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文學:作為新世紀文學的資源

在2010年的閱讀過程中，感受最深的一點是網絡文學與傳統紙媒文學的關系變化，網絡文學與傳統文學不再是“井水”與“河水”的關系，而是同時作為文學的“涓涓細流”存在。網絡文學經過十多年的發展已取得了一定的成績，我以為2010年網絡文學邁入了一個新的平臺，標志有三：一是網絡作家六六的《心術》發表于《收獲》2010年第4期；二是網絡作家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被《人民文學》2010年第10期刊載；三是《文藝報》開辟專欄評價網絡文學并聯合其他刊物主辦了“網絡文學十年盤點”，評出網絡優秀作品，韓兵華的職場小說《跳槽王》發表于起點中文網，在《文藝報》被推薦，影響較大。此外，還有許多傳統期刊開始以不同的方式與網絡親密接觸。筆者選擇這三個個案是鑒于《收獲》、《人民文學》和《文藝報》在文學領域的權威性、專業性和主流性。更重要的是，這幾個作品恰恰比許多所謂的“純文學”文本更深地介入時代，直接牽連到當下百姓的生存之痛，展示了文學與人生的血肉聯系。

以往，網絡文學被指控得最多的是其“快餐性”，只能一次性消費不能引人沉思；寫作沖動是“游戲”而不是“審美”；缺乏編輯的環節，精華與糟粕并存；網絡書寫的快速隨意與論壇的喧嘩，與傳統作家孤獨地坐在書房中冥思苦想的創作方式相去甚遠，還有其價值偏重“工具理性”等等都成為詬病之柄。今天，我想先放下對概念的討論，讓作家脫下“網絡寫手”的面具一視同仁，直接面對文本來談論其價值以及由此敞開的多種可能性。

一、《心術》：面對生活，重倡仁心

曾對20世紀新文學產生巨大影響的戲劇家易卜生說：“每個人對于他所屬的社會都負有責任，那個社會的弊病他也有一份。”這種責任感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作家。在商業意識形態無孔不入的今天，許多作家放下了文學的使命，輕易地與現實達成和解。“純文學”就像溫室，培養復制和自我復制的作家和無關痛癢的文本。“為藝術而藝術”、“唯美”的帷幕遮擋了作家眼前的路，生活的復雜和痛苦也止步于此。

六六旁逸斜出，她的名字是伴隨電視劇《蝸居》進入千家萬戶的，和很多觀眾一樣我只把她當成一個敏感幸運、在網絡上人氣很旺的寫手。是《心術》改變了我的看法：她不僅是一位有理想的作家，而且是一位面對世界的作家。她活在真實中，直面時代的暴風驟雨，她決不要喝生活的蒸餾水，她要包含著各種礦物質和微量元素的原生態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才能滋養出健康活潑的文學。我相信每位作家都心存良好的愿望，希望自己能夠敘述一個天長地久的世界，像“烏托邦”或者“桃花源”那樣遺世獨立。當下是個不可靠的文學中介，可是文學別無他途，可以依賴的恰恰是當下，而且我們永遠無法徹底掙脫的恰恰也是自身所處的時代，黑格爾曾以皮膚與身體來比喻人與時代的關系。這個意義上說敘述當下就是敘述天長地久。

或許有讀者對《心術》作為長篇的結構之不嚴謹和語言的粗疏進行質疑，但這恰如文本揭示的仁心與仁術的關系，有了仁慈之心，仁術的進步是可以期待的。我以為誠實地記錄自己的時代，清明地睥睨世道人心，這就是寫作的“仁心”，也是當今文學最為匱乏的。評論應該抓其闊大處，細枝末節則不必拘泥。

六六的寫作路徑顯示了她對現實焦點問題的把握，她有能力從大處把握時代，讓文學重新泅入時代的漩渦之中。人們將房地產、醫療和教育形象地命名為“三座大山”。六六已經自覺地攀爬了兩座，而且透露出下一部將以教育為題材。文學當然不是征服，但是山屹立在那里誘惑作家。哪怕不能給出答案，也要去窺探沿途的風景。

