子們以為她再也不回去了,一些調皮的孩子以為她是再不愿教他們了。那個會唱歌的孩子終究也沒能帶出來,給他錄的歌成了永遠的紀念,至今藏在江覺遲的箱底。他成為了江覺遲永遠的痛。
2008年開始,江覺遲開始頻繁暈倒,胃疼,明顯咳血,肌肉一碰到就鉆心地疼。這年底,她不得不回老家修養,檢查身體時,她的貧血、胃病等毛病讓醫生震驚:“你還能在那樣的環境活著?”
江覺遲此時已在高原深處找出了一百多個失散的孩子,而她卻再不能留在高原了,她的身體已經承受不了了。2008年后她只能兩地跑,上高原找孩子、教孩子,下平原修養、治病。如此反復。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不如以前那么多了,實在想念得不行時,她就拿出日記本看看。厚厚的日記,是她在山區草原上,每晚在昏黃的酥油燈下記錄下來的,60多萬字,記錄了幾年和孩子們生活的點點滴滴,曾經在一片草原又一片草原騎馬尋訪孩子的艱難,每想起來,她就淚流滿面。
她和孩子們生死相依,快樂又如此糾結。她想把日記寫成書,讓死去的父親看看她都做了什么,給父親一個交代。那些天晚上,她一邊流淚一邊整理著,寫啊寫,不知怎的就寫到了天亮……
2010年8月,《酥油》由北京磨鐵圖書公司策劃,甘肅美術出版社出版了。剛上草原時,藏區的牧民都希望江覺遲能成為一個真正的“酥油女子”,吃酥油、會騎馬,和他們的女子一樣。可是5年來,藏民的一切生活方式她幾乎都學會了,身體卻終究不行了。
江覺遲希望能找到另一個愿意成為“酥油女子”的人,愿意照顧和教育那些孤兒。江覺遲要讓她知道草原上真實的一切,以及他們的困難、艱辛以及迷茫,甚至是某種深深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