在《心術》中，六六力圖站到一個客觀公正的角度上分析當今醫患關系，為此，她有很長一段時間在醫院“蹲點”，以咨詢員的身份與病人深入接觸，真正地“體驗生活”。我國的改革開放是全方位的，但是它并不是從容不迫的，而是憋著一口氣與時間賽跑，當我們大張旗鼓慶祝改革開放30周年的時候，不難發現伴隨著這個經濟高速發展的過程，醫療制度改革產生的矛盾也重重積聚起來。“看病難”、“看病貴”已經成為當今人們的口頭禪。這僅僅是醫院單方面引起的嗎?如果只想以病崽的心態泄私憤，看新聞報道就足矣。《蝸居》的主角是房奴，地產商只是一筆帶過。《心術》作者調整了視角，敘述人是醫生，并不蓄意偏袒自己的職業，而是清醒地意識到醫患關系中醫生的強勢，但這種強勢又與官場權力關系中的強勢有所不同。況且醫生是人而不是神，手術總會有意外，名醫在成為名醫的過程中雙手染滿了病人乃至死者的鮮血。手術像一場戰爭，醫生與病菌搏斗，而病人的身體充當戰場。在這場大戰中，病人是束手無策的，醫生有時也無能為力。病人賴月金的意外身亡給醫生的打擊并不比病人的父親更小，這是醫術的局限也是身體的局限，醫術發展有多快病毒發展就有多快甚至更快。六六抓住了這個死結，抓住了人類的死結。

敘事從“我”這位默默無聞的小師弟的眼里展開。我們三位師兄弟均是李教授的高足，經過大浪淘沙得以留在上海最好的三甲醫院。我們的導師選擇弟子火眼金睛，無論時代如何滄桑變幻，他總是不斷地強調：先有仁心后有仁術。這也是小說標題的來處，可惜心術總是和不正搭檔得多，這也是消費時代最典型的想象。“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也是傳統中國社會維持和諧的法寶之一。六六在敘事中借德高望重的李教授之口重倡“仁心”不是沒有寄托的無意之筆。

《心術》中多起醫患官司演繹了“心術不正”的波瀾詭譎，金錢扭曲了明亮的心，光明中的黑暗使事物的真相隱匿。盡管世相如此，但感動也延綿起伏，四面八方的病人從無名的村莊寄來的土產，鮮花，慰問與感激……小說中的“老十三”和憨直的賴月金父子給我們帶來了清新和光明。“老十三”為了看望我們師兄弟而掛號，她臨死前還將要送給二師兄的實驗性的湯圓放在冰箱。熱愛歌唱的賴月金手術成功卻意外猝死，老父親不肯要任何賠償孤單地離開醫院，使二師兄這個名為“思邈”的醫生之靈魂受到最強的撼動。極度的痛苦使他返璞歸真，點燃了他與近在眼前的美小護心中的愛。這位不漂亮然而豁達、有愛心的護士終于有情人成眷屬。護士孤美人恰因自身身患絕癥而獲得了靈魂的新生，一改往昔的冷漠。大師兄長期備受煎熬，愛女腎衰的痛苦日甚一日，但他仍然堅持給病人帶來快樂，最終，大師兄的“仁心”得到了回報，在女兒六歲生日的時候得到了腎，它來自另一出車禍的悲劇。“我”的女友護士小蕾因挨病人家屬的毆打辭職并與我絕交，文尾，“我”冷寂的心又燃起了溫柔的火苗。“仁者，愛人”，愛的溫暖在“仁心”中蕩漾。

敘述無論對病人還是醫生均取一種同情的理解。醫患矛盾成為時代精神鏡像的聚焦。凡夫俗子會生病，醫生也會，我們必定與醫院發生各種各樣的關系。疾病讓病人幡然領悟生命的真諦。醫生可以拯救我們的身體，可是時代的靈魂依然無處安生。道德體系的建立是漫長，毀滅卻可能發生在一瞬間。在一個靈魂集體墜落的時代，我們在物質消費上向高標準看齊，精神建設卻向低標準靠攏，我們都渴望溫暖卻不愿意首先施與。對信念、愛和希望的呼喚潛藏在字里行間傳遞給這個匱乏的世界。

要特別提及的是《心術》出示了網絡時代文學可能出現的突破口。六六的創作是在論壇上完成的，她曾談到自己面對文檔寫作缺乏激情，她需要論壇這個開放互動的平臺，她要與關心她的網友同呼吸。無論是寫作方式還是敘事內容，六六緊貼時代。《心術》借日記的樣式，引博文開篇，且不斷插入網上帖子的內容拓展敘述空間。網絡技術的“互動”為六六搜集材料帶來便利，這些插入的案例證明許多網民都在關心醫患關系和六六的寫作，而他們熱心提供給六六也是對文學的關心，剴切地希望借六六的筆傳遞給社會最真實的消息，如其中一對老人打官司并非為了大額的賠償而是為了捍衛老人被尊重的權利，這大大地出乎讀者的意料，為解讀醫患矛盾提供了新的維度。

此時，小說不再是一個作家在書房里苦心孤詣地虛構，而是與網友們的不斷碰撞，采集尚帶著露珠的社會現實。可以說，網絡將輕逸的虛構世界與沉重的現實世界連接起來，而這正是當下失重的文學重新與生活世界建立精神聯系的可行途徑。作家六六和敘述者“我”之間也構成了一種新型的對話關系，彼此互相調整，這種對話使文本虛實相生，并給文本帶來了開放性與廣延性。同時，上文提到的結構及語言之粗疏，我以為也與論壇的快速有關。

二、《中國，少了一味藥》： 超越虛構，走向行動

今天，我已經不能坦然地說自己的職業是讀小說，這似乎是件不大體面的事情。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恥辱的，讀小說也是嗎?這種隱約的羞澀感究竟從何而來?為什么小說讓人產生縹緲無力之感，而“非虛構”(《人民文學》2010年新開辟欄目)卻讓人振奮?是小說的想象力出了問題還是現實超出了我們的想象力呢?在文學史敘述中，我們曾一度為20世紀80年代先鋒實驗小說的形式感奔走相告，短短的二十年過去，形式實驗已讓我們如此疲憊。

慕容雪村的《中國，少了一味藥》被《人民文學》刊用，引起極大的反響。有一位純文學作家專門為此給我發了一封長郵件大談閱讀此文本的興奮，在信中，他沒忘記稱慕容雪村為“網絡作家”。的確，慕容雪村長期在網上寫作，他的《成都，今夜請將我遺忘》被網絡文學十年盤點評為優秀作品，極具號召力。他的《原諒我紅塵顛倒》曾獲得華語傳媒獎提名，開篇賭博場景的夸張對我的震動極大。我并不簡單地將他的成功歸結為網絡的傳播能力，我以為作者始終具有強烈的現實指涉愿望，正是對現實的“介入”意愿為他日后的臥底行動埋下了伏筆。《中國，少了一味藥》出示作者二十多天臥底的經驗與具體的感受。作品寫出了那種極度的物質艱苦(三毛五一天的伙食)之外，更著重于突出他們的盲目與迷信，他們對口號的迷狂，對規章制度、學習資料的熱衷與當年民眾對待紅寶書毫無二致。禁欲與信仰之間真的有必然的關聯嗎?是禁欲產生信仰還是信仰要求禁欲?迷信與信仰的界限在哪里?

如果傳銷者只是特定時期少數沒有文化的人的愚蠢行為，那也許不值得文學為此大動干戈。問題是在中國傳銷不過是無數狂熱、無數騙局中的一種，我以為支持這行為背后的是同一種思維方式。我們是集權帶制度利用人的貪婪培養出來的，我們愿意放棄理性思考，我們信任公共的腦袋，久而久之我們也失去了獨立思考的能力。我們像過去的臣子“忠君”一樣忠于自己的組織和被灌輸的觀念。我們為此愿意遭受種種肉身的苦楚去為了一個被許諾的海市蜃樓的未來，盡管虛無渺遠。

今天，我以隔岸觀火的心情在書齋里閱讀時非常容易看破這些小把戲，小詭計，可是身陷其中，尤其是那些弄到家破人亡且完全沒有退路的人們，只能背水一戰。此時，那些“未來黃金世界”的遠景就是即將溺亡者的救命稻草，明知無用權且牢牢抓住。慕容雪村一面指出這些傳銷者們的可笑，另一面也同情于他們的可悲，更可貴的是他沒有置身事外高高掛起，他寫到自己的歉疚與無力，寫到轉變身份后前往舊地時警察制服給他帶來的力量，并寫到自己對小琳產生的不正常的依賴感，“我之所以對小琳產生好感，并不是因為她身上具有某種打動我的品質，而是因為奴役本身”。這是深刻之筆，讓我們知道光明內部也有黑暗。一名滿懷雄心遠道而來指認真相的臥底者也會對奴役者產生依戀，可見魯迅批判的奴性是個多么根深蒂固的玩意兒。除了外來的奴役還有自我奴役，擺脫奴隸的境遇任重道遠。

魯迅在1919年五四運動前夕發表了寓意深遠的一篇小說《藥》，革命者夏瑜的鮮血變成了人血饅頭——“藥”，這一筆既是對傳統中醫的巨大諷刺，也是對國民靈魂之麻木與冷漠的揭示。慕容雪村的敘事告訴我們盡管過去的一個世紀我們都在追求現代性，國民精神的麻木依然沒有本廚性的變化。啟蒙還是未竟的事業，自由仍然遙遠。康德告訴我們自由就是公開使用理性，而對于傳銷者而言，加入其中就是“做穩了奴隸”，沒錢加入則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私下使用理性對他們也是一件不敢設想的事情，他們愿意活在夢中，深陷在“未成年”狀態中，常識就是“常常不識”。

雨果曾說：人類真正的區分是光明中的人和黑暗中的人，減少黑暗中的人，增加光明中的人，這就是目的。狄金森寫道：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于破碎……我就沒有虛度此生。慕容雪村繼承了這種文學傳統，對“他人的痛苦”感同身受。同時，在網絡上遭遇的太多的大規模的欺騙促使他走向行動，他從虛構的小說中走向非虛構。盡管他時刻意識到自身的無力乃至渺小，但他曾為此番行程留下遺書，懷著付出生命的勇氣，只為讓更多黑暗中的他人分享光明。這難道不是文學的榮耀?

三、《跳槽王》：生存真相的殘酷與詩意

當我們正在為GDP，經濟增長，消費指數等一系列數據的青云直上歡呼的時候，當我們為奧運、世博、亞運喝彩的時候，生存本身這個亙古的難題觸目驚心地凸顯在我們面前。求職、跳槽、蝸居、下崗已經成為家常便飯。短短三十年過去，大學生已經跟天之驕子“輕輕地揮手，不帶走一片云彩”，“海歸”即成“海待”，“畢業”淪為“失業”，“揾食艱難”成為時代的口頭禪。韓兵華的《跳槽王》如實地記錄了這一切，以撲面而來的現場感將我們迅速帶入消費時代的基本處境。

開篇主人公韋三絕自我介紹其雙重身份：雖然在別人的眼里，他的綽號是“跳槽王”，但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保留著“詩人”的居留權，盡管今天對詩人的詆毀甚多，但并不妨礙在現實屢遭挫折的韋三絕保持寫詩的習慣。一個在職場沉浮不定的人，如何還能保持詩意，如何還能堅持傾聽心靈內部提出的寫詩這種“無待”的要求，這是文本的張力所在，也是網絡給心靈提供釋放空間的結果。生存的重壓可以無情地折磨我們的肉身，但內心仍可向著自由去，靈魂仍然向著高處去，這就是人之為人的高貴所在。

韋三絕求學于太原一所普通大學，他厭惡這里灰蒙蒙的空氣，向往生活在別處，然而他沒有同學燕子那樣的家境，可以幫她鋪平人生道路；而他不是優秀生，沒有一系列硬件可以幫助他在眾多同學中脫穎而出。掙扎，打拼，從鄉村出發，“到城里去”，手中只有一張單薄的文憑，這就是新時代“平凡的世界”。韋三絕和你我一樣，是蕓蕓眾生中的任何一個，行走在大街上女孩子不會為他多回一次頭。臨畢業前與燕子曇花一現的初戀無疾而終，甚至不能勇敢地哭一場，內心隱隱作痛只能留給暗夜獨自消受。手機號碼多么脆弱，它隨時隱身，我們再也找不到自己的所愛與純真的往昔。

十幾年的英語學習，卻不能讓韋三絕順利通過四級，過不了四級就得不到學位證，沒有學位證怎么能夠證明你上過大學，沒有學位如何求職，生活變成了連環套。就像沒有身份證我們就無法證明自己一樣，這是一個無法自證的時代。我們的全部青春就化成了一張張、一摞摞證件，只有那些越來越成熟越來越憂郁的證件照片提醒我們生命的快速流逝和熱情的無謂消耗。正是對學歷的過度依賴和重視導致了荒誕的“學歷門”事件，從“偽幣驅逐良幣”，從奶粉到學歷造假，背后都是利益驅動。

敘述人既無意于指責教育制度以及英語教學的弊病，也無意于譴責作弊者的道德品行。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此時，作弊變成一項單純的投資。投入與產出的考慮壓倒了道德上的憂慮。敘述的重點放在為作弊付出的經濟代價上，先是給“環球助考集團”交費，然后是借手機，沒有一樣是不要花錢的。高科技本身就為高消費埋下了種子，作弊也與經濟基礎及消費能力息息相關，這是消費社會的新啟示。

為了學位證，韋三絕和同學青春痘決定最后一搏。自然是費盡了心機，擔驚受怕與監考老師斗智斗勇，等考試鈴響交卷后好不容易從噩夢中平靜下來。更加致命的打擊接踵而至，青春痘得到消息：他們手機短信得到的答案缺第一題，結果就像腦筋急轉彎。偷雞不成反倒蝕了一把米，在學校自己想作弊時就開始了受騙的旅程。就是在這種極度懊惱沮喪的情緒中開始求職，接二連三地受騙。

在求職的道路上騙局那么多，好在韋三絕家沒錢，使他到底沒上成當。在這個消費社會就連上當也要有資本，這是多么絕妙的諷刺。在招聘會上所受的冷遇，上門求職所遭的白眼……遠走高飛的心使韋三絕把所有的苦一一吞下。年輕是他唯一的資本，靠了這青春的激情，使他終于能夠避免一蹶不振，受騙教會我們成長。如果說學校里他接觸的還是一部半開的書，那么，到了異鄉，遮面琵琶也挪開了。現實殘酷的內里緩緩洇開，社會這本“活書”開始向我們綻放現實的容顏。世態炎涼一覽無余，理想被現實腐蝕得一塌糊涂。

家族企業內部的矛盾，對職工苛刻的集權管理，推銷的艱辛困苦，這些都沒有摧垮韋三絕的求生存謀發展的意志。最讓他心驚的是同事之間的陰謀傾軋，哪怕是這樣一個小小的家族企業，內部也是爭權奪利的殘酷混戰。韋三絕試圖在兩派之間中立，他白天跑客戶，夜晚寫工作日記，盡可能避免跟同事見面以免發生沖突。然而凈土從來就不存在，最挑戰詩人想象力的事情發生了：他曾經信任的同事卻在他用盡苦心發展的客戶面前說他辭職了……他極力蹲點想要說服對方的一個投標卻栽倒在標的上，多年之后，才知道無論他怎么努力都早在別人的掌控之中，他是鷸蚌相爭的受害者。

《跳槽王》敘述的就是一個普通的大學畢業生的生存故事，并沒有什么宏大的主題，但是，它是一部親歷感很強的小說，撥開都市的霓虹燈，我們看到城市的“惡之花”，看到社會發展的真實代價，叵測的人心與欲望躍然紙上。敘述人沒有拿腔捏調，而是如實道來，也不做道德評判。同時，即便是在處境最糟糕最無望的時候，韋三絕也沒有徹底絕望。面對這種漂泊的跳槽生活，強大的生存意志支撐著他，使他能夠隨遇而安。深夜，欲望沉睡之后，他與詩歌為伴，他檢閱自己的心靈，這種向上的翻騰也給了他內心強大的力量，使他勇往直前，對前途未卜的未來充滿期待。

韓兵華的《跳槽王》重新帶給我們赤裸裸的不加修飾的真實感，時代的凌厲氣息撲面而來。一個開放的社會，一個機會越來越多的社會，在提供給我們更多機遇的時候向我們索取的也更多，我們無法在這種間接性很強的社會把握自身，我們越來越被境遇和時代潮流裹脅，成為無法把握命運的漫游者，人的主體性再度成為嚴峻的問題凸顯出來。

當中產階級的美學趣味充斥文壇的時候，閱讀《跳槽王》是一種喚醒，生存恐怖讓我們從書齋探出頭來面對世界，面對新世紀的生活真相。傳統的苦難悲劇消失了，現代的生存鬧劇卻驚人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悲涼之霧，層林盡染。

四、對網絡與文學關系的思考

自英國的工業革命以后，世界的科技發展速度日新月異，而每一次重大的技術進步最終必然會影響到人文領域，讓更多的人參與到這個“進步”中來并最終促成人類意識觀念的變化。如印刷術擴大了文化的傳播方式并導致20世紀出版印刷行業的勃興，人造衛星上天使全球可以同時分享同一個信息，而伊妹兒為今天報刊盛行的專欄寫作提供了技術支持，網絡文學再一次降低文學的門檻，使普通網民可以參與到寫作中來分享文學的榮光，網絡像催化劑一樣使敘事速度加快，“慢”已成為文學的一種懷想。技術的不斷更新使文學從貴族的壟斷中解放出來，也促使文學遠離優雅的懷抱，在野性與粗糲中重獲生機。

當就目前的文學研究狀況來說，網絡文學仍沒有引起足夠的關注，甚至在談論網絡文學這個概念的時候帶著輕蔑的口吻和不屑的情緒。事實上，許多網絡作家獲得較高的點擊率之后仍然要回歸到傳統的紙媒上，安妮寶貝、慕容雪村就是成功跨越界限的代表。但逆向的行為往往被忽略了，那就是很多在傳統媒體上成名的作家學者也在網上開博客，玩論壇，除了自我傳播和宣傳之外也希望通過網友打開一片新天地，以獲取新的寫作資源。網絡的巨大力量已經到了不容忽視的地步。

《心術》、《中國，少了一味藥》和《跳槽王》的出現標志著網絡文學獲得了一個新的起點，六六在醫院的“蹲點”，慕容雪村在傳銷據點的“臥底”證明作家為擺脫網絡虛擬籠罩所做的切實的努力，而韓兵華的“跳槽王”攜帶著濃郁的“自傳”的符碼和時代氣息，這與當年丁玲筆下的“莎菲”等尋求個人出路的形象并無二致。這些文本既和傳統文學共同分享文學的榮光，同時作為一種與新型技術聯姻的文學樣式正在改變文學的敘述成規，比如快速的敘事節奏，敘述跳躍性很強，邏輯性欠缺，追求語言的趣味超過優雅，閱讀快感遮蔽深度思想，結構偏于粗疏甚至遺留明顯的敘事漏洞，刀光劍影、斑駁陸離的生活場景乃至無厘頭的話語一股腦兒涌進敘述世界，這對當代文學的研究提出新的挑戰。

讀者不再是個被動的受體，而是作為一個與文本互動的角色參與到文學的生產中來。文學過往的生產、流通、傳播和消費的秩序被打亂并重置了，作者既是生產者，也是傳播者和消費者，而讀者既是消費者，也是生產者和傳播者，讀者的主動參與欲望得到實現，二者共同塑造閱讀的時尚和趣味。此外，網絡文學的真實和介入是內外雙重的，一是敘事內涵對社會問題的直面與介入，網絡的真實源于生活，一切跌宕的想象也沒有超過今天紅塵滾滾的欲望真相；二是網絡寫作過程一直有網友們的切身介入，比如《心術》中的諸多個案均為網友提供，或為親歷或為耳聞。后者會在一定程度上為前者提供參考甚至修正，這要比傳統作家在作品面世后靠讀者來信修訂版本便捷得多。小說作為“個人生命史”與“民族秘史”的結合進一步凸顯。

傳統文學與網絡文學的關系不再是妻與妾、嫡系與庶出的強弱關系，網絡文學經過十年的實踐已經成為不能輕視的文學資源。對于文學而言，網絡既是載體，又在塑造新一代的文學情調，培養一種與高節奏時代相匹配的寫作和閱讀方式；對于作家和讀者而言，網絡正在成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網絡從文學生產和文學傳播、文學消費等多方面改變了傳統文學，更重要的網絡改變了我們的生存狀態和寫作方式。我們應該及時調整自己對待網絡及文學的目光，正視網絡帶來的“文學革命”。

[注釋]

①參見歐陽友權先生關于網絡文學的研究成果。